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很接近。”收回那种对於陌生人而言略显无礼的目光,林迁把油手从他身上移开,“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
“不要紧。”
两人不冷不热地进行了身体状况的问答,南达尔让他注意休息,临走时留下了自己的私人通讯号,告诉他可以随时联络,就出了病房。
门外的斯嘉莉见到浑身油手印的所长,怒道:“这是怎麽回事?怎麽脏成这样!那小子恩将仇报,他脑子有问题吗!”
南达尔以手势制止了她的暴跳如雷,锁著眉头径自往前走,一句话也不说。
斯嘉莉立刻安静下来,她知道,通常所长这样就是在思考很重要的事,容不得半点嘈杂。於是她默默跟著南达尔,直到所里的档案室门口。
……嗯?档案室?斯嘉莉有些疑惑,所长来这里干什麽,他不一向都是钻进实验室里忙上十几个小时吗?
这里是卡蒂斯所有的研究员的档案资料,与民事司的资料不同,这里存储的重点是每个人的基因档案。在成为所里的员工之前,所长都会严格调查他们的家族基因组成,并抽取他们的一管血液留做备份。
在缺少素材的情况下,有时候研究员会直接取用符合实验要求的同事的基因样本做实验,但所长的实验材料都是助手事先准备好的,他本人几乎从没来过这里。
基因档案室的温度很低,南达尔让斯嘉莉留在外面,不要让其他人进来打扰,随後步入了一排排档案柜的深处。
他在一个档案柜前停了下来,从中抽出了一片薄薄的电子板,上面的荧光闪烁著存档者的名字──南达尔?莱恩。
这是他自己的基因档案。
莱恩是伊苏拉的世袭子爵家族,目前由南达尔的父亲承袭爵位。作为悯序列比重平均达到61%的贵族,莱恩家也是人才辈出,特别是在生命科学的研究领域,给伊苏拉做出了许多重大贡献。然而世人所不知道的事,在南达尔这一代身上,莱恩家差一点就绝了後。
莱恩家族做了大量的基因改造实验,利用自身优势给子息选择最优良的基因,谁承想,最终竟由於过度追求悯序列的纯度,使得後代出现了几乎不可逆的基因链断裂。
南达尔的两个堂兄弟未满周岁就夭折了,而当时刚满百日的他情况也不容乐观。莱恩子爵心急如焚,没日没夜地做著研究,只为挽回爱子的生命。正是在那段时间,在卡蒂斯研究所里,诞生了一种拯救贵族基因的治疗方式:返璞。
莱恩子爵试验过各种高等基因,全都失败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启用了一直被业界所不重视的古地球人类基因库。没有想到,就是那种最最简单、未经过任何修饰的基因拯救了他的孩子。
南达尔翻阅著自己的基因档案,在基因改造链的注释中,他看到了一行古地球文字,翻译後的发音是──
张索。
南达尔这两天极度心神不宁。
他查过自己的档案之後,又去查了当初给西蒙植入的古人类基因,愕然发现,那段基因的提供者,名字就叫林迁。
在返璞治疗法问世之後,古地球人类基因库就成了稀缺品,只有贵族才能使用。南达尔经过不懈的努力,几乎与皇家研究所撕破脸,才取得了极少一部分的古人类基因用於昙族的杜维尔衰竭症治疗,而林迁就是这一批人中,唯一的成功例。
张索和林迁……会有这麽巧吗?提供这两份精子细胞的人,是相互认识的?南达尔时常对著名义上养病、实际上在给他做观察实验的林迁深思。
见到林迁时,他确实有点熟悉感,但那种感觉太浅淡了,如果不刻意去想,几乎察觉不到。在他的眼里,西蒙也好林迁也好,都更近乎於陌生人。
可是林迁对他的感觉显然不是这样,林迁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脱口叫出“张索”的名字,他对那个人的记忆和感情都那麽清晰,相反的,他对於西蒙以前的所做所为却不甚记得。
这太奇怪了,简直就像是……就像是林迁的基因吞噬了西蒙的基因,他完全抢夺了西蒙的人生,包括身体,包括精神。
从科研层面上来说,南达尔对林迁实在太感兴趣了,他几乎想将他拆吃入腹,把每一个细节都研究得清清楚楚。好在他还不是个科学疯子,他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在不能得出结论之前,他把那些猜想和假设全都封在了脑子里。
他也没有与林迁说这些,说了也没用,他不是张索,林迁也不认为他是,他不愿去假扮一个不存在的人去与林迁交流,那太虚伪了。
其实林迁觉得自己已经全好了,可所长就是不放他走,各种身体检查没有间断过,在听说他兼职淘晶之後,甚至表示愿意补贴他旷工的损失。林迁第一次碰上这种倒贴的医生,忐忑之余还是忍不住占著研究所的便宜,毕竟这里给出的补贴比他打工挣的钱要高得多。
他已经接受了南达尔不是张索的事实,不过每每看到那张脸,还是会觉得很亲切。
有时候睁眼发现南达尔在给他做著检查,他就会想起张索趁他熟睡把他绑在试验台上的情景。只是人家南达尔是一本正经地为他量血压测体温,而张索是拿著把西瓜刀一脸狞笑地作势要切开他的腹腔。
朦胧中他听见南达尔说:“要是能把你圈养起来做实验就好了。”
朦胧中他听见张索说:“要是能把你丫改造成女的就好了。”
一觉醒来,不过又是场梦而已。
睡得太久,无聊得太久,那些虚虚实实的就分不清了。就好像朦胧中他还听见过莫加说:“要是能让你不害怕就好了。”
害怕?他有什麽好害怕的?
林迁在研究所里基本畅行无阻,所长能去的地方他就能去。闲得发慌的时候他就四处逛逛,今天这一逛就逛到了南达尔的个人实验室。
南达尔带著一副眼镜,正对著显微镜观察著什麽,林迁停在玻璃墙外观察著他。
他看见南达尔换了一张玻片。
张索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在换玻片的时候会在手指间转一下。
南达尔对著光源确认过玻片里的样本,手指灵巧地转了下,把玻片放在了载物台上……林迁愣了片刻,不禁笑自己太钻牛角尖。不过是个小动作而已,真亏他能想那麽多。
实验室里的人看见了他,放下手里的活为他开门。
如果是张索,他会说:“看什麽看,还不进来帮忙!别指望我给你写实验报告!”
南达尔却温和地笑著:“进来吧,不好意思,实验室比较无趣,要不你联网玩会儿游戏?或者看会儿书?”
“噢好。”看,林迁自嘲,果然不是一个人吧,“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算了,我也休息一会儿吧。”南达尔收拾了实验台,坐到林迁对面,“你来找我有什麽事吗?”
“我想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白狸猫?应该是跟我一起来的。”林迁记得阿白也被他们带进了研究所,可是这几天都没有看到。
“你说雪儿?它已经跟少将回王都去了啊。”
“什麽,回王都?”
“它是公爵夫人的便携终端,这次出了这麽多事,公爵夫人把它召回去询问了。”南达尔说,“好像少将强制关闭了雪儿的通讯功能,为此公爵夫人还狠狠训了他一顿。”
“这样啊……”
也对,怎麽会平白无故有只白狸猫到他家门口呢,想必是来找莫加的吧,到头来他还是孑然一身。林迁克制著心里的失落感,分散注意般看著手边的一份实验报告。
“那什麽,我快要开学了,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出院?”
南达尔叹了口气:“你随时可以出院,坦白说我希望你能多住一会儿,怎麽,研究所里住不惯吗?”
林迁摆手:“那倒不是,不过到底还是家里舒服点。而且总住在研究所里,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实验用小白鼠。”
南达尔抽了抽嘴角,忍痛道:“啊是嘛,那我就不留你了。”
临走时,林迁指著那份实验报告说:“对了,虽然我不是太懂人种基因学,不过这里的连接好像错了,这一段碱基是终止子,到了这里就该止步了。再往前就不好控制了,你看,这边出现了一段紊乱的DNA……”
南达尔微怔了下,随即笑道:“原来你对基因学也有研究。你说得没错,那是终止子,不过後面的基因似乎进行过改造,我也还在分析阶段。”
“基因改造……想不到都发展到这一步了。”林迁感慨道,“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啊,去改造别人的生命,已经成了这麽随意的一件事吗?”
南达尔目送他离开了实验室,转身看著那块荧光未灭的实验报告板,眼神微微动摇。
──那是林迁自己的DNA。
林迁离开研究所的第二天,南达尔接到了一个诡异的通讯。
他的便携终端夹杂著一阵劲风飞到他的面前,嗡嗡的轰鸣声直到他解锁才停止。
研究所的人常说这个便携终端与所长的温文尔雅一点都不搭,但事实上这是南达尔特别定制的,而且一直没打算更换。
飞行器式的便携终端在南达尔的耳边停下,顶部的螺旋桨化作了画面接收器。
“少将阁下,好久不见。”
“南达尔所长,”那边一身军装常服的莫加微微颔首,“有件事要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