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明显并不怎么好,似乎有些阴沉沉的,又半聚半敛着云,看样子,大概是要下雨,北堂戎渡一早便起了床,略微收拾了一番之后,便吩咐人准备车马,自己乘车前往王宫。
入宫之后,便改换软辇,等快到乾英宫时,接到信儿的内侍早已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跟着,北堂戎渡下了软辇,拢袖于胸前,随口问道:“……父王起身了么?”旁边一个老成些的太监忙应道:“回世子的话,王上昨日夜里似乎是着了凉,现如今已有些发烧,眼下正在宫中休息。”北堂戎渡似是惊讶地微微‘啊’了一声,当即就明白只怕不是什么着凉,而全是因为昨天两人胡天胡地的那一通欢好造的孽,因此加快了脚步,进到北堂尊越的寝殿,见外面两侧宫人垂手肃立,便一手轻轻推开丈高的清漆殿门,跨进门槛内,只觉得里面静得很,只有一对红嘴的相思鸟挂在窗下,偶尔扑动几下翅膀,这才给空旷的大殿里添加了一些轻浅的回音,却愈发显得空寥,等到北堂戎渡徐步转入内殿之后,就见榻上有人正在无声地躺着,地下的鎏金貔貅鼎里冒出淡白的轻烟,仔细嗅一嗅那味道,应该是在其中添进了安神的药物。
北堂戎渡脚下悄没声儿地轻轻走到榻前,搬来一个绣墩在旁边安静坐了,此时空气中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汤药的残余清苦味道,北堂尊越正双目闭合,呼吸绵长而均匀,明显是在熟睡,未束的乌发随便散落在枕头上,身上只是松松垮垮地裹着一件宝蓝色宽裳,模样看起来似乎是睡得还算是挺安稳,但脸上和露在衣物外面的的光滑肌肤却都是在表面微微泛着些许粉色的,很像是云雨过程中的激动快慰反应,但北堂戎渡久经情事,自然很有经验,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身在下位的男性在一番激烈的床帏之事过后,很容易会出现的低烧症状……
北堂戎渡见状,心中轻叹一声,有些后悔两人昨天不知收敛的过分云雨贪欢,虽说他没有怎么主动向对方索缠,但若不是表现出极度的渴望,北堂尊越也不会如此纵容他,让两人做得那么多……北堂戎渡一时间眯着狭长的眼眸,低着头去看北堂尊越,指尖盈盈地轻柔划过对方衣袖上的精美花纹,虽然仍然记得昨夜牧倾寒夜入宫中的冲动行为,记得曾经两人之间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他依旧很理智地压下那份感触,只因为无论怎样,面前的这个男人对于他来说,总归是最重要的,也许未必做得比牧倾寒更好,但起码对他而言,却已经足够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在第一次肌肤相亲的时候?那天这个男人的血一滴一滴地濡湿在床铺上,那样鲜艳的颜色,让他的一颗心也跟着软了起来,揉扁搓圆了都好,因为某种柔情已经铺天盖地地蔓延了开去,纵使他想要去遏制,也不可能再收回来了。
殿中香气薄烟弥漫,光线并不算多么亮堂,大床两旁挽着的水烟紫帐幔更是遮出淡淡的阴影,落在北堂尊越的脸上,显得格外有一种近乎奇异的吸引力,北堂戎渡无声看着父亲熟睡的俊美面孔,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坐在大床旁边不出声,只静静地等着北堂尊越自己醒过来。
从殿外涌进来的空气开始有些沉闷起来,同时其中又有些许泥土的淡淡腥气,明显是下雨之前的征兆,北堂戎渡微微笑了出来,笑意好似阳春三月里的暖光,一丝一丝地爬上眼角,他用指头卷住了北堂尊越拖在枕头上的几根头发,意似把玩,心中却在想,好了,你是我的了,不管是你的心还是身体,全都是我北堂戎渡的,我占有了你,进到你体内任何其他人都绝对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占据的地方,彻底得到了你,这下我才真的觉得有些安心了……北堂戎渡这样想着,也不去打扰北堂尊越的熟睡,自己静静坐在床前,取来小剪刀细细修剪着已经长了不少的指甲,远处的蝉声有气无力,却杂乱如织,恍惚有些窒息之感,是大雨之前的压抑,甚至让人听了,连心中也觉得逼仄憋闷起来,更添三分烦躁。未几,窗外渐渐有低微的风声漱漱而起,夹杂着一阵土腥气,‘咿呀’一声把窗户徐徐推开了,透过半开的窗子吹进空阔的大殿,把殿内层层深重的半透明刺绣鲛绡纱帷吹得微微卷起,潮水一般波动起来,应该是快下雨了,北堂戎渡见了,便放下小剪刀,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一扇一扇地关上,只留下一点缝隙以便通风,外面涌进来的潮气吹起北堂戎渡鬓角的几许长发,痒痒拂在脸上,待北堂戎渡转过身欲回去时,却看见床上的北堂尊越不知道什么工夫已经醒了过来,一脸发烧时的慵懒惫倦之色,正在看着他,便不由得含笑说道:“你怎么醒过来了……是风大了么?”
北堂尊越却没答话,只道:“……今天来得这么早?”北堂戎渡随口说道:“来看看你呗,所以才早了点儿。”一面说,一面转过一架十四扇的芝鹤同春白玉双花屏风,去端了银盆和毛巾过来,走到榻前,把盆子放在一边,微微卷起衣袖,把毛巾随手撂进盆内的清水当中,浸湿了以后再拧干,亲自动手给北堂尊越擦了脸和脖子,接着又另取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同样浸了水,拧干后叠成方块状,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北堂尊越的额头中间,这才坐了下来,把手指蜷在自己的手心里,用刚刚修剪好的圆润指甲一下一下微刮着掌心,语气中略有懊悔之意,道:“早知道这样,昨天就不做了,光顾着一时痛快……怎么样,你现在身上难受得很么?”北堂尊越低嗤一声,露在外面的一小片结实胸膛上明显有着大量激烈的吻痕,他微微眯起双目,似乎有些困得不太想睁开,只不屑道:“……不过是一点儿小事罢了,本王还没那么娇弱。”北堂戎渡听了,俯身把面颊轻轻贴在男人的脸上,大概地估计了一下温度,随后才说道:“你啊,明明现在都热得有点儿烫人了,还打肿脸充胖子呢,我就不信你现在当真没事。”
自窗缝中灌入的风已经不知不觉间有了清冷萧疏的味道,天色也开始变得阴沉沉的,大殿内原本光线就因为垂着的一层层帷幕的缘故,不算很亮,眼下更是显得幽深,北堂尊越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床前的安神香虽不浓,却好象能透过毛孔渗进骨子里,把整个人都熏得发酥,四肢百骸都不太像是自己的,懒懒地不愿多说话,更别说挪动几下,只觉得周身都热得很,他和衣静卧,抬手把额头上放着的毛巾拿下来,在脸上擦了擦,一旁北堂戎渡见了,忙道:“你别动,我来。”说着,取过毛巾重新沾了水,替父亲把脸和手都擦了一遍,却又忽然想起一个降温的法子,因此便出去命人拿些烈酒来,不一时一坛子酒送了进来,北堂戎渡起身就去脱北堂尊越的衣裳,北堂尊越歪在枕头上,狭长的眼睛微眯着,似乎有些不解,口气淡淡的,问道:“……这是做什么?”北堂戎渡嘴角噙着一丝融融的笑意,其中那种似笑非笑的意味明显很浓,说道:“还能做什么,不过是给你消消热呗,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莫非我还要再硬占点儿便宜不成?我虽然好色,却也不是禽兽……”一面嘟囔着,一面已经褪下男人身上的蓝色长裳,露出里面肌肤泛红的强壮身体,然后拿毛巾在烈酒里蘸了蘸,认认真真地给北堂尊越的全身上下都擦了一遍,连脚趾头也没漏过,完事之后,也不给对方重新穿上衣物,而是抱来一床被子,结结实实地捂在北堂尊越身上,笑着说道:“呐,先擦了酒给你降热,然后咱们再等捂着发一会儿汗,应该也就差不多要好了罢。”
北堂尊越被他用被子捂得发燥,不免很不耐烦地就要把厚实的锦被揭开,道:“你想热死本王不成……”北堂戎渡抓住被角用力重新给对方捂住,棕黄的宽袖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整个人压在北堂尊越身上,道:“喂,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别叫我担心你,知道不知道。”北堂尊越盯了他片刻,忽然单单扯动了一下嘴角,哂道:“好了,还不起来。”北堂戎渡这才重新坐好,以手支腮,懒洋洋地展颜笑道:“忍耐一会儿就习惯了……对了,你想吃什么东西么,我给你拿。”北堂尊越转过头去,道:“本王现在什么胃口也没有。”
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风也变得大了,空气中有潮湿之意,夹杂着草木说腥不腥,说甜不甜的味道,带着水气的风从窗扇间涌入到殿内,似乎有些凉。两人正说话间,有宫人将煎好的汤药送了上来,北堂戎渡拿过药碗,用勺子在黑黢黢的汤汁里搅了几下,只觉得那泛着氤氲药气的味道又苦又呛,于是皱着眉往碗里吹了吹,等到觉得大概没那么热了,便用汤匙舀了一勺温热而苦涩的汤汁,小心地送到北堂尊越嘴边,道:“这玩意儿怎么闻着跟黄连差不多……”北堂尊越低笑一下,张口喝了乌沉沉的药汁,北堂戎渡一勺一勺耐心喂他喝完,又拿毛巾替父亲再擦了一遍脸,把被角掖严实了,便坐在北堂尊越身边,笑道:“觉得好些了吗。”北堂尊越挑眉看他,享受着此时被关心被照顾的难得时光,眼中似笑非笑地道:“没什么感觉。”北堂戎渡想了想,忽然靠近了一些,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北堂尊越的面上,低头在父亲滚热的唇瓣间缓缓亲吻着,然后轻笑一下,湿润且明亮的眼睛看着对方,微笑着问道:“……那这样呢?”北堂尊越唇角微扬,道:“还算凑合了。”听了这话,北堂戎渡忍不住笑起来,俯身吻了下来,和父亲唇齿辗转间,含糊抱怨了一句:“这药可真苦……”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渐渐地,殿外开始有寒凉的雨水零星掉落,打在树木花草之上,激起一股清新的草木气息,且很快就下得大了,窗台上一盆凤凰花被鼓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几近落到地上,北堂戎渡起身走过去,将其挪了个地方,见窗外细密的雨水渐起无数白蒙蒙的水汽,雨声哗哗,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来,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与北堂尊越之间应该坦诚以待,不必刻意掩盖着什么,因此犹豫了片刻之后,右手下意识地捏了捏耳朵上戴着的翡翠钉,终究还是把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件事问了出来,道:“……爹,你还记得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很喜欢你的一个耳坠……就是绿髓青睛石中间镶着一颗琥珀的,里面还包着一只虫子的那个,你还记得么?”北堂尊越微微‘唔’了一声,说道:“本王确实还有些印象……怎么了?”
殿中的帷幕被风吹得波动不止,雨水也是沁凉的,北堂戎渡一面在心里组织着语言,一面用指甲轻轻刮着窗棂上的精巧雕花,口中掂量着说道:“当时你说那东西丢了,是不是?可我后来无意当中,却在宋妃那里见到了这玩意儿……”北堂戎渡说着,目光看向北尊越方向,轻声继续问道:“你说丢了的东西,却在她那里被我见到了,爹,你和我说实话,你和宋翩翩,是不是有过什么?”
二百二. 你可信我?
北堂戎渡说着,目光看向北尊越方向,轻声继续问道:“你说丢了的东西,却在她那里被我见到了,爹,你和我说实话,你和宋翩翩,是不是有过什么?”北堂戎渡一面说着这些话,一面用目光深深打量着不远处的北堂尊越,似乎是想从男人的面孔上探究出什么东西一般。
这番话一出,殿中顿时静得出奇,只听见外面传来的阵阵风雨之声,北堂尊越万万没有想到北堂戎渡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饶是此时他周身不适,精神惫懒,面上也仍然露出了微怔之色,一时间倒也没有立即做出什么反应,北堂戎渡见状,心中却是一动,以为北堂尊越这就是默认了此事了,只不过不太好向自己坦诚道出罢了,毕竟身为父亲,却碰了儿子的女人,这绝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况且两人之间还不仅仅只是父子,更有一层情人关系……北堂戎渡想到这里,晶莹的指甲慢慢刮了一下掌心,薄唇微抿,心中虽然肯定是觉得不太舒服,但由于对北堂尊越的感情非同一般,因此到底还是把这点儿不舒坦给压了下去,觉得就此揭过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故作轻松地一笑,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北堂尊越,停一停,道:“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我不介意……咱们不说这个了。”
然而此时北堂尊越却已经凝神看了过来,目光当中有着某些深沉且捉摸不定的东西,他看着窗畔的北堂戎渡,深深凝眸,心底就突然生出了一股冰冷,先前的怔惊慢慢被一丝寒意所取代,却仍然只是波澜不惊地望向少年,眸底有着意味不明的暗影,同时那两道长至入鬓的英挺轩眉也逐渐微微扬起了恼怒之气,其中亦多了几丝飘忽,此时此刻,殿中这样静,北堂尊越只觉得心中遏止不住地涌起一阵阵的怒气,他并不在乎自己被人误会或者冤枉,但是他却不能够忍受北堂戎渡不相信自己,因此北堂尊越看了北堂戎渡一会儿之后,忽然微微抬首,面上变得有些冷峻,如罩微霜一般,却只是用了那样云淡风轻的口吻,淡得让人差不多听不出任何带有倾向性的情绪来,依稀略一沉吟,然后就露出沉静的神色,平声慢慢说道:“……怎么,你认为,本王动了你的女人?”北堂尊越说话之际,狭长的双目当中一瞬间闪过怒气,但很快,就又转而换上了一副淡然的神情,只低声继续去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嗯?”
殿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几声闷雷声隐隐自遥远的天边传来,十分压抑的模样,北堂戎渡看见父亲这个样子,一愣之下,不免就有些意外了,修长的如玉手指下意识地刮了一刮轩窗上雕刻着的精美花纹,一面快速地在心中忖度了一下,暗道莫非是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误会了北堂尊越不成?思及至此,一时间倒是忽然就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了,另一厢北堂尊越的两颧却隐隐泛过一丝带有灼烈意味的潮红,似有若无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纵使眼下心中寒凉如水,也还是极力地保持着表面一副平静的样子,只用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站在窗前的北堂戎渡,满面怒容地盯着自己的这个孩子,压低了声音缓缓冷笑着道:“……是了,原来你就这么不信本王,嗯?”说话间,一只搁在被子里的手已慢慢攥结成拳,几乎都能够听得见指节时不时的轻微‘咯咯’响声,可见用力之大,北堂戎渡蝶翅一般的睫毛微微一颤,好象是被北堂尊越犀利的目光给刺到了,他不由得勉强一笑,一时做不得声,只好站在原地,多少有些后悔地说道:“你别这么敏感,我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北堂尊越却只是盯着他,久久不语,忽然间就微眯起了双眼,从中透出几分凛冽的寒意——原本方才周身上下还都热得火烫,但此时却又冷了下来,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失望,心中就如同憋涨着什么东西一样,简直不吐不快,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北堂戎渡竟有一天会这样疑他!
思及至此,心头豁然一顿,反而生出几分空落落的意思——原来北堂戎渡,疑他如斯……北堂尊越的胸口微微起伏不定,缓缓瞥了北堂戎渡一眼,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地变幻着,看着不远处站在窗前的北堂戎渡,言语之中有凛然之意,只是反复重复地说了两遍:“你很好……就这么怀疑你亲生父亲!”一时间怒极反笑,说话的语调似乎与往常也并无二致,只冷声道:“既然你这么问了,那么本王就告诉你,你的女人,本王从来就没有碰过一指头!”北堂戎渡站在窗前,闻言手上当即一顿,湿寒的风从窗缝里漏了几许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混合在一起的古怪甜腥味儿,熏得人有些烦躁,他静默地立在当地,终于停在那里,似乎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也或许是觉得有几分惭愧,耳根都微微热了起来,心中就好象是被谁用力掐了一把,搅得乱糟糟的,又是混乱又是震动,他相信北堂尊越没有骗他,对方应该是确实不曾与宋氏有染,原来自己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私下猜测,竟然都完全只是自己单方面的贸然论断……北堂戎渡面色微微发红,心中的尴尬之意在渐渐弥漫开来的同时,又有几分说不清楚的轻松味道,将一直以来存着的那块疙瘩消了去,因此一时间停下不再言语,过了片刻,才微垂了眉眼,蓝色的眼中似乎带了几分歉意,低声说道:“那个……是我想错了,错怪了你。”
殿外雨水如注,前仆后继地摔打在青石地上,激起了无数冰冷的水花,北堂尊越并没有因为北堂戎渡方才的那一句道歉的话而消了气,只是缓缓别过脸去,没有再继续看着北堂戎渡,削薄的唇上依稀浮起一丝微凉而了然的意味,满腔的怒气似乎正在被刻意地用力缓缓压下去,却气息涌荡,动了动嘴角,连连冷笑道:“好一个‘错怪’……本王从来也没想过,自己居然这么不值得你去信!”北堂戎渡听出北堂尊越的语气恼怒而冷淡,并不像往日里的亲厚,因此心下不由得就生出了一丝隐隐的紧张之意,抬眼迎向北堂尊越咄咄逼人的犀利目光,尽量以平静相对,面上显现出一副歉疚的样子,声音也是渐低渐止,说道:“我不是想不相信你,只是……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不由自主地就那么想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北堂戎渡说着,缓缓走到北堂尊越床前,弯下腰就去拉北堂尊越的手,口中歉意地说道:“是我不对,喜欢胡乱猜测,你不要生气了……我向你道歉。”他想拉北堂尊越的手原本是一个十分亲密的姿势,但眼下,彼此之间却分明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在其中……北堂戎渡伸出手去,然而他的这个动作却是落了个空,便见北堂尊越的衣袖微微一动,就避开了北堂戎渡的手,既而在持续了片刻的短暂沉默之后,却一把动手拎住了北堂戎渡的领子,用力扯着那整整齐齐的棕黄衣襟,狠声低喝着说道:“……胡乱猜测?好,你胡乱猜测得很好!”说着,五指一张,就松开了那衣领,但转眼间却反手紧紧地扣住了北堂戎渡的右手腕,握得极紧,由于这是在北堂尊越的恼怒之下所做出的动作,因此一时间手上的力道也不由得加大了些,修长有力的五指就像是铁钳子一般,将北堂戎渡的手腕抓得生疼,两个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僵持了片刻,然后就见北堂尊越突然徐徐笑了一下,笑得那样凛淡,就仿佛是外面一个劲儿地‘哗哗’击打芭蕉叶的冷雨,他眯起眼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以暗若幽火的目光直视着对方,一双凤目就如同摇曳跳动着的冷清烛光,幽幽暗暗的,面上的神情之中似乎有着几分索然之意,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冷笑着说道:“本王虽然向来在风月之事上面很有些荒唐,可是也还没有到了荒淫无耻的地步,那个女人是你的,是你明媒正娶来的,本王看在你的份儿上,哪怕是动谁也不会去动她……本王还不是那个喜欢给自己儿子戴绿帽子的唐玄宗!”
殿外雨声磅礴,大雨乌沉沉地洒落在天地之间,那种闷沉的感觉就好象是从心底一点一点地生出来的,慢慢地缠绕在心脏上,叫人多少有点儿觉得透不过气来,北堂戎渡的手腕被男人攥得发疼,腕上被那五根手指抓着的地方甚至隐隐泛起了一痕淡紫色,但北堂尊越手上的力道却并没有放松,北堂戎渡自己也没有挣扎,他自知理亏,因此只任凭北堂尊越紧握着自己的手腕,抿着唇不出声,过了一时,才用另一只手扯住了北堂尊越的袖子,似乎是想要解释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却又来不及组织出什么合适话来,只顿了顿,到底还是微微低了一下头,道:“是我错了,不该这么捕风捉影地就去怀疑你,你不要生我的气,以后我也再不会了。”他先前没有想到北堂尊越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归根到底,他也不过是初尝情爱滋味的人而已,虽然风月欢场当中的经验十分丰富,但是对于情人之间的事情就未必是那么游刃有余了,他没有意识到对身为情侣的两个人来说,任何一方的怀疑与不信任,对另一方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的伤害,甚至是侮辱——尤其是北堂尊越这样自尊心极强,向来自视极高的男人。
此时北堂戎渡只觉得北堂尊越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热得烫人,他微微一顿,抬眼看去,就见北堂尊越俊美的脸孔潮红着,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发烧,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两鬓漆黑的长发被汗水略为濡湿了些许,有几丝贴在了脸颊上,蜿蜒如同水草,心中不由得就生出了悔意,认为自己不该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引得父亲这样生气,因此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声呢喃着道:“你现在正发烧呢,不要生气,等你好点儿了以后,再骂我好不好?”北堂尊越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霎时间却突然恼怒起来,他用力攥紧了北堂戎渡的手腕,似乎是想要把少年拽到眼前来,却到底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是加大了力气,极为用力的样子,简直都快要将北堂戎渡的骨头也勒断了,然后忽然一把甩开了北堂戎渡被他捏出了青紫的雪白腕子,但没曾想由于动作幅度过大,牵扯到了身下的伤口,顿时裂痛起来,有什么温暖的粘稠液体缓缓从那个地方流了出来,北堂尊越感觉到这一切,心中更是愤怒之余,又涌起一丝无力的挫败感——想他北堂尊越平生何等人,向来暴睢恣肆,自视极高,视他人如无物,却因爱上亲生儿子,把自己也给填上,将男性的自尊和身为父亲的威严都统统自动踩在脚下,自甘雌伏,但如今对方却因为些许看似说得通的猜想,就来怀疑他这个做父亲的……思及至此,北堂尊越嘴角微微泛起一丝自嘲的笑色,笑容里似乎有些倦意,床两侧水烟紫的帐幔遮住原本就不明亮的光线,半阴沉了他的脸孔,北堂尊越倚在枕头上,原本目光当中流露出的一丝软弱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在刹那间重新恢复了像往日一般的冷静,然后就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道:“你为什么要猜疑本王?就凭一个耳坠,你就认定本王动了宋氏……原来本王在你眼里,就是这样没有节操廉耻的人,连儿媳也不放过。”
窗外大雨‘哗哗’而下,闷雷声,骤雨声,风声,密密交织在一起,迅急不绝,天地之间密密下着大雨,北堂戎渡听了父亲说的话之后,神情一动,正要开口,北堂尊越却已抬起右手,将一根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因此北堂戎渡只好暂且不说话,就见北堂尊越平静而迅速地收回手,语气微凉如霜,其中压抑着窒息般的愤怒,用手背一抹额上的细汗,一字一字地悠然说道:“本王原本还以为,你我父子总是一条心,但是现在看起来……倒是本王自以为是了。”其实情人之间越是看重,就越是在意对方是不是信任自己,北堂尊越这样怒气勃发,其实恰恰就证实了北堂尊越对北堂戎渡的情意无假,但这彼此都是初品情爱的父子两人却显然不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北堂戎渡见北堂尊越虽然没有冲自己发火,说话的语气也很平静,但那两颧上的潮红却好象是越来越厉害,或多或少地把周围也渲染了,显然是在克制着自己,一时间醒悟过来,懊悔之余,又担心他还在病中,因此慢慢俯身靠近男人,用手轻轻拨开贴在对方下巴上面的几缕半湿黑发,柔声说道:“……这些全都是我的不对,我向你认错……你不要发火,有什么事,等你退烧了再说,到时候不管是骂我还是怎样都行,好不好?”
北堂尊越的目光似乎稍稍收敛了一些,不过眉宇之间却是依旧冷峻,光线略显昏暗的大殿里,那张俊美之极的面孔上依稀有几分红热,如同雾气一样在肌肤表面蔓延开去,那种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被潜移默化成爱意的感情,此时却被大量地转变为一种暴躁不平的冲动情绪,即便北堂戎渡曲意讨好,却不知病中的人其实是很容易不讲道理的,脾气比起平时要坏得多……北堂尊越两边的太阳穴微微地鼓跳不止,他抬起火热的手,用力按住额角,一面微微敛起眼来,刚想继续说话,却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神情一动,随即喑哑低沉的声音便在殿外沉闷的风雨伴和中显得格外清晰,一字一字地森然道:“北堂润攸,聚儿……攸聚,麀聚……好,好,原来如此!父子共妻,有如禽兽,你给自己儿子取这么个名字,果然意思深远得很,怎么,你是不是以为那孩子是本王的?自己替本王养了便宜儿子?你很好,很好!”
北堂尊越说到这里,怒气勃发,猛然间坐了起来,顿时下面那处隐伤被这么霍地一牵扯,原本在方才只是微微渗血的地方就开始加重,但北堂尊越却明显毫不在乎,他一手攥住北堂戎渡的前襟,发烫的手指将指上戴着的一枚玉戒烙得火热,手上用力,几乎就要将北堂戎渡拽得一个踉跄,北堂戎渡此时听了这番话,心下怵然一惊,就仿佛是被谁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也似,面上火辣辣的,百口莫辩,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种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的感觉,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当初的一个猜疑,居然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问了……其实北堂戎渡的脾气和北堂尊越一样,绝对算不上怎么好,并且在北堂尊越的溺爱下养出了骄纵的性子,此时明明自己已经软言软语地道了歉,对方却还是变本加厉地暴躁起来,没有半点听进去的迹象,不依不饶的,这种情形如果放在以前,北堂戎渡只怕早就不耐烦了,和北堂尊越顶牛起来,说不定还会针锋相对,吵上一架,但如今北堂戎渡对北堂尊越已有了情意,且对方还因为自己生了病,再加上心怀歉疚,于是就耐了性子,好言好语地诚心道:“是我欠考虑了,一时蒙了心,才疑惑起来,你也知道我向来就是个多疑的性子,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北堂戎渡说到这里,鼻中却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皱了一下眉,忽然间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忙伸手去掀北堂尊越身上的被子,道:“给我看看,肯定是出血了……”北堂尊越面色如霜,紧绷着一张脸,一把拂开北堂戎渡的手,不容置疑地僵硬道:“……用不着!”北堂戎渡一愣,下意识地有些缓慢地收回手去,但之后却突然发怒了起来,大声道:“你和我生气归生气,拿自己做什么筏子?有火就尽管朝着我撒,我都接着了,明知道自己现在身上不舒坦,还这么不管不顾的,不爱惜自己,你觉得很有意思吗?”
这时候的北堂戎渡,已经不像是以前那个只会朝父亲撒娇耍性子的孩子了,而分明是面对自己的顽固情人而发火心疼的男人,他一面说着,一面强行就去揭那锦被,北堂尊越却是冷淡地一掌将他甩开,北堂戎渡猝不及防之下,被弄得一个趔趄,一脚踩在自己的锦绣华服下摆上,被绊得几乎摔倒,这一下北堂戎渡当真发火了,他被激得起了性子,霍然一把紧紧抱住北堂尊越,就将其往床上按,恼道:“你躺下!让我看看到底怎么样了!”北堂尊越大怒,目光就仿佛是出鞘神兵一般地锋寒,剑眉倒竖,森然叱道:“……给本王松手!”说着提气运功,就要猛地将北堂戎渡弹开,却没曾想北堂戎渡根本就不肯放手,拼着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直被父亲的内劲震得胸腔里气血翻涌,满心满肺里被滞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却仍然咬牙压住,愤恨道:“你要是真的有本事,就一下打死我看看!到那时候,我才真佩服你!”说着一使力,趁北堂尊越微愕的工夫,到底还是将其按在床上,满腔气恼地掀开被子,却见到雪湖绿的万福万花褥子上面,洇着点点血迹,北堂戎渡见了,顿时忿忿全消,扒下北堂尊越的长裤,蓝眼圆瞪,气恼道:“……这都什么样了,你竟然还跟我置气,难道就不知道疼吗?!”
乾英殿外大雨哗哗抽落,如同宣泄,也如同鞭挞,北堂尊越怒视着北堂戎渡,似乎想再次将其甩开,却又咬牙忍了,一言不发,北堂戎渡虽然气他不爱惜自己,但气归气,却还是转身去端了一盆清水过来,拧湿了毛巾,手上尽量轻柔地替男人去擦股间的血,又取来了药,细心抹上,在这过程当中,北堂尊越没有再推开他,只那么漠然以对,任凭北堂戎渡帮自己清理,也没表示疼还是不疼,北堂戎渡一面替他收拾,一面到底还是从牙缝中低低挤出一句:“……亏你都是做了祖父的人,却怎么学起小孩子闹脾气来!”说着,仔细凝视了一会儿,认真打量着眼前的伤口,眼见那处隐秘部位不但红肿,且还有密密的细小裂口,心中疼惜之余,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血液之中狼奔豕突,片刻之后,才道:“……你连这个都愿意给我,却不肯原谅我这一回吗?我也不是故意不信你的,你刚才既然亲口说了,你没有做过,那我自然信你,那耳坠或许是你掉落之后,被宋氏无意中捡到的,我却因此疑你,是我做的不对,我不应该不相信你。”——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多得是,以他的权势,基本上想要谁就可以得到谁,哪怕是再漂亮的男女,在脱光了衣服熄灭了灯之后,也不会有根本上的差别,不过是彼此身体的磨合而已,没有必要去多费心思,只是,眼前的这个人却毕竟有些不同,他愿意为其低声下气,哪怕是偶尔的卑躬屈膝,也不是不可以。
雨水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冲洗得干干净净,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形成一道密密的珠帘,砸在地上,天色暗沉沉的,仿佛是有人把墨汁故意滴在了清水当中,只有大殿中内是静得让人很不习惯,似乎要窒息一般透不过气来,北堂尊越躺在床上,周身已经收拾整齐,将一只手枕在头下,冷着面孔,北堂戎渡静静看着他,嘴唇稍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重新闭上了嘴,嘴角维持着的笑容无须对着镜子,就能够自己感觉到其中的勉强。他想了想,却忽然动手往怀里一摸,摸出一柄两寸左右长度的小剑,通身以碧玉打造,其间一丝杂色也无,剑柄上面镶有两颗贵重的猫眼石,泛着幽幽的冷光,是当初北堂尊越之物,在当年他抓周的时候,便给了他,这么多年以来,北堂戎渡经常将此物带在身边……此时北堂戎渡将玉剑拿在手里,轻轻摩挲了一下温润的剑身,然后抬起眼来,看向北堂尊越,在背光的阴影里,眉心中间突然闪现过一丝狠绝的味道,同时原本上扬的眼角却微微柔顺地抑了下去,双眸中有着一股奇异的温柔之色,开口轻声说道:“……我知道都是我疑心重的缘故,我向你赔不是了,好不好?”说话间,手中冷光一闪,竟是将那柄玉剑径直就朝着自己的左手扎了下去,毫不留情地深深刺进了血肉里,北堂尊越大出意料之下,却是已来不及阻止,直到下一刻,才猛地揪住北堂戎渡的领子,扇了他一耳光,低吼道:“……混帐,你疯了你!”
这一下刺得又深又狠,虽然因为准确避开了一些重要的地方而没有伤到筋骨,不会因此废了这只手,影响以后的灵活度,但却绝对足够让人觉得痛苦,可北堂戎渡却是一副面色不变的样子,只微微深吸了一口气,他向来对别人心狠手辣,而对自己,也一样够狠,他实际上是那么地疯狂,或许比任何人都要疯狂得多,表面上像春风一样和煦,骨子里却是流着疯狂的血……鲜血从肉里冒了出来,顺着肌肤表面蜿蜒流下去,北堂戎渡疼得拧了拧眉头,脸上却还是一副柔顺的模样,看着北堂尊越,轻声道:“你还生我的气吗。”说着,将小巧的玉剑拔出来,就准备再来一下,但此时北堂尊越已牢牢抓住了他握剑的手,反掌就是两个耳光,气极喝骂道:“……畜生,你想气死本王不成!”说罢,出手如电,点了北堂戎渡的几个穴道,给他止了血,拿起旁边北堂戎渡在刚才替他往伤口上抹的上好伤药,就往少年的手上涂,北堂戎渡没去看自己那只血淋淋的手,只歪着头瞧着父亲,额上疼得微微渗出了些许薄汗,道:“你消气了吗。”北堂尊越没说话,心中怒气勃发,但指尖却在几不可觉地微微发颤,先暂且草草处理了一下少年左手的伤,之后便朝着外面咆哮道:“……去叫个太医过来!马上!”——
是活该罢?谁让他去招谁惹谁不好,却偏偏要找不自在,自作自受,看上了这个小魔头!
没用多久,一名老成的太医便冒雨赶到了乾英宫,但闻细碎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不一时,就见几个内监端着水盆,穿过六角月洞门,素白的帕子搭在盆沿上,有些地方已经被染得殷红,盆中有血迹在水里一丝一丝地散开,大殿里,北堂戎渡端正坐着,旁边太医仔仔细细地给他处理着手上的伤,等到包扎完了,这才躬身退了出去,北堂尊越死盯着面前的北堂戎渡,就见少年的眼角有几分潮红,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末了,北堂尊越狠狠地咬牙,道:“你……好得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一身都是本王给的,除了本王,谁给你的权力让你随便损伤的!”北堂戎渡摸了摸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眼里却是明亮而湿润的,似乎隔着几重山,几重水,双脚踏在地上,透过柔软的鞋底,几乎能够感觉得到地面上雕刻着的精美花纹,口中道:“其实也不是很疼……”
二百二十一.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