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三.往昔誓言犹在耳
北堂戎渡的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些颤抖,他咬一咬牙,起身去取了一盒还没卷好的纸烟来,然后将那些白色粉末与烟丝混合在一起,开始细细制作一支支纸烟,只是,当刚卷好一支时,北堂戎渡却突然停下了手,定定地看着面前那一盒混合了白色粉末的烟丝,这种如同面粉一样的东西,在这里并没有其他人认识,而即便是可以将此物提炼出来的主要原料——罂粟花,也只是被当成用来观赏之用的艳丽花朵,他当初也是在离开无遮堡的那几年里,无意中在某处见到,便顺手收集了一些种子,如今在寝宫中就种植了不少,以前北堂戎渡从来没有过多地考虑过这些植物的另一种用处,但当先前北堂尊越斩钉截铁地断绝彼此之间的情人关系之后,在后来的那一段时间里,北堂戎渡在颓恨失落之余,不知道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的驱使下,动手制作出了此刻眼前的这一匣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多么可怕的物品。
窗外的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北堂戎渡坐在桌前,面上神色变幻,阴晴不定,只死死盯着面前的烟丝,前时他虽然做出了这种毒物,但却到底还是不想使用,心中尚存了一线希望,想要挽回北堂尊越,但是就在昨日,当北堂尊越表现出了不可回头的决绝之后,北堂戎渡就已经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让对方回心转意了,除非使用某些特殊的手段,比如,面前的这一盒粉末……北堂戎渡突然将脸埋进了掌心里,紧紧咬住嘴唇,面部肌肉不住地微微抽搐,他太了解这种毫不起眼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了,但凡是沾染到它的人,就相当于被控制住,身不由己,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当毒瘾一旦发作却又得不到满足时,甚至比死还要痛苦,因此为了得到可供吸食的毒品,染上毒瘾的人可以做出平日里无法想象的事,更何况,北堂戎渡面前的这一匣子粉末纯度极高,几乎是不可能戒掉的,一旦北堂尊越当真染上了毒瘾,那么无论他修为再高,意志再强,也很可能一生都离不开这种东西,被北堂戎渡牢牢控制在手心里。
北堂戎渡的嘴唇剧烈颤抖着,眼睛里已是一片血红,他觉得喉咙里干涩之极,好像塞满了细小的刀子,割得鲜血淋漓,连声音都破碎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二郎,二郎……”北堂戎渡将面孔从掌心里抬起,阴鸷的神情出现在俊美的脸上,一字一顿地低唤着,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因为强烈的复杂感情而被扭曲起来的脸庞上,充满了近似于阴冷的颜色,他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左右为难,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心底最深处那浓烈的爱意因为现实的冰冷而逐渐变得畸形,充斥于大脑之间的理智也似乎要被怨怼与冲动驱逐出去,成为控制整个人思想的主宰……他北堂戎渡不信什么苍天,也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他只相信自己的力量,即使面前的路再难走,失去的东西再难以挽回,他也一定要斩出一条血路来,将不慎失去的感情重新抓回来,为此,他北堂戎渡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做出这世上最可怕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或许,只要品尝过什么叫做绝望的滋味,那么,也许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而疯狂。
“我也不想的,可是这都是你逼我这么做的,父亲……在我对你没有感情的时候,你非要硬生生地拉我和你在一起,可是等到我陷进去了,你却又放了手,从始至终,你都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权利……你要把我逼疯了。”北堂戎渡喃喃低语,满脸无助地颓然坐在桌前,张开修长的十指,用力插进自己浓密的黑发里,原本蓝色的瞳孔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一片血红,片刻之后,他猛然抬起头,一点一点地攥紧了拳头,狠狠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造成一阵并不轻的疼痛之感,然后抓起桌上裁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纸张,开始继续制作纸烟,其间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一种异样的潮红浮现在两颧上,手指哆嗦得一连几次都差点儿将手里的烟掉在地上,那眼睛中的邪恶光芒当中明显有一些自暴自弃,那源于被扭曲的爱意,也有部分是出自他的天性,可是随着面前被卷好的纸烟数量逐渐增加,北堂戎渡的手也颤得越来越厉害,那面孔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着,整个人好象拼命压抑着什么,就如同正在融动翻滚着的滚烫岩浆,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地爆发出来,将一切都吞噬毁灭得点滴不剩。
忽地,一根正做了一半的纸烟不小心从哆嗦着的手指当中滑落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北堂戎渡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但下一刻,桌上已经堆起一小摞的纸烟便突然被一掌砸扁,北堂戎渡猛地站起身来,如同发了疯一样将砸扁的纸烟撕扯得粉碎,然后紧接着抓起盛有烟丝的盒子,双眸当中浮现着一片凌厉的杀意,将搀杂了毒品的盒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摔,摔得四分五裂,里面上好的烟丝和白色粉末撒得到处都是,而做完这一切的北堂戎渡则胸口剧烈地不断起伏着,两眼死死地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明显分辨出来的表情,整个人从上到下,就好象是一尊石头做成的雕塑一般……殿中静悄悄的,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北堂戎渡原本粗重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起来,那方才还充斥整个眼眸的疯狂之色开始渐渐褪去,但同时又慢慢转变成一丝说不出来的悲哀之意,过了很久,面色略显苍白的北堂戎渡才动了动,有些艰难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用极端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散落一地的零碎,不知道过了多久,北堂戎渡慢慢摇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哑声低喃道:“父亲……”他说着,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声音却逐渐变成了哽咽,一滴苦咸之极的泪水,终于从目光散乱的眼睛里滑落下来,顺着面颊一直蜿蜒到下巴,然后缓缓坠落——
没错,他恨北堂尊越,甚至想要杀了北堂尊越,想要折磨对方,用最残忍也最有效的手段控制住这个男人,可是,他却终究还是下不了手……北堂戎渡再清楚不过,自己的这个方法是多么可怖,一旦成功,就足以毁了一个人的一生,若是真的设计让北堂尊越染上毒瘾,不但会逐渐损害这个男人身体,同时也会消磨对方的精神和意志,甚至毒品还会慢慢吞噬北堂尊越的生命,毁了这个人,而自己哪怕是再爱,再恨,到底还是不忍心,不舍得,不能够。
无论如何,还是无法允许任何人去伤害那个男人,哪怕这想要去伤害对方的人,是自己……北堂戎渡这一瞬间,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他渐渐平静下来,眼中的血色也一点一点地褪去,此时他已经不再去想刚才那个疯狂的计划,因为即便是以后他真的成功了,这种卑鄙之极的手段也只会让北堂尊越看不起他,哪怕他重新得到了北堂尊越,但那时候所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一个被毒瘾所控制的躯壳而已,北堂家男人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而更重要的是,像北堂尊越那样的人,无论先前多么宠爱纵容他,到时候,也一定会对他彻底死心了罢?
想到这里,北堂戎渡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唤进几个人进到殿中,命人将地上乱七八糟的零碎收拾干净,统统烧毁,自己则站在窗前,打开窗户,让雨后湿润的空气涌进来,清醒一下头脑,不一会儿,几个内侍将殿内收拾妥当,北堂戎渡摆摆手让他们出去,自己站了片刻,忽然便走到墙角一处巨大的书架前,不动声色地在上面摆弄了几下,随即墙壁上便立刻无声地出现了一道小小的暗门,北堂戎渡脚下毫不迟疑地径直走了进去,身后,那道暗门很快就慢慢合上,但里面却并不显得阴暗,两边的墙上镶嵌着夜明珠,照得整个密室犹如白昼一般。
北堂戎渡沿着狭长的通道走了片刻,面前便出现了一间精巧的小室,里面陈设十分简单,四周皆是大小不一的箱子,井然有序地罗列着,除此之外,唯有一桌一椅而已,北堂戎渡进到房中,静静站了一时,仿佛是在发呆一样,然后便走到西面的一排紫檀木搁架前,从中取出一只不大的铁盒,将其打开,只见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沓帛书,展开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无数的姓名,北堂戎渡见状,下意识地用手在上面抚弄了一时,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当年北堂戎渡离开无遮堡后,在江湖上打拼的那几年里,其实已逐渐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那些年来,已陆续有大批人手奉命进入无遮堡在各地的分舵堂口等处,亦或是潜伏在其他的势力当中,这些人经过这么多年,在适当的时候借助北堂戎渡暗中提供的力量,各自都于自己所在的势力里逐渐上位,掌握了或大或小的权力,天长日久,慢慢构成了一张庞大的人脉网和各种私下里的渠道,一旦聚合在一起,就可以发挥出极大的能量,除了北堂戎渡此时手里的这些名单以外,没有人清楚如今散布于庆朝各阶层的这种人究竟有多少,他们的真正身份是什么,从事着什么样的行业,担任着什么职位,自始至终,这些人都只效忠于北堂戎渡一个人,同时也是他手中掌握的不被任何人所知的秘密力量,包括身为帝王的北堂尊越。
没有人会想到,当初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居然会有这种心计,用漫长的时间来组建一支暗中的力量,耐心等它慢慢茁壮起来,并且开花结果,成为手中掌握的一股巨大助力……北堂戎渡眼中神情凝定,闪现着某种异样的光芒,此时此刻,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朝着一条不知归处的路上走去,并且,没有人能够阻拦得了,也许最后他会失败,也许最后他会成功,如果到了那一天,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北堂尊越面前,抓住这个人。
“二郎,当天地任我纵横,生杀大权皆掌于我手的那一天,不但这天下是我的,连你也会是我的……”北堂戎渡低声说道,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要冒多大的风险,如果一旦失败,他很清楚等待自己的后果将会是什么,但他却仍然还是要那么做,只因为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所谓的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而为了北堂尊越,他甘愿冒险一试——
之后一连几日,北堂戎渡都没有再入宫,就连早朝也是不曾露面,只称病不去,在家中休养,北堂尊越虽说当初硬下心肠将两人之间的孽缘撕掳开来,但又怎么可能当真不在意这个人,因此心中虽然怀疑北堂戎渡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不想与自己见面而已,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对方,于是这一日下朝之后,便换了衣裳,轻车简骑地前往青宫,去看北堂戎渡。
到了青宫,几个内侍手执拂尘,低头快步在前引路,走了大约小半柱香的时间,一路分花拂柳,方走到一片园中,夏日里,四周的花开得很是繁盛,草木皆欣欣向荣,就连风中都染着淡淡的清甜花香,几只鸟儿栖在树上,唧唧喳喳地鸣叫,不远处,一小片空地被收拾出来,铺上了红毡,上面闲散摆设着一张棋桌,并几只锦垫,彼时天气晴朗如斯,北堂戎渡身披宽松的衣衫,正仰起头,半眯着眼睛,看着天上浮动的白云,面前摆着一盘残棋,一阵风过,暖烘烘的日光当中似乎有一丝干燥的芬芳气息,令人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懒懒地不想动弹。
周围显得很安静,北堂戎渡坐在棋桌前,低下头,开始闲闲摆弄着棋盘,忽瞥见北堂尊越正朝这边走来,便顿了顿,然后道:“……爹。”北堂尊越摆了一下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去,自己走到那边,见北堂戎渡面前摆着棋盘,便随意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北堂戎渡脸上的表情,静了片刻,才沉声说道:“……能下棋,却上不了朝,朕看你不像病了。”北堂戎渡伸手一一拣着棋盘上面的棋子,并不应声,只语不答意地道:“……我经常自己和自己下棋,也挺好玩儿的。”说着,抬头看向旁边的北堂尊越,声音平平地道:“……爹和我一起下一盘罢。”
北堂尊越见北堂戎渡此时整个人平静得过分,与前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就连眼下这么说话时的模样,也仿佛像是泥塑的木偶一般,甚至都不怎么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便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滋味,同时微微皱起双眉,只因北堂尊越十分清楚自己这个孩子的性情,自己那天决绝如斯的态度,不知道究竟会对北堂戎渡造成多大的影响和伤害,但是,既然是自己已经做出决定的事情,那就没有再更改的道理,哪怕当时也会后悔和不舍……想到此处,北堂尊越又重新慢慢展直了眉宇,当下便道:“……好。”说着,随手拈了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面。
二百七十四.情爱从来不会是全部
北堂尊越随手拈了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面,北堂戎渡坐在棋盘前,眉梢微挑,略显苍白的脸上透着些微的淡淡平和气息,指间挟着一枚白子儿,在一处轻轻落下,彼时正是夏暖时节,天色明净如水,云端有鸿雁依依飞过,园中缭绕着缱绻的风,吹落了枝头的点点花瓣,周围花叶繁茂,满目幽静清美,尽是些香草翠藤,又有假山流水,风中香气四溢,令人油然生出宁静之感,整个园子修建得别具匠心,分外精巧,北堂戎渡与北堂尊越两人一同盘膝坐在棋桌前,明明此处景色怡人如斯,但北堂戎渡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美丽,他低头看着棋盘上的走势,一句话也不说,北堂尊越看他这个样子,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淡淡说道:“……朕今日来看你,你却似乎安静得过分了,难道还是在怨朕?”北堂戎渡的目光静静盯着棋盘,仿佛没有什么聚焦一般,听了这话,也不曾有明显的反应,只眸色略略凝了凝,拈起一枚光滑的棋子,轻声道:“……怎么会?我是爹的儿子,爹想怎么样都可以,何况我已经求过,讨饶过,做过我能做的一切,但是这些都没有用,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还能怎么样。”
北堂戎渡说着,忽然微微抬起了头,侧首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北堂尊越,那黑亮的长发表面流淌着阳光淡金色的光华,垂在身后,有几缕散落在两鬓,使得北堂戎渡此时异常平静的眉眼看起来仿佛有些凄迷,他默然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是你让我成为这个样子的,是你,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我如今,就不会是这样……全都是因为你。”北堂戎渡顿一顿,似乎是自觉失言,但是又不是很在意,只一动不动地将执有棋子的右手仍旧滞留在半空,继续道:“我不是没有恨过你,肯定不是的……”说话间,微微抿紧了两片薄唇,似乎是在竭力隐忍着什么,目光定定地罩在北堂尊越的脸上,眼底有着说不清楚到底是冷冽还是凄迷的颜色,这一回,他没有再维持着刚才的绝对平静,而是声音中隐隐带出一丝恍惚,低声压抑着道:“曾经爹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可是如今,你却又不想玩这个游戏了……你害了我。”
北堂戎渡的指责异常低迷,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也没有先前势若疯虎的癫狂,就好象是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一样,但是那一句句并不尖锐的诉说却依旧刺中了北堂尊越的心,扎得生疼,字字都钻入心底,就听北堂戎渡平板无波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几年前,在你还没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都是好端端的,没有多少要烦心的事情,可是后来你却非要让我跟你在一起,你想要我,所以我就成了你的,不但做你的儿子,还要做你的情人,虽然你最后没有逼我,可是如果我不答应,我怕我就要失去你……我害怕,我不能没有你,所以你成功了,不是吗。”北堂戎渡说到这里,忽然握紧了手里拿着的那枚棋子,说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有错,我也有错,但是你不能否认,一开始,是你的错,你害了我。”
北堂尊越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北堂戎渡说完了这番话,闭了闭眼,低下头去,另一只一直放在腿上的手却忽然伸出去攥住了旁边北堂尊越的衣袖,那修长的五指洁白如玉,一点一点地收紧,就好象要通过这样的举动去抓住什么,北堂尊越的眼眸微微动了一动,既而深深瞩目于北堂戎渡,而北堂戎渡此时也重新仰起了面容,坦然地回视,同样地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北堂尊越,细细端详着男人俊美的容颜,轻声低低说道:“父亲,你不要不在意我,就算是你现在已经不想再跟我在一起,把对我的情意重新收回去,可是,你不要把我父亲也一起给拿走,我……我不能连这个都没有。”
北堂戎渡这番话与先前两人在决裂时的疯狂完全相反,没有撕心裂肺的冲动,也没有歇斯底里的荒唐,可字里行间却是仿佛比曾经所有的癫狂行为还要冲击人心,字字犹如泣血,北堂尊越面上的神色微微一颤,任凭衣袖被北堂戎渡攥在手心里,此时他的心底犹如被什么东西堵得满满的,很不好受,在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动摇了,忽然就想将北堂戎渡拥进怀里,放下自己的强硬与坚持,哪怕这一份爱,是需要和别人分享的……可是北堂尊越却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他抬起手,放在北堂戎渡的头顶,轻轻地在对方的脑袋上抚摩着,就好象北堂戎渡小时候一样,眼底隐藏着一缕微不可见的情意,和言道:“……朕不会不在意你。”说着,沉默良久,才看着北堂戎渡瘦削的脸,眼中一抹暗色幽幽如灭,继续道:“朕一开始就该想到的,你和朕,都是性子不好的人,有些地方实在太像,总有出问题的时候,你我父子这样的人,只能让别人容忍着,却不能一直忍耐别人,朕做不到,你也一样做不到。”
北堂尊越说着,轻轻伸手捋一捋北堂戎渡漆黑的头发,双目看着北堂戎渡明显比从前瘦了很多的面庞,心中情不自禁地微微有些绞痛,北堂戎渡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真正的牵绊,无论他再怎么狠心斩断两人之间的孽情,也终究还是不忍让北堂戎渡受到这些痛苦……北堂尊越的眼中逐渐幽深起来,似乎是在无声地叹息,放在对方头顶的手滑延而下,抚一抚北堂戎渡的脸颊,低叹道:“你说的对,当初确实是朕,硬要抢你在手……戎渡,是朕对你不住。”
北堂戎渡听了这话,一时怔怔无言,说不出来心底究竟是何等滋味,只知道胸膛里面有什么酸甜苦辣的东西统统都冲涌了上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拌在一道,翻腾不休,就快要倾泄而去,其实他是知道的,自己恨北堂尊越的无情,恨这个男人当初硬是把自己带到悖伦的无尽深渊里,让自己渐渐地再也爬不出去,后来却又绝情地将自己抛弃,转身就走,但同时北堂戎渡也知道,这一切又不仅仅只是这样的,北堂尊越是真正爱他的,不论是以父亲还是情人的身份,都是如此,并且一直都在付出,只是对方用来表达的方式,或许与普通人并不一样而已,这世上最爱他北堂戎渡的人,一定就是这个男人了,而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对北堂尊越的爱也未尝不是远远大于怨恨,在恨对方绝情的同时,也仍然丢不下那份爱意。
此时此刻,万般言语都在心底,却说不出来,北堂戎渡极力压住了声音当中的轻颤,喃喃道:“爹,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这么说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在这一刻,心中的那股徘徊不去的恨意,终于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于那个温暖怀抱的渴望,北堂戎渡知道这世上与自己有极亲近血缘关系的人,并不只是北堂尊越,他也已经是做了父亲的人,有自己的儿女,都是亲生的骨肉,是他精血所化,但是,他真真正正的亲人,从来却只有北堂尊越一个人。
父子两人静静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灿烂的日光照在鸟雀啁啾的园中,洒下金色的斑斓,四周花如繁星,烁烁盛放,北堂戎渡手里抓着北堂尊越的衣袖,忽然在这一刻就想要放弃了,以他和北堂尊越的性情来说,情爱,永远不会是彼此生命当中的全部,人生里还有其他珍贵的东西,比如此刻这样的平静与相对,也许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永远不变、至死不渝的爱情,长久的时间足以让曾经的海誓山盟逐渐从心底淡去、消散,再怎么刻骨铭心,只要一直都任它自己被放在那里,再不去触及,那么,或许就总有一天都可以变得风淡云轻,而就算是将来的某一日不经意触及到了,也只是徒然惆怅,稍作回味而已……回首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只要刻意不去正视,那么在很久之后,也许就再也不会有多少揪心的感觉了罢。
一念及此,几乎就想要这么做了,去亲亲切切地对身边这个男人叫一声‘父亲’,把过往的种种都忘记,恢复成一开始时单纯的父慈子孝,安安分分地一直走下去,可是,心中却到底还是不甘,不愿,做不到对曾经的一切记忆都一笑而过……北堂戎渡想,或许自己还是先掐断这些想法罢,安安分分地与北堂尊越相处,如果以后真的有成功的那一天,到时候,若是还是那样深爱着这个男人也就罢了,而若是已经渐渐淡忘,那就顺其自然地忘记了罢……
可是即便想到这里,却还是难受得很,北堂戎渡顿了顿,突然就侧过身来,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北堂尊越,低声道:“我小时候时不时地就会惹你生气,但是你到后来却都会原谅我,那么,就算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也会一直这样,是不是?……哪怕我做了错事,也请你原谅我,因为我……都不是有意那么做的。”北堂尊越听在耳中,只以为北堂戎渡是针对从前的事情向他道歉,却不知道北堂戎渡话里的意思与自己所想的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一个以为的是曾经,一个说的,却是将来……此时此刻,北堂尊越无法说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现在北堂戎渡的表现明明就是他想要的那一种,同样已经绝望,同样已经放弃,似乎是如他所愿了,可是为什么却没有半点的轻松,甚至还将整个人揉扯得生疼不已?他压住胸腔当中那种复杂之极的情绪,拍一拍北堂戎渡的头顶,低声道:“朕不会不原谅你……真的。”
此话一出,北堂戎渡心中不由得一颤,既而闭了闭眼睛,依旧将脸埋在北堂尊越胸前,默然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慢慢松开了北堂尊越,轻声道:“……爹,佳期很久没见你了,她很想你,总念叨着要我带她去见你,你现在去看看她罢,好不好?”北堂尊越注视着北堂戎渡,道:“……好。”北堂戎渡听了,便站起身来,两个人并肩而行,朝着琼华宫方向走去。
到了琼华宫,沈韩烟并不在,宫人只说是去马场骑马,北堂戎渡也不在意,吩咐人带北堂佳期过来,不一会儿,门口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袭嫩绿色的衫子,梳着双鬟,手里还抱着一只布娃娃,正是北堂佳期,待一见了北堂戎渡身旁的北堂尊越,顿时便如同乳燕投林一般,扔掉了手里拿着的布偶,一径奔了过来,扑到北堂尊越身前,抱住了男人的腿,委屈地瘪了瘪小嘴,抬头瞧着男人,拖长了声音抱怨道:“祖父,你怎么才来看露儿……”北堂尊越见了女孩儿,不觉另有一种难言滋味,俯身抱起对方,北堂佳期用两只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委委屈屈地道:“露儿很想你,爹爹不带露儿去见祖父……祖父为什么不来看露儿?”
孩子的话很单纯,却让人听了很不好受,一旁北堂戎渡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道:“祖父是因为很忙才没有来看你,现在不就来了么?”北堂尊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抱了北堂佳期,到一旁哄她吃点心,北堂佳期毕竟是孩子心性,没一会儿,便忘了先前的不快,高高兴兴地缠在北堂尊越身上,与其说笑,北堂戎渡默默看着这一幕,没有上前,也不想去打扰这一对祖孙,只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将无人打扰的一方宁静天地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北堂戎渡出了琼华宫,一时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信步而行,此时夏日的暑气还并不足,自然也不很热,一望无际的湖水中,荷花朵朵盛开,周围鸟语花香,十里清莲弥漫着一种开到极美时的靡靡甜香,别致而清郁,大片风荷轻曳于烟水间,湖面上到处都是或粉或白的莲花,北堂戎渡想起方才的事情,心中有些乱,索性一手除去身上的衣物,只留一条长裤,就这么伸脚跨进了水里,只听‘扑通’一声,水面上便溅起雪白的水花,人却已经杳然不见了。
湖水十分清凉通透,似乎再如何翻腾不休的情绪,也可以被慢慢冷却,让人平静下来,北堂戎渡闭气在水底畅游,不多时,已到了湖中央,北堂戎渡陡然从水底升起,将胸口以上探出了水面,长长吸了一口气,却看见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木舟正缓慢穿行于莲海当中,逐渐荡进了荷花深处,上面坐着一个窈窕的人影,花貌玉颜,青丝雪肤,却是牧倾萍,此时牧倾萍也不经意间发现了上半身露在水面的北堂戎渡,便摇动着小巧的木桨,慢慢划水靠了过去。
小舟逐渐来到了北堂戎渡面前,日光下,湖面泛出一片斑斓的淡金色,粼粼波光闪映着,几乎让人有些目眩之感,北堂戎渡半身隐没在水下,头发已经湿透了,黑得像漆,紧贴着粘在赤裸的身上,滴滴答答的水珠从额前的碎发间落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牧倾萍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表情淡然的那一张面孔,似乎有些讶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北堂戎渡的长发在水里杂糅着随波飘浮,似潋滟的黑色水草,只道:“闲来无事而已。”
“予独爱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潋而不妖……这里的花开得真好,比别处的漂亮得多。”牧倾萍意态闲闲坐在船头说道,嘴角含笑,窈窕的身影映在清澈的湖水当中,粼粼而动,北堂戎渡伸手从水中摘下一朵莲花,随意抛给了她,牧倾萍接过,然后微微闭眼,轻嗅着上面的香气,开口徐徐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北堂戎渡听了,如有所感,心中有什么反复交汇,不可止歇,想起此时尚在琼华宫的北堂尊越,面上却只淡淡微笑,道:“‘忆郎郎不至’……莫非是在想谁么。”牧倾萍心中微微一动,既而红了脸,道:“……哪有什么人?你又乱说了。”
口中虽然这样说着,却情不自禁地想起沈韩烟,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却怕北堂戎渡看出什么来,便岔开话题,转而说道:“整天没事做,怪闷的,我去带佳期过来玩罢。”北堂戎渡目光微转,淡淡道:“别去了,父亲这时候正在琼华宫。”牧倾萍闻言微微一愣:“……皇上来了?”既然听说北堂尊越在那里,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两人随便说着话,一会儿也散了。
将近中午时,沈韩烟才从外面回来,此时北堂尊越已经回宫,临走之际,将北堂佳期也一并带了回去,沈韩烟回到琼华宫之后,只看见北堂戎渡一个人,正站在书架前翻着上面的书,见他进来,便回头道:“……去洗个澡罢,听下人说你去骑马,天气热,想必出了一身的汗。”沈韩烟笑了笑,答应了一声,既而随口道:“露儿呢,怎么没看见她……平时你要是来这里,她不会不在。”北堂戎渡微微‘唔’了一声,神色平静地说道:“父亲上午来过了,佳期很久没见着她祖父,所以刚才父亲走的时候,干脆就带她一道回宫,等住上一两天再派人送回来。”沈韩烟听了,便没说什么,看看眼下时辰也快到了中午,两人就一起吃了饭,随意说些家常。
此后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父子二人的关系便恢复过来,似乎就像是回到了当初北堂戎渡刚刚返回无遮堡之后的时光,也许是刻意如此,也或许,是两个人都默契地回避着从前的一切。
转眼间已是七月下旬,这一日北堂戎渡正站在书案前练字,有内侍进来,垂手道:“……禀王爷,郡主正闹着要王爷去马场。”北堂戎渡听了,不觉笑道:“这丫头,又在闹什么么蛾子,韩烟没看住她?”想了想,便丢下笔,把手洗了,命人上前服侍着换了衣裳,便出了门。
一时到了马场,远远就见北堂佳期骑在一匹浑身通黑的骏马上,一身水红罗衣,足蹬粉缎小靴,身边牧倾寒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虚扶坐在马背上的北堂佳期,两人正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北堂戎渡见了,双目微眯,却不作声,倒是北堂佳期见到父亲来了,便扬一扬小手中的马鞭,笑嘻嘻地道:“爹爹,露儿要跟爹爹去打猎好不好?”一旁牧倾寒面上不动声色,但看向北堂戎渡之际,眼中却微含笑意,北堂戎渡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既而就对北堂佳期道:“你才多大,就想着出去野了?本王当年都长到六岁了,才第一次出了家门……你现在才几岁年纪,要是当真领你打猎去,一旦不小心哪里磕了碰了,又要怎么办?……佳期听话,等你以后长大了,本王再带你去。”北堂佳期一扬小嘴,漂亮的眼睛微瞪,一甩马鞭嘟哝道:“我不要,爹爹坏……”北堂戎渡哪里肯由着女儿使小孩儿性子,干脆直接走上前去,一伸手,便将北堂佳期抱下马背,转身交给身后的一个太监,吩咐道:“送郡主回少君那里,不准让她到处乱跑。”北堂佳期扭股糖似地在那太监怀里挣扎,忿忿叫道:“爹爹坏,我不要……”
北堂戎渡板起脸,抬手在北堂佳期的小脑袋上轻轻打了一下,说道:“听话,不许这么任性,过几天爹爹带你进宫去祖父那里玩,嗯?”北堂佳期到底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闻言虽然不乐意,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安静了下来,北堂戎渡见状,笑了笑,便让太监抱她回琼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