他抬头望着哈罗德,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眼睛甚至因难受而凝聚起水光。与此同时,那双纯净到空无一物的双瞳里终于浮上了细微又复杂的感情,面庞也因为这一丝情感的变化而变得更加动人。
哈罗德愣愣地望着他的双眼,心疼地伸出手,想要帮他擦去眼角呼之欲出的泪滴和眼底翻滚起来的情绪。那颗泪滴最终从眼眶里掉落,却在掉落后的下一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一寸寸消散成碎金般的光点。
零九并不知道周围人是什么样的反应,只知道自己的视觉像收不到信号一样开始出现黑白的马赛克,下意识眨了眨眼,却发现身体似乎不受自己控制了。哈罗德则是神色大变,——他眼睁睁地看着小雌性的指尖也随着那滴眼泪一起变成光点,开始一点点消失。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零九眼前的视线已经完全扭曲,光点很快从指间扩散到全身,他整个身体都渐渐化为透明。哈罗德急急去抓小雌性的手,可除了碎散的光点之外什么也没抓到,惊骇又惶恐地看着小雌性在他眼前彻底消散,无影无踪。
紧接着连触目所及的场景都轰塌了,脑中隐隐听到‘嘀’的一声,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被关闭和开启,抑或单纯只是某个机器发出了警报,某个按钮被谁触动。
嘀——
嘀——
嘀——
警报声在摆满了各种医疗仪器的密闭的纯白色空间里不断回荡,沉睡在治疗舱内的少年身上的指标似乎发生了什么明显变化。很快的,就算不察看治疗舱上的数据也能清楚地看到少年的变化,——只见他安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纤长卷翘的睫毛也像蝶翼般颤了颤,最后缓缓睁开了眼。
少年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懵懂,行动迟缓地抬了抬手脚,并微微张了张嘴。一串可爱的小泡泡立即从他形状完美的唇瓣溢出,晃晃悠悠地向朝舱门的方向升去。
“醒了醒了!”
“天呐,他真的醒了!”
“快去通知元帅!快点!!”
有一堆穿着白色医生服的人赶过来,脸上无一例外地充满真心实意的激动,只是他们的眼神看起来有点违和,——眼神中瞧不出什么激动,只有无机质的冰冷。
这是人造人最明显的特征。虽然人造人能产生和体会到各种情绪,也可以随着情绪做出恰当的表情,但总有地方难以和主脑产生的情绪完美地融合,那就是眼睛。
少年在灌满营养液的舱体里坐起身,轻轻呼吸了一口新鲜空的气,有些奇怪地看着这群激动的医生,又歪了歪脑袋,以更奇怪的表情看着另一个匆匆赶来的更激动的男人。
不止是表情充满了激动,男人的眼眸都在看到少年的这一刻迸发出明亮的光彩。虽然大脑一片空白,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少年却莫名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定定地望着少年重新睁开的双眸和每日在脑中描摹过千百次的眉眼,人造人元帅的情绪完全无法平静。感觉过往的痛苦以及煎熬似乎全都过去,再也不会那样惶恐不安,——少年就掌握着他所有的情绪和所有恐惧,他是他的软肋,也是支撑着他的最坚固的刀刃,更是他的全世界。
他的全世界重新回来了。
人造人元帅抬手握住少年的手,心口被酸涩和暖意一起填满,满到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把捧在心尖上的爱人揉碎在自己一身钢骨之中。喉头发紧,半晌才哑声吐出在心里念过无数遍的名字:“阿九。”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少年的声音和男人一样沙哑,表情则充满了单纯的困惑,“……阿九是谁?”
“你的名字就叫阿九。”人造人元帅的神情几乎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你当年亲口告诉我,因为是九月九日出生的,所以你的家人和朋友都叫你阿九。”
“……哦。”少年顿了顿,又问:“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凌曜,”人造人元帅立即答,“这还是你帮我取的名字……”
记忆一下就拉回到以前,那时的他终于鼓起勇气坦承了自己的人造人身份,竟没有遭到少年的嫌弃和排斥,反而在得知他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时候说:“那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高大英俊的人造人怔了怔,无机质的眼眸里隐隐亮起灼热的光,仿佛要将眼前的少年一层一层包裹。其实人造人的编号就相当于名字,但他不想要冷冰冰的编号,只想要少年赋予他的专属于他的名字。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所有权都交给对方,“好,阿九给我取名字。”
于是少年很认真地想了半天,说:“就和我一样姓凌好了,谐音正好是零,在数学上看,零其实比任何数字都丰富,在时间上看又是新旧交替点,新的白昼从零开始,旧的黑暗从零结束。而黑暗之后就是日出,古时有个成语叫日出有曜,你就叫凌曜吧,寓意着最明亮的光……”
其实眼前的少年才是他最明亮的光。
人造人如获至宝的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崭新又特别的字眼,心里涌出浓浓的满足和说不出的归宿感,各种情绪从不知名处流窜出来,撞得主脑都在发热,热到滚烫。每默念一遍,就感觉那原本陌生的字眼似乎由少年一笔一画地亲手填满他的心脏,每一笔都刻着少年的模样,笑起来弯起的嘴角,抬眸望着他的目光,甜甜软软的声音,和身上好闻的味道。
而此刻听到这个名字,凌九再次感觉到了熟悉,下意识唤了一声:“凌曜。”
人造人元帅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自己的名字从少年嘴里念出来那么好听,好听到全身乃至整颗心脏都颤抖起来。他颤抖的实在太明显,让少年忍不住皱起了小眉头,并对着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我念错了吗?”
那双眼睛就像他第一次遇见他一样,黑白分明,还带着一点天真的稚气,困惑地微微睁大时,显得无辜又惹人疼,就像一头森林里的小鹿,跑着跑着,一不小心就闯进他心里,撞开了他的心。
“没有错,”人造人元帅伸手轻轻碰了碰少年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睫毛,鼻子,唇角,最后握住了他的手,连声音也在颤抖,“你再叫我一声好不好?”
怕脆弱的人类爱人承受不住他的力量,他不敢握得太紧,但始终不曾松手。少年没有挣动,只很乖的又道:“凌曜。”
他不知道他颤抖的原因,不知道这一声他等了多少年,不知道他的唤声就是开启他心灵的咒语和支撑他坚持下去的灵药。
命运神秘叵测,总有身不由己,但多年以后,重归的魂魄被故人等回,只需他一声轻唤一个眼神,心里久违的悸动就像春归大地,万物都得以复苏,像日出有曜,世界都被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