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是道衍大师的徒弟?”
“此事卑职也有耳闻,真相如何并不十分清楚。”
“哦。”徐增寿点点头,那位大师可是了不得,是他的徒弟,有这样的手段无可厚非。
印象中,孟同知长相不错,身体却十分瘦弱,不知为何会从军。不到四年就爬到了从三品,就算不是道衍的徒弟,才干也不可小觑。
他日得见,说不得要讨教一下。
摇摇头,抛开其他念头,徐增寿示意杨铎靠近些,附在他耳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吩咐一番,笑着拍了拍杨同知的肩膀,“震武的能力,吾知晓。尽力施为,莫要堕了汝父当年的威风。”
“卑职遵命!”
杨铎领命,起身告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徐增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前日同谷王有约,今天的晚饭又不能在家中用了。
吩咐过长随,徐增寿换了一身外出访客的蓝色衣袍,腰系玉带,披上斗篷,英武中带着文雅,同徐辉祖愈发的相似。
得知徐增寿又去了谷王府,徐辉祖没说什么,挥手让护卫退下,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色,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为了徐家,他的确该好好想一想了。
进入十二月,燕王突然班师回了北平。
山东境内烽火暂熄,守卫济南的盛庸和退入宿州的平安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形势大好却突然撤退,要么是北平出了事情,要么就是在酝酿着更大规模的进攻。
盛庸和平安都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眼前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燕王再来时,恐怕就是最后拼死的决战。
京城的建文帝却不这么想,他更倾向于方孝孺的离间之计奏效,燕王疑心世子在他身后捅刀,大军回师稳定根据地去了。
方孝孺也是一样。
兴奋之余,一封声情并茂的檄文再次出炉,继续大骂燕王是扰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号召天下有识之士起兵勤王,还江山太平社稷清明。
方孝孺恨不能明日就诛灭燕王,天下稳定,他才可继续钻研周礼,推行复古,实现伟大的理想。
檄文发出之后,引来的不是如往日一般的赞扬之声,反而是声声质疑。在建文帝和方孝孺畅想剿灭燕王叛乱,共建美好社会的时候,关于锦衣卫的流言已是愈演愈烈,压都压不住了。
应天府堂官察觉到情况不对,担心背后有人操控流言的传播,联合五城兵马司在城内外暗中盘查,结果却是白费功夫。虽然知道流言大多由北边来的流民和乞丐传出,源头和正主却始终抓不到。
流民户籍不明,乞丐也是一样。
应天府衙役手握铁尺,五城兵马司的军汉挥舞着刀鞘,看似威风,却找不到用力的地方,只能拍空气。
随着应天府的连串举动,流言的传播速度更上一层楼。内容也是更加丰富多彩。
什么锦衣卫密探大闹国公府,天子与锦衣卫二三事,某大学士同锦衣卫千户不得不说的关系,绘声绘色,好似亲眼所见一般。
流言没有明指某大学士是谁,从内容揣测,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翰林学士方孝孺。
答案一出,天下哗然。
方孝孺是谁?
当世大儒,读书人的楷模,文官的偶像,言官的榜样。
如此正人君子竟然会同臭名昭着的锦衣卫牵扯到一起?
大部分人对此持怀疑态度,尤其是读书人,更斥责其为无稽之谈。
恰在此时,奉命入燕的锦衣卫千户张安突然现身说法,将方孝孺如何提出反间计,如何同他联络,又如何令他陷害对朝廷无比忠诚的燕王,挑拨燕王父子关系,原原本本,一丝不落的说了出来。并由“正义之士”集资印刷成文,供天下人阅览。为了增加内容的趣味性,撰稿者采用了演义的写法,分为章回小说体,可读性更高。
大概是觉得还不够震撼,燕王亲自写了一份奏疏,派人送入京城。
入京的武官很清楚,此行十分凶险。风险却伴随着机遇,如能保住性命,他日燕王殿下荣登大宝,自己的功劳绝对是铁板钉钉。
于是,在大摇大摆进入南京,将奏疏递上之后,武官春风满面的被大汉将军拿下,扔到锦衣狱中和武胜作伴去了。
两人见面之后,隔着栏杆抱拳,互相问候。
兄弟可好?如今做了邻居,为了美好的未来,光明的前途,理应互勉。
接到燕王奏疏,通政使司上下冒出一身的冷汗。
真要面呈陛下预览?
会不会把皇帝气出个好歹?
众人互相看看,最终由左右通政和誊黄右通政举手表决,送!
通政使为何没参与表决?
说起来惭愧,因与户部右侍郎政见不和,一言不愉大打出手。搏击之技略逊一筹,被敲破了脑袋,伤到了面子,告假养伤中。
如通政使司上下所料,燕王这封奏疏的确捅了马蜂窝。
民间的流言,建文帝一直被蒙在鼓里。宫中的宦官女官有意隐瞒,朝臣们是不愿自找没趣,大多趁着这段时间盘查府内,发现了蛛丝马迹,不免对皇帝寒心。
作为事件的当事人,方孝孺除了做学问就是为平定燕王叛乱出谋划策,也无暇留意城内的老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说些什么。虽也感到同僚的眼神透着古怪,但方大学士对自己的名声和人品一向很有信心,自然不会多想。
燕王这封奏疏,相当于揭开了众人联手遮掩的盖子,将“真相”摊开在阳光之下,一巴掌甩在了朱允炆脸上,另一巴掌赏给了方孝孺。
派锦衣卫入燕,建文帝已经做好了被御史喷口水的准备。没等到言官,燕王先给他泼了一盆污水。
方孝孺的震惊比建文帝更真实。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燕王指着鼻子痛骂“沽名钓誉”,“与鹰犬为伍”,“挑拨天家亲亲之情”,“蔑视人伦”,“祸乱朝纲”。
遭到如此污蔑,建文帝还能坚持,方孝孺却支持不住,一口血喷出,当场晕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面子的问题,而是上升到做人的根本。
如果燕王这封奏疏上的罪名落实,方孝孺往昔为人称道的一切都将被打上问号。
儒学大家,真君子?
伪君子,真小人?
有人暗中为方孝孺惋惜,这分明是燕王的毒计!可谁让方孝孺自己送出了把柄?计策不错,但用人不当。哪怕从大汉将军和旗手卫中挑人也比锦衣卫强吧?
同锦衣卫搅合到一起,武将尚且罢了,一个文官,还是被读书人视为偶像的翰林院大学士,绝对是自毁长城。
称快的同样不少。
自古文人相轻,方孝孺是大儒,却不是唯一的大儒。他的名声太大,被他压下的人又怎么能甘心?
遇上心胸宽广,胸怀坦荡的倒还罢了,有几分文采却小肚鸡肠的,无不想趁机踩上几脚,将方孝孺拉下神坛。
流言从民间涌入朝中,争论从朝堂向天下蔓延。
围绕着方孝孺的这场争论,在读书人中造成了巨大的反响。
太学,府学,州学,县学,甚至是卫学,都分为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一派认为这纯属污蔑,方大学士是正人君子,即便同锦衣卫有牵连也定是被人陷害。另一派对此观点嗤之以鼻,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真是污蔑?为何不见方孝孺反驳?倒是张姓的锦衣卫千户手握证据,言之凿凿,还有方孝孺亲自草拟的诏书!
“如此伪君子,便是学富五车,我等也不愿与之为伍!”
两派学子争吵不休,声音渐渐压过了燕王造反的消息。
支持方孝孺一派的学子战斗力强悍,凡是不站在自己一方的,无论观点为何,全都大力攻讦者。
这些里有听信流言被方大学士的“无耻行径”伤害了心灵的,也有佩服方孝孺学问属于中间派的,还有看穿燕王伎俩却对方孝孺不通实务遗憾摇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