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传说的流通,卡拉马佐夫的异常反应,还有涩泽龙彦,他的出现。”森鸥外用他过分深邃的双眼直视太宰治,对方回以他完全不同的眼神。
太宰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是反智的,不含思考的,没有光的,他眼里是什么,是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漩涡,你可以想到梵高的星空,他笔下的星月夜动荡、汹涌、诡秘又超现实,云团在旋转,它们卷曲、躁动,像是人团成乱码的神经。
啊对了,那时候梵高已经得了精神病,于是画作中也充满了与现实脱节的非人的妄想。
森鸥外还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日本国民都很熟悉的漫画家,伊藤润二,他不也很喜欢画漩涡吗,那是会直击灵魂带给人类永恒恐惧的意向,森鸥外确定,他无数次在太宰治,在一个人类身上看见了恐惧本身。
“可以告诉我这一切的缘由吗?”他几乎是强行按捺住自己不断尖啸几乎要颤抖的灵魂,拿出他最无所畏惧最英勇的一面来对待太宰治,森鸥外承认,一想到他的理想,想到所爱的横滨,他就能迸溅出无数的力量,这股力量可以帮助他对付未知的恐惧。
森鸥外从来都承认,自己只是一介人类。
“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太宰治别过头去。
“你刚才问,杀他的是谁。”他说,“那块皮,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对吧,只是比猪猡还要地下的生物,他的结构更像是单细胞生物,像是草履虫。”
“就算是人类,杀死人类也不是件困难的事。”
森鸥外认为,自己讲话题引入了一个非常诡谲,并且让他胆寒的方向,他意识到太宰根本不是在跟他对话,而是在跟心中的自己,他在祷告,是在说自己的罪状吗?大概不是的,可这人,他分明就是无神论者。
“我意识到自己走入了一个误区。”他的声音很轻,多像是在梦游啊,“他对我有些错误的,没错,错误的想法,我虽然没有故意靠近阿宏,但我在他心中的形象竟然跟阿宏是一样的,几乎是个圣人,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读懂早就该明白的事实,因此错过了很多东西。”
[阿宏是谁?圣人,谁觉得你是圣人,哪种类型的圣人?]
“可惜的是,我长了一张天生笨拙的嘴,对陌生人可以巧舌如簧胡言乱语,遇见放在心尖尖上的最亲密的人就变得格外拙劣,以至于连自己的心声都无法吐露,老实说那糟糕透了,尤其我知道,对他来说,我是高压者、是山峦、是暴君,是一切父权思想与美好幻想的集合体,因此我说了什么都会被王正义的方向曲解。”
“那孩子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我抱有过分的崇拜,那我与萦绕在他心中的美德不符,他以为我是什么样的,是善的,是正义的,是具有英雄主义情结的,是一片朗朗晴空。”
“好了,太宰君。”森鸥外意识到,他在发疯,他的思维已经悬挂在岌岌可危的边缘,他试图把对方断线的脑子给拉回来,同时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森鸥外略有些惊惧,像太宰这样的人,是不会对他人披露自己黑暗过去的,那实在是太私密了,包括他心中某些疯狂的情感,同时,他认识的太宰与津岛修治认识的太宰完全不同,他具有一切疯子的特质,比方说可以为了某个目的某个理想,付出全部,乃至于自己本身。
森鸥外相信,自己对太宰治来说,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粒尘埃,他们可以算是泛泛之交,却是随时随地能够牺牲对方的泛泛之交,而现在他把自己剖开了,解剖的过程缺乏合理性跟神智。
[当他醒来时,太宰会怎么做?]
森鸥外认真地考虑先下手为强的可能,比方说在太宰意识到自己说什么之前,将他干掉,以除后患。
他后悔了,自己不应该试图探听秘密。
“我追溯原因,为什么他会对我抱憾敬意、充满幻想,同时又畏惧。”太宰的声音越来越轻了,这段话是森鸥外听不见的,“因为我制止他杀死自己的母亲,并且代之扣下板机,于是我解放了修治君的灵魂,这是他一直想却来不及做的事,同时我也取代了他的长辈,成为了他心中的另一个权威。”
[修治君很聪明,可惜聪明与完整是不同的,他的人格,他的世界观都被限制在很小的一番天地中,我想想自己的过去,当阿宏活着乃至他死去都是一样的,在他活着时,我的梦想是跟阿宏在一起,当他死后,他把他的遗志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从此看来,我虽然很聪明,却是巨婴,生来就没有自己的意志。]
“我不能让修治君和我一样。”
他双手交握,骨指节不正常的用力,从凸出的骨节与暴起的青筋中,森鸥外看出了某种过分狂热的情绪。
“我先成为他的枷锁与噩梦。”
“然后再还给他自由。”
[至于被杀的人,幽灵船的场地,乃至于能把世界搅动得风起云涌的三千政要,要有从地球每一个角落搜刮来的宝藏,在我眼中,不过就是精致却无趣的装饰品而已。]
[为了我所爱的,皆可舍弃。]
于是他也无视了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
[最后,真想跟O君见一面啊。]
……
津岛修治在奔跑。
一开始他被中原中也拽着跑,随后他则主动狂奔,他发疯似的逃离了船舱二楼,距离被叉子捅穿的人越来越远,跑啊跑啊,跑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中原中也实在是不想陪他疯跑,拽住津岛修治的胳膊,让他停下来,他臭着一张脸,完全不能理解。
“你是疯子吗,小鬼!”他先鬼祟地打量周围一圈,确定他们跑到了安全的,没有监控的地方,便松口气,随后用高高在上的,教训羊里面新人的语气挑剔津岛修治,“你这家伙,一声招呼不打的就把人捅死了,而且还连累我,我管你想要干什么,就算是绑着炸弹冲劲宴会厅里你自己去就是了,我绝对不拦你,在我面前那么做,到底是什么事啊!”
“你不在乎?”津岛修治幽幽问。
“什么?”中原中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