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火铳,射程不远,声响却大,每发一弹都会黑烟弥漫。
乾清宫有马声尚可遮掩,传出火铳声,腾起大片黑烟,必会惊动内阁。太子殿下刚刚改变的形象,怕又会跌落谷底。
“不宜?”朱厚照皱眉,“但太宗皇帝布阵,必有火铳骑兵。”
“殿下,臣观此番演武实是有些仓促。不若先行步军阵法,骑兵火铳他日再论?”
“这……”
“再者,”杨瓒大胆指着皮卷上的骑兵阵,道,“臣观阵中骑兵多重器在手,若要演武,需得兵仗局另造。”
看看兵图,再看看中官手里的棍棒,朱厚照到底点了点头。
于是,谷大用和高凤擂鼓,朱厚照亲执令旗,按照兵图注明,六十名中官分成两队,手持长棍刀鞘在庭中展开拼杀。
刚一开打,杨瓒就发现不对。
“交战”双方的确用足全力,刀鞘舞得虎虎生风,长棍都折断数根,却不闻一声惨呼。被打倒在地,也是咬牙硬撑,死活不敢出声。打到后来,兵器不趁手,竟是翻滚在地,你抓我挠。
这样的场景,不只杨瓒觉得奇怪,朱厚照也是眉间紧皱,当即令双方停下,脸色有些难看。
“殿下?”
“罢,让他们都下去。”
一把扔掉令旗,朱厚照转身就走。
庭中宦官皆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大家伙都是拼了死力,为何殿下还不满意?
张永和谷大用互相看看,只得令众人散去,并让小黄门备好伤药,请来医士,为伤重者诊治。
回到暖阁,朱厚照坐着不发一言。演武没达到预期,丢了面子,只能和自己生闷气。
杨瓒行到暖阁内,半句不提演武之事,开口道:“殿下可熟知刘青田?”
“圣祖高皇帝时的诚意伯?”
“正是。”杨瓒道,“诚意伯著《百战奇略》,其中有载,凡用兵之道,以计为首。料敌先机,然后出兵,无有不胜。”
“孤……”朱厚照有些脸红,“孤刚读《孙子》。”
也就是说,在庭中和杨瓒讲的典故也是临时抱佛脚,刚刚学到。
“殿下,臣是书生,虽读过兵书,却并非知兵之人。”杨瓒继续道,“殿下如欲详解兵法,观布阵演武,京卫武学方是首选。”
照搬太宗皇帝阵法,以宦官演武,本就不切实际。
与其在宫中偷偷摸摸,不如大方召唤京卫武学训导,令学中武臣子弟演习。
一则,太子问京卫武学,名正言顺,不至令言官上疏,二则,学中子弟多出自将官之家,观其态便可知京卫战力,无需在朝堂上抓住兵部尚书问来问去。
“此议甚好!”
朱厚照很是爽快,郁气一扫而空。
杨瓒终于松了口气,被朱厚照留饭,未时中方离开乾清宫。
行到奉天门,恰好遇到轮值的顾卿。
见到一身素服,手按刀柄的顾千户,忆起前番人情,杨瓒主动拱手见礼。
“千户多番相助,下官铭感在心。”
顾卿颔首,道:“杨侍读诚心致谢,在下不好推辞。”
杨瓒眨眼。
“杨侍读应在下一诺,如何?”
杨瓒继续眨眼。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按照常理,不是该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顾千户挑眉,确切告知杨探花,人情必须要还。施恩不求报,不是锦衣卫的作风。
“下官……应下。”
四个字出口,杨瓒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卖了。
看看满意转身的顾千户,拧眉挠挠下巴,错觉吧?
第四十六章 少帝
太原,晋王府
鞑靼叩边宣府,间袭大同,太原各卫所边堡将兵多经战阵,知其来者不善,无不昼警夕惕。临近大同及草原的边堡,更是放出夜不收日夜巡逻,几乎是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
得快马飞送消息,晋王不只掌握敌情,连大同、宣府的布防情况也摸得一清二楚。
城内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借搜寻犯官家眷之名,自京来的缇骑和驻扎太原的镇抚使几番上门。
晋王不露面,王府左、右长史却是疲于应对。更担心人员往来频繁,稍不留神就被锦衣卫扎下探子,每日都是如临深谷,不敢稍有大意。
若仅是为抓捕犯官家眷,长史并不担心。
王府采买歌女舞女的事,太原大同宣府三地皆知。纵使人当真藏在王府,也不打紧,尽可推到牙婆和当地县衙身上。
县衙户籍和路引管理不严,牙婆利字当头,被人钻了空子,同晋王府何干?
怕只怕锦衣卫另有打算,以此为借口,刺探王府情报。
不能明着赶人,只能加倍小心。
可日防夜防,总有疏漏的时候。
连日以来,非但王府长史警惕焦躁,府内的中官和宫人都是万分小心,见到锦衣纱帽绣春刀,恨不能脚下生风,瞬间跑走。
这日,锦衣卫尚未上门,府内突起一阵喧哗。
“吕长史,不好了!”
一名吏目满脸惊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更说得断断续续。
“何事不好?”长史皱眉。
“死、死人了!”
吏目靠在门框,嘴唇都在打颤。
换做平时,死上一两奴婢根本算不上大事。王府后厢的柴房,哪年不抬出几具尸首。可在当下,鞑靼叩边,锦衣卫上门,突然死了人,绝无法轻易揭过。
若是锦衣卫借题发挥……
听完吏目讲述,想到种种可能,吕长史的神情顿时变得严峻。
“西门?”
“对!”吏目脸色惨白,道,“今早有奴婢到井台取水,隐约见着下边有东西,捞上来,当时就吓晕了两个。”
见吕长史不说话,吏目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身上穿着西苑歌女的彩裙,脸上似被锐器划过,泡得不成样子。找乐工认过,的确是今年新买进府的。平日里少言寡语,极少同人来往,战战兢兢,总像是怕着什么。”
吕长史沉吟片刻,道:“可知晓她进府前的身份?”
“户籍上写着保安州涿鹿县,姓刘。按照生辰算,今年刚好十四。余下皆是不知。”
这就对得上了。
吕长史点点头,道:“你且附耳过来。”
吏目壮着胆子上前,听吕长史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先是一惊,旋即用力点了点头。
“长史放心,小的这就去找人,一定办得妥当!”
当下,吕长史满意挥手,吏目匆匆离开。
到了西门,吏目吩咐人安置好打捞上的尸身,又唤来乐工和西苑的歌女详细询问,随后带着几名家仆寻到后厢柴屋。
“刘良女!”
柴屋门大开,两名皂衣家仆涌入,手持短棍立在院中,大声呼喝。
正在院中洗衣的粗使奴婢被吓得脸色惨白,蜷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家仆再唤,靠墙角的一个身影才慢慢站起身。
灰色的粗布衫裙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系着一条麻带,勒出细瘦的线条,更显得羸弱不堪。
“你就是刘良女?”吏目皱眉。
“奴婢、奴婢就是。”
声音很低,带着些沙哑。
脸半垂着,依稀能看出几分秀美,却因涂满黑灰惹人厌恶。头发亦是乱糟糟,只有粗布随便一裹,十分姿色也只剩下一分。
吏目走近,瞬间被一股刺鼻的味道逼退。
捂着口鼻,嫌弃的上下打量。
刘良女似羞窘不堪,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卷起,能看到通红的手背和变粗的指节。
“你可认字?”
刘良女摇头。
吏目早有预料,又道:“你进府时,是和出身涿鹿的刘氏女同车?”
刘良女点头。
“你可知道她叫什么?”
“奴婢……”
见她支吾,吏目不耐,忽的提高声音:“说!”
似受到惊吓,刘良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出:“奴婢真的不知道,只晓得她姓刘,小名是红姐儿还是荷姐儿,奴婢实在记不清。”
“红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