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瓒却是听得心惊。
殿试日期推迟,于他而言并非坏事。比起同榜贡士,他做策论的水平只能算下等。经过数日苦练,勉强可挤入中等。
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能多出五日,勉强也能多出几分把握。
但天子不朝?
放下布巾,杨瓒捏了捏额角。早知道,他应该多翻翻明朝历史。
弘治帝,貌似是个短命的皇帝?
实在是万贵妃和弘治帝的亲爹太有名,就算对明朝历史不熟悉,都能听到几耳朵。
弘治十八年……
示意杨土不必再说,杨瓒坐到椅上,单手撑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划过镇纸,慢慢陷入了沉思。
客栈中,李淳程文王忠得到消息,和杨瓒的反应大不相同。
杨瓒是心惊中带着庆幸,三人却都有些郁闷,安不下心来。但事已至此,总不能跑到贡院前静坐反对吧?
有家人在朝为官的贡士,多少晓得内情,比他人更添一分担忧。
殿试推迟不怕,怕的是根本无法举行!
以弘治帝的勤政,连续数日不上朝,政令多出内阁,简直匪夷所思。唯一的答案,就是天子“偶染微恙”不实,小病实是大病,闹不好,龙椅上会换个新帝!
知情者多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相比之下,无知淡定倒成了优势。
京城内小道消息频传,乾清宫中,弘治帝却不像猜测中的形容枯槁,病入膏肓,起都起不来。
虽多日未露面,但经过太医院群策群力,精心调养,精神的确好了不少。难言是药方的功效,还是丹药的作用。总之,每日里,弘治帝总能余出一两个时辰教导太子。
“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肆意而为。”
“治国之道,不在事事亲为,而在御人。”
“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亲贤臣远小人固然不错,然朝中多君子,亦不能少了小人。君子可用,小人亦可用。君子刚正,小人诡诈,如何用,需得由尔把握。”
“朝臣言,厂卫乃天子鹰犬。此言不假。”弘治帝顿了顿,加重声音,“然鹰的爪上有环,犬的颈上有绳,其不过看门捕盗之用,生杀皆握于尔手。”
弘治帝谆谆教诲,恨不能将毕生所得全部灌输给太子。
朱厚照听得认真,但能真正听进去多少,唯有他自己知晓。
京城之外,送信的快脚已抵达涿鹿县。打听着寻到杨家,见到门上挂着白幡,族人个个带孝,不由得吃了一惊。
寻上一个系着麻带的中年汉子,先行礼,再开口问道:“此处可是涿鹿县杨家,甲子科举人杨瓒杨老爷家宅?”
“正是。”汉子带着几分戒备,问道,“你是何人?”
快脚长出一口气,脸上带出几分喜色,忽见汉子腰间麻带,忙又收了回去,正色道:“我从京中来,带有杨老爷的家信。”
“四郎的信?”
“杨老爷高中今科春闱第五十九名,不日将要殿试面君。跟着杨老爷的书童交代,这封信必送到杨宅,交到杨翁手中。”
“四郎考中了?!”
汉子愣住,脸颊抖动,继而现出狂喜,一把抓住快脚,道:“随我来!”
拍开木门,汉子高声道:“三叔,四郎中了,中了!”
说话间,屋内奔出一跛脚男子,同样麻衣在身,脸上亦带着狂喜。
“中了?真中了?”
“中了!还有四郎的书信!”
汉子抓着快脚,道:“三叔这里我顾着,你快让娃儿给族长送个信!”
“哎,对,送信!得快送信!”
快脚一路被拽着,根本来不及张口。
待进到屋内,扑鼻一股苦涩的药味。
一位年不及五旬,却满头白发的男子被搀着走来。其身上披着布袍,肩背裹着绷带,隐隐渗出血色。
见到快脚,男子面带激动,问道:“可是我家四郎的家信?”
得知男子身份,快脚忙行礼,道:“杨翁在上,正是杨老爷的书信!”
论理,杨父乃是不惑之年,称不上“翁”。但杨瓒已是贡士,殿试过后,再不济也是三甲同进士,官身有望。
快脚不至下九流,身份也是不高,见到杨瓒家人,自要恭敬十分。
“好、好啊……”
杨父接过书信,不待细看,已是滚出热泪,语不成声。
快脚之后,闫大郎亦抵达家中。
此番未能得中,又在闫璟处落了不是,险些酿成大祸,闫大郎很有几分郁郁。见到父亲母亲,只是草草行礼,借口行路疲惫,早早回房歇息。
后宅中,一个小丫环急匆匆行过,穿过一座跨院,寻到娇客暂居处,同看门的丫环耳语几句,得了几个铜钱,欢喜离去。
关上门,丫环行到内室,临窗正坐着一名蓝衣少女,豆蔻之年,脸庞还有几分稚气,眼尾微微上挑,自有一股难言的妩媚。
“红姐儿,大郎回来了!”
听到此言,少女头也不抬,仍一心瞄着花样子。
丫环瞧了瞧,又道:“红姐儿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
“大郎未中,杨家的四郎却是中了,姐儿此时去,也好安慰……”
少女忽然抬起头,眸中凝出一抹冷色。
“我奉父母之命暂居于此,为的是什么,你也清楚。舅母的心思实不可取,你也别眼皮子太浅。”
丫环张张嘴,却不敢再劝。
“我视你为第一得用的人,才告诉你这些。”少女扫一眼窗外,柔声道,“刘氏祖上乃是功臣,虽逢难没落,我父亦在县衙得用。不是闫家在京中有门路,我何必来同这等庸人虚与委蛇。”
丫环讷讷不出声,更不敢提醒,红姐儿口中的庸人可是她的亲舅和舅母。
似是有许多话压在心中,不吐不快,少女继续言道:“闫家同杨家之事,我也知晓几分。可笑舅舅做事拖沓,虎头蛇尾。要么就不做,也好扯开关系。要么就该做绝,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少女冷笑,花费银钱上下打点,却是不能成事。
只累死十六个杨氏族人有何用?想要压下杨家四郎,只需送他亲爹上路,诸事可成。
父死必当服丧,苦候三年,何种手段用不得?
即便消息延滞,让他得中殿试,一个“服丧赶考”,不孝的罪名压下去,还想做官?功名都会革掉!
留在闫家这些时日,少女事事看在眼中,只觉这一家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不堪大用。舅母那点心思更是可笑至极。
“你且牢记,我姓刘。也需明白,我的出身不在此地,当在京中!”顿了顿,少女继续道,“不过,大表哥回来,总要去看上一看。”
少女神情忽转,笑容绽放,艳色更盛。
丫环垂首,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九章 养眼
春闱落第,闫大郎心中郁闷,回到家中亦不得释怀。想起在京中遭遇,愈发恼恨杨瓒。思起在客栈中的种种,连为他解围的闫璟也一并恨了起来。
接风宴上,闫大郎没有好脸色,闫家人自然兴致不高。父子兄弟对饮,也是没滋没味。
红姐儿端正坐在舅母身旁,笑意温婉,不复先时精明外放,一派恭良谦和。只在闫二郎色眯眯的看过来时,微微垂下眼,掩去一抹不耐的冷光。
待酒过三巡,闫大郎只顾闷饮,闫二郎增添几分醉意,神情愈发不堪。
闫王氏好似没见到一般,见红姐儿托辞退席,硬是将她拉住。
“何必急着走?陪舅母多坐一会。听听你两个表兄的诗文,可做得好?”
看到扣在腕上的那只手,扫过半露在袖外的两枚银镯,红姐儿眼中冷光更甚。贴身伺候的丫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各怀心思的闫家人却无一发现。
宴后数日,红姐儿借口受了凉,闭门不出,连舅舅舅母的面也不见,只让丫环给县衙中办事的父亲送信,内容如何,送信的丫环家人一概不知。
闫大郎灰心丧气,无心读书。在家中坐不住,干脆带着两三个家人到街上闲逛。遇到昔日同窗,更是大撒银钱,频上春楼酒肆,每每喝得大醉而归。
闫父有心惩治,几次三番被闫母拦住。若是气得狠了,不肯罢休,闫母直接撒泼打滚,让家人仆妇着实看了几场热闹。
“我呸!我儿已是举人老爷,今番不中,下回必定考中!金榜登科的文曲星,你一个乡下泥腿子敢打?!不怕遭了雷劈!”
一旦撒起泼来,闫王氏口无遮拦,不管三七二十一,好话坏话一起往外喷。
三日不到,闫家已是鸡飞狗跳,成了县中的笑话。
红姐儿愈发深居简出,闫大郎更不乐意呆在家中。
这日,闫大郎照例招呼一群酒肉朋友,打算到城内酒楼买醉。刚出家中,便见有一队快马从街上飞驰而过。
马上骑士皆一身大红缇衣,遇有行人阻路,当即挥舞马鞭,凌空甩出脆响。
厉声破风,鞭子虽未落到身上,也着实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认出骑士身上的不是鸳鸯战袄,而是京城锦衣卫的鱼服,闫大郎顿时头皮发麻,忙不迭退到路旁,远远避开。见快马一路往城东去,突生不妙之感,顾不得心中害怕,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条腿追四条腿,还要小心不被发现,自是十分艰难。没过多久,闫大郎已是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大郎这是作甚?”
“少问,跟上来!”
直至县衙门前,闫大郎才追上马队。
骑士均已翻身下马,在一名百户的带领下,手持腰牌,大步流星闯入县衙。
见此情形,闫大郎心头狂跳,不详的预感更甚。
没过多久,县衙中便传出一阵嘈杂。
五六个皂吏狼狈奔出,左脚别右脚,接连滚落台阶,吃了一嘴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