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真不能走?”
“不能走。”
杨瓒狠心摇头,杨土垂下头,再无心蹦高。
诏狱中,顾卿正翻看校尉呈上的口供。
宫中的道士僧人俱被押入诏狱,连日审讯,多数熬不住,胆子被吓破,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
供词足有百页之多,牵涉在京道士十一人,番僧十九人。西番灌顶大国师、宪宗信任的真人一并牵连在内。
更甚者,有僧道供出,太医院内藏鬼蜮,诊治先皇病情,方子虽然对症,用的药却有问题。
此事非同小可,非但顾卿不能决定,连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无法轻下论断。
“来人。”
放下供词,顾卿唤来一名校尉,令其迅速往杨瓒府上,将人请来诏狱。
“杨侍读问起,便言事情已有眉目,请来相商。”
“是。”
校尉领命离开,不到片刻,另有一名百户匆匆请见。
“千户,数名番僧道人纠集狱外,意图不明!”
番僧道人纠集?
顾卿沉吟片刻,当即按刀起身,道:“随本官来。”
他倒要看看,这些僧道聚集诏狱,意图为何!
诏狱门前,数十名僧道盘膝而坐,或执拂尘,或敲钵盂,念诵经文声不绝。
百姓不敢靠近,多围拢在四周。
随人群数量增多,有虔诚信徒认出僧人中有西番大国师,道人中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陈真人,当即跪地伏面,口中念念有词。
京城之中,诏狱之前,从未出现过此等场面。
僧道不动不怒,只是安坐在地,一味念经,纵然是锦衣卫也轻易奈何不得。
丹药之事尚在暗查,僧道勾结藩王,只有口供,尚无实据。
诏狱前的僧道,虽有居心叵测之徒,亦有德高望重之辈。无凭无据,锦衣卫也不能当场抓人。否则,六科和都察院的上言能淹没乾清宫。
见顾卿现身,番僧中一人眉眼稍抬,暗黄的眼底闪过狠意,嘴角现出一抹讥讽。
“方外之人,不涉尘事。”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虎狼之类终下地狱!”
两句话出口,犹如泼下沸水,人群顿时哗然。
因圣祖高皇帝之故,僧道在大明的地位向来超然。新帝登基不过几日,锦衣卫竟开始抓捕僧道?
“千户,事有不好!”
百户低声出言,顾卿握住刀柄,手指收紧。
看来,这些僧道的目的不是救人,更不是说理,而是欲将事情闹大!
朱厚照将事情交给杨瓒,为的就是“暗查”,尽量隐瞒先帝服用丹药的消息。经僧道这么一闹,此事必定瞒不住。
这些僧道是受谁指使,如此有恃无恐,真以为锦衣卫不敢拿人?
漆黑眼底闪过冷光,无形戾气似能伤人。
百户不由得倒退两步,搓搓胳膊,看向犹不知死活的闹事之人,竟生出几许同情。
惹怒了这位,合该先备好棺材。
杨瓒到时,人群已里三层外三层,将诏狱围得水泄不通。
透过喧闹的人声,诵经声仍清晰可闻。
“杨侍读,且这边走。”
看到人群,校尉也是皱眉。穿不过正门,干脆引杨瓒走向开在围墙边的暗门。
“稍等。”
杨瓒摇摇头,没有急着进诏狱,而是站到人群外,选定一块方石,抬步站上去,居高俯视诏狱门前的情形,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片刻,示意校尉凑近些,低声道:“你且去顾千户那里,这般……”
校尉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大悟,眼睛越来越亮。
难怪听人说,读书人心有七窍,果然不虚!
见校尉穿过人群,杨瓒迈下方石,快步走向校尉所指的暗门。不等他摸到墙面,人群中忽然传来几声高喝,诵经声乍然停止。
随即,锦衣卫悍然冲出狱门,当着众人的面,将供词中的几名番僧和道人拖入诏狱。
余下僧道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站起身,恨不能当即同这几人划清界线,百姓也是众口唾骂,先前有多尊敬,现在便有多痛恨。
“鞑靼奸细!”
鞑靼连年犯境,宣府大同的快马每隔几日便入京飞报,正是同仇敌忾之时。
“奸细”二字出口,锦衣卫抓人立刻名正言顺。
即便是口说无凭,漏洞百出,群情激奋之下,有心人也休想再轻易挑拨是非。
只不过……
杨瓒看向诏狱前的顾卿,心中又升起额外的焦虑。
这事恐怕比他之前想的更为棘手,背后之人,也远比预料中的更为狡诈。
第四十九章 严惩
“鞑靼奸细”被锦衣卫捉拿,余下僧道无心念经,更不愿沾上干系,均起身匆匆离去。
见状,围在诏狱大门前的百姓神情各异,多交头接耳,对僧道指指点点。
可以想见,今日之后,京城必将流言风起。是好是坏,一时也难以判断。
杨瓒敲开暗门,由一名校尉引路,穿过两堂,直往后堂刑房。与前次相比,四周景色并无多大变化,心情却已大不相同。
迈过厅前石槛,门轴吱嘎轻响。
室内窗栏紧闭,不见烛光,视线陡然变得幽暗。
“杨侍读小心脚下。”
校尉出声提醒,引杨瓒穿过大厅,走向左侧一间暗门。
又是几声闷响,暗门开启,火光乍现。
杨瓒下意识举袖,眯起双眼,足有五秒,方才适应突来的光亮。
“杨侍读稍待,卑职前往通报。”
校尉话落,留杨瓒独在廊下,闪身离开。
诏狱之内,厅堂厢房皆经过改建,暗门密道遍布,通往囚牢的回廊更是如此。无人引路,胆敢擅自闯入,十成十会迷路。
杨瓒知晓厉害,自不敢轻闯。
少顷,校尉折返,态度愈发恭敬。
“穿过这道窄门,再行数步即是狱中刑房。杨侍读自行即可。”
“刑房?”
“是。”
校尉应声,并不多做解释。
杨瓒咽了口口水,迈开脚步,寻至刑房。
比起三堂回廊,刑房极是宽敞,却更显阴森。
三面青色石墙,仅在门上开一扇窄窗。沿墙面凿出整排凹坑,插入十余支火把。随冷风流入,火光微摇,扯动墙面倒影,似张牙舞爪的凶兽,直令人毛森骨立,不敢近前。
刑房内缚有数人,均是之前在诏狱门前闹事,被锦衣卫抓捕的僧道。
五六名校尉力士手持钢鞭,打量着地上的人犯,目光森冷。看其架势,似在估算从何处下鞭,用几分力道。
靠东侧墙边摆有一张圈椅,顾卿正坐在椅上。
大红锦衣同青色砖墙形成鲜明对比,犹如丹砂浸染纸上,轻易刺痛人的双眼。
听到门边声响,顾卿转过头,眉峰眼尾晕染冷意,映着摇动的火光,竟有几分道不明的邪气。
“杨侍读。”
“顾千户。”
杨瓒颔首,按下陡增的心跳,略显僵硬的走进刑房。
他佩服曾在囚室中留名的前辈,这样的地方,别说行刑,只是身在其中,就令人不寒而栗,毛发皆竖。
能扛住锦衣卫和东厂的手段,坚贞不屈,石赤不夺,必定是铜心铁胆、钢筋铁骨的猛士,真汉子!
“杨侍读出计相助,顾某尚未谢过。”
“千户无需这般。”杨瓒扯了扯嘴角,头皮依然有些发麻,“几番得千户相帮,不过斯须之报,实在当不得千户这声谢。”
“杨侍读客气。”
杨瓒再拱手。
美人带刺,依旧是美人。
不过几句话,便让他忽略周遭情形,心跳指数再次攀升。
没救了,当真没救了!
数声叹息出口,引来顾卿奇怪一瞥。杨瓒忙作势咳嗽两声,问道:“先时听校尉言,事情已有了眉目?”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