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盏,杨瓒尽量拉平官袍,下摆虽有湿痕,好歹比先时体面不少。
殿门外,两队内卫、数名中官拱卫一座肩舆,停在石阶前。
舆身以红板制成,窗门镀有金铜。顶盖俱刷金漆,四角镀金铜云朵。轿杠亦是红木,前镀龙头,后钉龙尾,以人力扛起,行在雨中,活似两条金龙穿透雨幕。
肩舆四面垂下油绢雨布,正面掀起,是一帘黄绢轿衣。
扛舆的中官放下轿杠,一名中官掀起轿帘,两名中官撑布为天子挡雨。
朱厚照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单袖搭在额前,快跑几步,直接进了偏殿。
“臣杨瓒,拜见陛下。”
“杨先生请起。”
朱厚照显然心情不错,接过中官递上的布巾,随意抹掉脸上的雨水,笑道:“没有两步路,偏要这么麻烦。朕早晚要把这规矩革了。”
宫内的规矩,多是太祖和太宗皇帝年间所定。甭管这话能否落实,朱厚照可以说,杨瓒不能应。
“杨先生也淋了雨?可莫要着凉。”
“禀陛下,臣无碍。”
打量两眼,朱厚照扔下布巾,直接道:“张伴伴,送两个火盆上来。”
“陛下,十月……”
“管他十月十一月,朕觉得冷。”
“奴婢遵命。”
天子言冷,别说十月,伏天照样架柴堆。
只不过,这事的得在宫里捂住,传到言官耳朵里,又得让陛下心烦。
张永没有多说,朝韦敏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退出偏殿,叮嘱伺候在殿前的小黄门,嘴巴闭紧,谁敢多嘴,直接送去司礼监。
“公公放心,奴婢绝对不敢。”
“真不敢假不敢,嘴皮子做不得准。”韦敏袖着手,道,“咱家跟着陈公公多年,好歹学会几分眼色。听咱家一句劝,不保你们飞黄腾达,到底能让你们多活几年。”
“是。”
小黄门被吓得脸色发白,俯仰唯唯,先时升起的几分好奇都丢去了爪哇国。
偏殿内,中官送上火盆,驱散寒意和潮气,杨瓒顿感舒服许多。
“陛下,臣今日……”
“杨先生,且慢些再讲。”朱厚照坐在案后,苦笑道,“朕早膳没用多少,现正腹中轰鸣。”
杨瓒顿住。
这让他怎么回答?
“谷伴伴,豆糕怎么还没送到?”
“陛下,奴婢再去催催。”
谷大用躬身退下,杨瓒小心问道:“陛下早膳用得不多?”
朱厚照摆手,道:“朕饭量见长,御膳房送上的都是定量,自然不足。”
定量不足?
杨瓒有幸“陪用”过几次御膳,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即便不是珍馐佳肴,米饭的分量绝对足够。
看看身条仍在抽长,渐有竹竿趋势的少年天子,杨瓒的神情有几分复杂。
能说出“定量不足”这句话,难以想象,朱厚照的饭量已大到什么地步。如果自己也有这等胃口,是否能趁着年轻再长一长?
不求达到顾千户的海拔,至少不要差距太大,无论坐着还是站着,都需“仰视”。
长久下来,不得颈椎病,也会压力山大。
“杨先生?”
“臣无事。”杨瓒道,“陛下,臣才疏学浅,不过泛泛之人,实在当不得‘先生’二字。”
这件事,杨瓒不是第一次说。奈何朱厚照答应得不错,再见依旧不改。几次之后,干脆连答应一声都免了。
“杨先生过于自谦。”朱厚照道,“以学士之礼待先生,乃是父皇之命。杨先生一力推脱,是想朕做不孝之人?”
“臣不敢。”
“何况,李先生亦言杨先生有才。朕几番得先生教诲,敬称一声实不为过。”
“陛下所言,可是李阁老?”
“对。”
朱厚照点头,半点不觉自己将李东阳卖了。
杨瓒摸摸后颈,似乎有些明白,几番后背发凉究竟因何而起。
两人说话时,门前响起脚步声,谷大用提着食盒走进殿内。
盒盖掀开,甜香气息飘散。
闻到熟悉得味道,朱厚照顿时双眼发亮。待瓷盘摆上,不用筷子,直接上手。
糕点很是精致,用模子制成各种花形,晶莹剔透,隐约可见裹在内中的馅料。
“杨先生也用些。”
眨眼间,朱厚照面前已空出两个碟子。
杨瓒不喜甜食,但天子赏赐,不好不用。举筷挟起一块梅花形的豆糕,做好喝下半盏茶的准备。未料到,貌似甜腻的糕皮馅料,入口即化,唇齿间只余淡淡的清香和一丝甘味。
当初在诏狱,杨瓒用过不少宫内的糕点,都及不上这份。
又挟起一块,杨瓒心中思量,难道是御膳房新换了点心师傅?
同样的时间,杨瓒吃下两块,朱厚照解决两盘。
看着撤下的碟子,杨瓒终于明白,为何谷大用提来的食盒会大得出奇。
小半个时辰,八碟豆糕下肚,朱厚照总算心满意足。
不知不觉间,杨瓒也吃下两碟。端起茶盏,颇觉不可思议。看来,和好胃口的人共餐会增大饭量,并非虚言。
稍歇片刻,中官提走食盒,重新换上热茶。
杨瓒站起身,开始今日的讲习。
谢状元苦读《孙子兵法》,开口谋攻,闭口用间,闻名翰林院。顾榜眼捧着《六韬》和《吴子》,日日钻研,手不释卷。朱厚照欲问兵法,二人足以,实在没有杨瓒发挥的余地。
经史子集,大学春秋,古今史鉴,自有刘学士和张学士讲读,杨瓒若是开口,无异于班门弄斧。
几番思量,杨瓒独辟蹊径,打算和朱厚照讲农政商道,讲北疆风貌,讲海外方物。
哪怕只是皮毛,朱厚照也听得津津有味,兴致浓厚。自出生就未离开过皇城,京城外一切,于他都十分新奇。
事情闻于朝堂,群臣会怎么想,自己是否又会受到攻击,杨瓒已无心理会。
农政是国之根本,挑刺必要有理有据。
商道不为士大夫所喜,然殿试之时,杨瓒写过一篇策论,其后又有文章送至三位阁老面前,同样不怕言官挑事。
北疆之事,多是从顾千户处得来消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添油加醋。况且,自开国起,明朝就和北边的邻居不对付。无论文武,提起北边的邻居都是咬牙切齿。
在讲学之时,言及北疆风貌边防,当是一片为国之心。如此还要被泼脏水,讲话之人安的是什么心?
唯一可为群臣诟病的,唯有海外方物。
太宗皇帝遣船队先访东洋,后下西洋,扬大国之威,后世亦为人称道。然自宣宗皇帝之后,因各种原因,明朝渐收拢船队,不再出海。
杨瓒在明朝日久,知晓内中因由复杂,不像后世人猜测的那般简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再小心,走一步算一步。谁让他先前过于理想主义,行事欠妥。但想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总得慢慢来。
天子终究年轻,凭一腔热血,无法驾驭满朝文武,更不要说一展抱负。
自己行事更要小心。
此事不同于抓捕勋贵外戚,稍有不慎,既会引来百官反弹。
在没有摸清线头之前,杨瓒只能将海外方物摆在最末,每讲三次农政,方提及一次。饶是如此,朱厚照的兴趣之浓,仍是显而易见。
“陛下,臣今日所讲,乃是鞑靼瓦剌及兀良哈三者之势。”
听到要讲北疆,朱厚照立刻精神百倍,端坐案后。
杨瓒肃然神情,由朵颜三卫的奏疏讲起。
“鞑靼可延汗欲同泰宁卫都督结亲,陛下可曾深思,其目的为何?”
“拉拢,使其同朝廷生隙。”
“陛下英明。”杨瓒道,“就此议事,朝堂诸公多有评议,臣与翰林院同侪亦有争论。终得一点,成与不成,都可令朝廷对朵颜三卫再生戒心……”
杨瓒侃侃而言,朱厚照聚精会神,中途联系日前所学兵法,颇有所得。
殿外,雨势仍大。
廊下的禁卫铠甲俱湿,仍是纹丝不动,彷如雕塑一般。
几名中官站在门旁,隐约能听到殿内传出的话声,多是半懂不懂,不知其意。唯有韦敏听得认真,袖着双手,偶尔蹙眉,偶尔舒展,半晌之后竟有些出神。
忽然,有红裙女官冒雨行来,在殿前稍停,被小黄门引到韦敏跟前。
“韦公公,陈公公那边传话,说是仁寿宫进了三辆小车。太皇太后有话,陛下讲习结束,别忙着回乾清宫,先去仁寿宫。”
“有小车进了仁寿宫?”
韦敏眼珠子转转,立即会意。
“陛下正同杨侍读讲习,不好打扰。两位且先回去,等讲习结束,咱家立即禀报。”
“也好。”
有外臣在,女官不好多留,福礼之后又急匆匆离开。
仁寿宫中,王太皇太后高居正位,张太后托病不在,吴太妃坐在下首。
十名少女分作两列,跪在殿中,皆是同样打扮。
桃红裙,淡绿的窄袖褙子,梳着三小髻,发鬓攒着两到三枚珠头钗,耳挂银珰,映着灯光,更显得蛾眉皓齿,冰肌雪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