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不会?”
牟斌再次冷笑,指着左侧一张单椅,道:“你且坐下,一起听着。此事自有本官,是福是祸,本官一力承担!”
指挥佥事哪里敢坐,忙抱拳躬身,退到一旁,纵是额头有汗也不敢擦。
从始至终,顾卿未受半分影响。
与京卫不同,顾卿出身边军,祖上曾为靖难功臣。后因土木堡之变获罪,全族谪戍居庸关。
顾家男子皆从兵卒起身,屡立战功却不得升迁。至代宗、英宗先后驾崩,宪宗和今上赦免不少成了“替罪羊”的勋贵武将,顾家总算拨开云雾重见天日,更因先祖之功被赐还家宅,重赠爵位。
顾父因伤致仕,顾家两子皆是英才。
长子顾鼎入金吾卫,当值殿前,至今已为佥事。次子顾卿入锦衣卫,现为千户。不出意外,以其之能,必升至指挥佥事。他日行指挥使之责,执掌南北镇抚司两印,也不是不可能。
自永乐朝之后,锦衣卫指挥使多出身勋贵。如牟斌这样的草根,实是少之又少。
身份能力人情,顾卿已占其二。余下只待日后表现。
牟斌决心已下,不容更改。
顾卿立在堂中,目不斜视,掷地有声。
“先时朝廷有命,准真定、保定二府协助顺天府发役夫两千名。宣府、大同发役夫两千五百名,以筑边堡营防。役夫每月给银一两四钱,另发米粮。”
见牟斌点头,经历运笔如飞。
“工部移文,以民便为是。役夫不足,增发四地丁徭,代明年之役。再不足,雇四地民夫。户部发四地银两,照数雇夫应用。”
“行文言,不许私墨银两,凌虐夫役,致其逃窜。违者定当重罪!”
顾卿话锋突然一转,道:“然属下奉命往北,遇有边民告发,宣府守将联合镇守太监贪墨银粮,虐使役夫。仅一月不到,便致死伤百余,险酿民祸。事发之后,不妥善安排,反欺上瞒下,勾通府衙,不报朝廷。”
听到这里,牟斌双拳紧握,眼放凶光,几欲噬人。
先时开口阻拦的指挥佥事脸色发青,双股战战,恨不能时间倒转。
“经查,涿鹿杨氏、怀来张氏、延庆许氏是为正役,族内老少均有死伤。又有涿鹿闫氏、兴和吕氏本为正役,然有族人在朝为官,上下行银打点,逃脱丁徭。甚者助纣为虐,仗势横行,强压乡里,使得边民走告无门。”
尾音落下,满堂寂静。除了经历仍在挥笔不辍,自指挥至佥事,由校尉到力士,无一人出声。
人祸如斯,骇人听闻!
不到一月,区区一府便有百余死伤,四地合计又有多少?
纵鞑子犯边,死伤也不会这般大!
在弘治朝,这简直无法想象!
经历停笔,牟斌亲自盖上官印。
堂上仍无人出声,指挥佥事已面无人色,被牟斌扫上一眼,险些坐到地上。
三更已过,四更将届。
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从指挥使以下均是一夜未眠,睁眼到天亮。
福来楼中,杨瓒一夜无梦,半点不知涿鹿县发生之事。更不晓得闫家再使鬼蜮,害杨家上下十六条性命。
两家的仇怨再不可解,终其一生,不死不休。
天明时分,书童伺候过杨瓒洗漱,顾不上用饭,怀揣杨瓒写好的书信,便要往客栈外寻快脚行商。
“小哥要寻快脚?”
伙计见书童心急,忙道:“小的族叔便是城内快脚,有官衙备名,冒不得假。如今正要同几名行商一起往北。如小哥信得过,小的可代为安排。”
书童大喜,见过伙计族叔,又有掌柜做保,当即取出银钱书信,道明详细地址。
“保安州涿鹿县杨氏,略打听一下便知。我家四郎是甲子科举人,县内无人不晓。”
来人应诺,带着书信离开。
书童办好此事,方记得肚饿,连吃三个馒头才得半饱。喝了一大碗面汤,擦擦嘴,总算心满意足。
客房内,杨瓒如先时所言,开始闭门苦读。
殿试不考八股,只问策论。
究其内容,多为议论政治时局,献计献策的文章。做好了,自可大放光彩,得天子青眼。做不好,今生官途再无指望。
“幸亏不是八股。”
翻出杨小举人之前的文章,杨瓒一一细读。
此番殿试,只望安全过关,一鸣惊人之举实不宜做,也不能想。
李淳、程文等见杨瓒用功,赞叹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惭愧。当即安下心来,回房执起笔墨,专心为殿试做准备。
未中榜的举子陆续离开,中榜的则开始苦读。客栈中的店家伙计万分小心,行走说话都不敢大声。
殊不知,殿试未至,寒风已起。
弘治十八年的朝堂,注定要掀起一场风雨。
第七章 帝王心术
翌日早朝,牟斌身着御赐麒麟服,头戴忠静冠,持指挥使金牌入宫觐见。
未几,宫内便传出天子震怒,工部、户部、兵部被斥,御史给事中进言,接连被斥退,连内阁三学士都吃了挂落。
弘治帝宽厚仁慈,对万妃余党尚未斩尽杀绝,短短几日,竟在早朝之上连摔数本奏章,发雷霆之怒,不由得令朝中文武心惊。兼有锦衣卫指挥使在侧,金吾卫大汉将军分立殿外,身在朝堂之上,更觉心惊胆寒,头皮发麻。
早朝结束,群臣退出奉天门,心始终提到嗓子眼。
未有资格上朝的京官,或免于上朝的勋贵,得到消息后都是缩起手脚,大气不敢出。
厚道人翻脸,才是真正的令人恐惧。
今上此举,不由得让人想起早年间的英宗。
平日里肆意随行的张氏兄弟,也惴惴的守在府中,不敢进宫打听消息,生怕正好撞上枪口。
因着张皇后的关系,皇帝待张氏十分宽容。但上至朝中的大臣,下至内廷中官,看张氏兄弟都不怎么顺眼。
如天子身边的何大伴,就曾手持金瓜追打寿龄侯。虽因后者行为不端,仗着酒醉冒犯天威,一个中官敢直接殴打皇帝的小舅子,也是少有听闻。
现如今,天子发雷霆之怒,满朝文武不知端的,外戚勋贵也不敢轻动,只想等风声过去,再做打算。
不料想,退朝之后,御驾返回乾清宫,中官便急往太医院,更有小黄门驭车出宫,当值的院判,不当值的院使,连同四名御医,都被召至乾清宫。
随后有中官传旨,当日午间罢朝。
弘治帝年少逢难,损了底子,以致久病在身,常年不断药。纵然有太医院绞尽脑汁,捧着脉案助天子调养,仍是沉疴难愈,痼疾难消。
弘治十七年,闻有锦衣卫奉密令出京,寻访“仙家道长”为天子炼药,朝臣都是心中一惊。
以弘治帝的性格,自不会求什么长生不老。
最大的可能,太医院开出的方子不顶用,能治病不能医命,天子只能求助丹药,借此勉强支撑,强打起精神处理朝政。
按照后世的话来讲,道士炼给弘治帝服用的丹药,效果近似于后世的“兴奋剂”。于久病在身的天子而言,无异于透支精力,慢性自杀。
然而,太医院束手无策,不求助丹药,实是无法可想。
自去年苦熬至今,经连番震怒,弘治帝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乾清宫内,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满脸凝重,先后诊脉,商量着开出药方。确认可用,不经内官之手,亲自前往偏殿熬药。
殿外,皇后亲来探病,却被皇帝身边的大伴拦住。
“陛下有恙,不便见娘娘。奴婢奉了旨意,还请娘娘暂且回宫。”
皇后满脸焦急,却知宁瑾敢为此举,定是得了天子的吩咐。夫妻多年,知晓事不可为,只能压下怒火,道:“若天子转好,必要遣人报知本宫。”
“是。”
宁瑾躬身,恭送张皇后。待红裙宫人行远,才转身返回内殿。
室内未点香,只有苦涩的药味飘散。
本该躺在龙床上的天子,此刻却靠坐而起,腿上架着一方矮桌,两个内官伺候笔墨,正快速写着什么。
弘治帝年不及四旬,已是两鬓斑白,骨瘦如柴。眼眶凹陷,眼底青黑,正如久病之人。然脸色却是奇怪的红润,手指也极度的有力。
看着中官碰着的玉盒,宁瑾知晓,天子又服了丹药。
“陛下,万请保重龙体。”
“老伴之心,朕知晓。”弘治帝没有停笔,口中叹息道,“时不待人啊。”
宁瑾眼眶一红,再说不出话来。
“皇后走了?”
“回陛下,娘娘已回坤宁宫。”
“太子呢?”
“奴婢已遣人去了文华殿。太子早读已过,应……”
宁瑾话未说完,殿门外已传来中官禀报声,继而是匆匆的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身着大红盘龙服,头戴翼善冠,腰束玉带,脚蹬皮靴的少年已闯了进来。
“父皇!”
少年脸带焦急,顾不得其他,直冲到弘治帝身前。俊俏的面容与弘治帝早年极为相似,却没有半分苍白羸弱,只有健康丰盈。
少年正是当朝太子,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照。
朱厚照行礼,弘治帝轻咳两声,道:“靠近些,朕有话同你说。”
无需天子吩咐,宁瑾等中官迅速退出内殿,关上殿门,立身守在门后。
“父皇身体要紧,有什么话可等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弘治帝微微摇头。
“父皇……”
“无碍,朕病了这么多年,早已是看开了。”
弘治帝终生未有嫔妃,只有皇后一妻。幼子早殇,朱厚照是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对朱厚照,他既是严父,更是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