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南城多矿则多山,多山则难免气湿地寒。十月未过,景亭已经披上银狐大氅。他手捧鎏金铜熏球,依着朱红雕栏。暖日融融,晒得昏昏欲睡。
“踏踏,踏踏踏。”
景亭睁开眼,对匆匆而来的青年笑道:“安兄回来啦?”
安世俊扫了一眼桌上的两套碗筷,坐下冷笑道:“景公子料事如神,何必多此一举。”
景亭拢了拢袖筒,轻笑道:“天下哪有什么料事如神,不过说尽人事听天命...咳咳咳。”
安世俊有一副好皮囊,眉峰秀挺,波眼桃花,不知迷倒多少闺阁少女。他也一贯以相貌自诩,可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君,安公子也不得不承认:“美人在骨不在皮。”
景亭止住咳嗽,折起丝帕,微微欠身一笑:“安兄相赞,不敢辞让。”
安世俊一愣,不知想起什么,眼圈顿时红了一片。他拿起酒杯,一口饮下,连连冷笑:“行了,敞开天窗说吧。一切按你的计划,程小可退婚私奔的事情,太和城现在没人不知道吧?下一步怎么说!”
景亭挥挥手,让招月去门外守着。
他起身坐到安世俊对面,拿起铜柱,拨弄着温酒的小炉子,缓缓说道:“安公子稍安勿躁。天道之上,报应不爽,谁也逃不过。”
“哈哈哈,真有老天爷,芯奴怎么会死!还有我可怜的孩子...她们做错什么了!那孩子、那孩子手脚都长全了!”安世俊满眼通红,咬牙切齿。似想到难以启齿的恨处,怒斥渐渐变成嘶哑低吼,“...老畜生,这么死便宜他...太便宜他了...”
红泥小火炉,木炭拨弄间,火光映着景亭苍白的脸。越发显得轻肌弱骨,让人担忧不已。
他拿起酒壶,替安世俊满上。
安世俊恍若一惊,登时收敛狂态,低声道:“多谢。”
他盯着杯子美酒,过了良久,长叹一声:“景公子,我失态了。可是我恨啊,日日夜夜的恨!恨不得将翁家剥皮抽筋,不,这都难消我心头之恨!那个王八蛋,老畜生!”
“他已经死了。”景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又带着些许病弱的慵懒。轻柔徐缓,蛊惑人心,“他死了,但翁家还在。要报复一个人,就要毁了他最在意的东西。”
安世俊点点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他害死了我妻儿,我要让他死不瞑目!”
安世俊精神一抖,满怀期盼的问:“景公子,你说太和宗会不会来?他们什么时候来?老畜生不在了,翁家就是砧板上的肉!太和宗不会...不来吧?”
景亭垂下眼帘,轻叹一声:“安兄,你是聪明人,这会怎么糊涂了。太和宗就是找来,也是找你,找安家。翁家姐弟,巴不得他们找来,好将你推出去。”
安世俊一惊,慌忙道:“景兄,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景亭掩唇轻咳,缓了口气说道:“我岂会骗安兄。翁家经营这些年,说倒就倒?现在一切如计划,翁家姐弟已是热锅上的蚂蚁,等着你帮忙呢。”
安世俊刚要讥讽,转念一想,自己能帮什么忙。他长得俊秀非凡,实则不过是个草包。文不成武不成,也就甜言蜜语会讨长辈开心,他父亲并不太将他当回事。
“安兄切不可妄自菲薄。如今纪南城中局势不明,令尊难免焦虑。还需你提醒一二,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安家把控采矿生产,有翁家那傻瓜姐弟在明面岂不妙哉?”
安世俊听着连连点头,击掌道:“景兄说得对!”他说着,脸色突然一变,露出薄凉的厌恶:“可我也不喜欢安家...哼哼,都不是好东西。”
景亭哑然失笑,从容不迫道:“那岂不更好,两虎相争,斗得越狠越好。一虎独大,反倒不妙。”
安世俊凝重的点点头。从那个老畜生死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神秘的贵家公子,必然可以替自己复仇!
他抬起酒杯,对着景亭一礼,仰头饮尽。
景亭目送他离开,露出一丝松懈的笑意。
招月轻手轻脚的走上楼,将一壶新茶递到他手边。见他低头喝茶,笑盈盈的从背后拿出一束金菊,献宝道:“郎君,你看。”
景亭仔细瞧了瞧,不解道:“未见不寻常之处。”
招月扁扁嘴:“郎君,这是菊花,你从前不经常念叨么。”
“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景亭取了一只在手中把玩,轻笑叹息道,“还是故国好,朝思暮想也寻常。”
招月见他喜欢,也跟着高兴:“郎君你喜欢,阿奴每日都多折些。还有一种花也要开,奴打听了一下,好似叫早春梅。刚有花骨朵,瞧着就知道,开了一定好看。”
景亭失笑道:“你可莫要辣手摧花。这秋菊冬梅风霜不折,如今倒好,皆要毁你手上。”
招月听了也不失落,反倒笑道:“郎君今日心情真好,不会因为那个安公子吧。”
“他不给我添乱已是万幸。”景亭轻扯了菊花瓣,洒入酒具中,“三分为太和城,还有六分,却是庆幸。”
招月不解道:“庆幸什么?”
景亭眉间拢起愁丝:“我今日才知道,君烈的死讯抵达广陵之时,只晚了一步。真是列祖列宗保佑,要是在宴会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