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民政讲完,杨瓒轻咳两声,请谷大用和张永取来海图,朱厚照立时腰背挺直,双眼发亮,精神百倍。
因福船被拆,至今仍有几个零件装不上去。寻不到匠人重新组装,杨瓒只能研究海图,为天子讲解海外方物。
凭着记忆,杨瓒在海图上点出爪哇,占城,暹罗几地,就气候和地形稍作讲解。余下多是古名,疆域分界亦有些模糊,同后世地图大有区别,只能作罢。
与其连猜带蒙乱说一通,不如什么都不说,免得留下错误印象,给日后造成麻烦。
自永乐朝至,已达百年。宣宗之后,再无天子遣船队出海。
海图深藏在内库多年,得以重见天日,已是万幸。真被朝官藏起或是一把火烧了,才是神仙难救,哭都没地方哭去。
“臣才蔽识浅,不能识得全部海图。”杨瓒道,“内阁三位相公博学多识,广见洽闻,必能为陛下解惑。”
“阁老?”
朱厚照蹲在地上,袍角掖入腰带,手指擦过真腊等地。听到杨瓒之言,头也没抬,直接道:“朕不能问。”
为何不能?
不过是一张海图,几个地名,满足一下天子好奇心,举手之劳。刘健谢迁不理解,李东阳总不会如此死脑筋吧?
“杨先生不知道。”
收回手,朱厚照坐到地上,闷声道:“上月,占城王子沙古卜洛遣使朝贡,言有红发夷人乘船入港,携金银火器期望通货。”
红发夷人?
杨瓒脑海里乍然闪过一个念头,西方大航海,美洲新大陆!
“外夷船能至,我朝亦可遣人出海。朕就此事询问内阁,话刚提起,不光是刘先生,李先生和谢先生都是摇头。”
朱厚照托着下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声音愈发沉闷。
“刘先生说,据永乐朝记载,朝廷每遣船出海,均耗费巨繁。官员、船匠、役夫,少则千余,多则几万。衣食补给耗费极多。单是准备马船,足要用上整年。”
“现下,库银多充为军饷,赈济灾民。内库亦是入不敷出。休要说出海,便是试造一艘福船,都未必可行。”
嘴上说说,尚不会怎么样。
真下令造船出海,满朝文武的口水能淹没奉天殿。
“刘先生所言确有道理,朕只是不甘心。”
不知道太宗皇帝的辉煌,倒还罢了。
知道明朝船队下西洋的壮举,看到当年留下的海图,清点过内库留下的珍宝,朱厚照满心火热。
不只想派遣船队,若是条件允许,自己都想杨帆出海。
“这些话,朕只同杨先生说。”朱厚照盘着腿,笑容里是超出年纪的苦涩,“也只能说说。”
“陛下……”
历史上,正德帝的确在京城待不住,三天两头想往外跑。
几次尝试未果,总结经验,终于成功跑到北疆,和小王子打了一仗,取得应州大劫,成为永乐帝之后,唯一一位亲上战场杀敌的天子。
此战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鞑靼不敢大举犯边。北疆重镇难得有几年安稳。
对于史书中的“战况”和“死伤”,杨瓒能送出的只有两个字:荒谬!
打了几天仗,就死几十个人?
开什么春秋玩笑。
不提刀枪砍杀,便是火炮射出的铁球,砸也能砸死百八十个。退一万步说,鞑靼游骑犯边,不到百人的队伍,遇到敢战的边军,总也要留下几具尸首。
十万军队都是举刀虚晃,友谊第一,杀敌第二?
天大的笑话。
朱厚照为出海一事郁闷,杨瓒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提起武学之事,转移天子的注意力。
“陛下,杀敌有赏,盖能激励军民。今京军操练无法,学中无才可举,当行赏赐之法,以励武臣子弟。”
“赏赐?”
“武学年终一操,可改为三月一考。请钞为奖,优者按季行赏。当日于学中鸣鼓,以彰其能。”
没有激励,如何能大踏步前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武臣子弟,再是纨绔,也要争几分面子。
天子行赏,鸣鼓学中,既得实惠,又有面子。
再榆木脑袋,不求上进,面对这种情况,也该仔细想想,别人三月领赏,荣耀学中,老子出门抬头挺胸,倍有面子。自己月月落后,回到家中,不是竹笋炒肉,就是木棍加身。
老子一样是纨绔,凭什么抽孩子?
好的不学坏的学,必将抽得更狠。
论起抽人的技术,实乃武将家学渊源。杨探花欲有所长,还当勤学苦练。
想了想,朱厚照点头。
“此事可行。需令兵部先议,方可定为条格。赏赐的金银,”朱厚照咂咂嘴,“朕自内库出便是。”
因操演之事,天子盛怒,兵部尚书刘大夏在雪中长跪,羞愧气怒交加,病在府中,早朝都未能上。部中上下战战兢兢,对天子的命令,凡是合理,必不敢驳斥。
相比之下,户部却是老大难。
除军饷和灾银,韩尚书简直一毛不拔。
朱厚照无法,几番从内库搬钱,承运库太监连连上奏,就差抱着天子的大腿哭:陛下,库房将要见底,天子家也没有余粮,慎搬啊!
内库之事,杨瓒不好插嘴。
只不过,锦衣卫收缴的番僧赏赐,囚犯赃银,均未送入顺天府,而是运送到承运库,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通过庆云侯世子一案,杨瓒还得知,功臣不纳税,宗室不交钱,绝属谬误。
洪武帝定下规矩,赏赐给皇亲、功臣、内官及寺观的庄田,不能白得,全部都要交税。不收麦稻,只征银两,按每亩三分收取。
盘点南北两京,杂七杂八算起来,每年可得银二十余万。
圣祖高皇帝在位时,敢拖欠一分银子,必让你好看!自宣宗皇帝之后,减免成为常例,拖欠也没关系。
朱厚照继位至今,弘治十六年的赏田税银仍在拖欠,弘治十七年更是想都不要想。
不能说老爹过于仁厚,只能是皇亲功臣不体皇恩,胆大妄为。
“有幸”翻阅庆云侯世子的供词,杨瓒发现,周家已有三年不交税银,借口五花八门,简直匪夷所思。偏弘治帝不追求,任由其拖欠。
今番周瑛被下诏狱,前事都被翻了出来。
想救儿子?
先把积欠的税银补全,再论其他。
庆云侯在诏狱外守了两日,求不得宫中开恩,只能想法筹钱。补交之后,是否释放周瑛,还要看顾千户的心情。
以杨瓒的观察,可能性实在太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杨瓒正琢磨库银,朱厚照已拟定条章,行赏之外,添加罚规。
“有赏当有罚。”
朱厚照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朕闻秀才不第,考核不过,达一定年限,即要夺其禄米。朕不欲罢黜学中子弟,惩治懈怠庸碌者实是必须。”
“陛下英明!”
杨瓒拱手。
“杨先生必早已想到,故意不说,是想考朕?”
“陛下,臣不敢。”
真心冤枉!
只言赏不说罚,绝非考验天子,实是不想再得罪人。
先同文官集团保持距离,后同勋贵功臣扯开脸皮,再同武臣子弟各种不对付,事情传出去,即便是钢筋铁骨,也会被敲得粉碎。
杨瓒惜命,总要为自己留条退路。
从杨瓒的建议中得到启发,朱厚照先定京城卫学条规,又铺开纸,敕令在外卫所,指挥以下,百户以上,凡年不满二十五岁,均要入卫学,熟读《大诰武臣》,勤学武经七书。
“提学官严行其责,督其学习,举能才,备来年武选。”
武选是由各卫学推举?
杨瓒诧异。
朱厚照更诧异。
“杨先生不知道?”
杨瓒老实摇头。
“长安伯是武选魁首,府门前的匾额是父皇所提,前厅还悬有钦赐宝剑,杨先生没看到过?”
杨瓒抿了抿嘴唇,承认自己眼大漏神,孤陋寡闻。
天子为何知道他仍住在顾卿府上……杨侍读拒绝去想。
“今年会试,明年即是武选。自永乐年起,俱行此例。”
杨瓒汗颜。
杨小举人一心读圣贤书,不知此事,不足为奇。他入朝半年,常在翰林院抄录文卷,日前更翻阅武学卷宗,仍不知此事,实是疏忽大意,粗心太甚。
说话间,滴漏轻响。
午时已过,弘文馆讲习结束。
按原定计划,杨瓒留膳宫中,未时中,将随圣驾前往东城外一座武学,观学中演武。
杨瓒真心不想去。
奈何天子有令,不去也得去。
御膳撤下,稍歇片刻,中官奉上清茶。
朱厚照端起茶盏,忽然又放下。
“谷伴伴。”
“奴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