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瓒轻笑,扫过三人,道:“本官有事要问尔等,务必真实回答,如若不然……”
不然怎样,抽鞭子还是挨棍子?砍头还是凌迟?
“本官不会那般残忍。”杨瓒笑得和气,“本官只会向朝廷请令,在江浙福建各地广贴布告,言已知各路海匪,如不尽快俯首认罪,必当诛其三族。当然,告示上也会写上尔等姓名,广告几地,尔等感沐天恩,供出海贼恶霸,立下大功。”
“对了,告示贴出之后,本官会同锦衣卫商量,将尔等送回江南。”
番商傻了。
要不要这么凶残?!
“届时,被激怒的各路好汉会如何,本官可不敢保证。”
番商哭了。
说,他们什么都说!
“大人,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很好。”杨瓒点头,“江浙福建,最大一股海匪头目,尔等可知?”
番商连连点头,这些事,上次都问过,他们知道的都说了。
“此人姓许,诨号许光头。手下有近三十艘船,自祖辈起就在海上讨生活。”
“其真名籍贯,尔等可知?”
“大人,小的不知。”
“恩?”
“真不知道!大人,海上的匪贼都是诨号相称,许光头手下有六个人,每次交易都是这六人轮番登岸,小的连许光头的面都没见过,更不说真名籍贯!”
番商说着,忽然神情一变,激动道:“那五个海匪都曾在许光头手下做事,必定清楚!”
杨瓒没说话,斟酌片刻,转身离开囚室。
番商再次抱团,丝毫不敢放松。
五名海匪听得真切,大骂番商无耻。
杨瓒蹙眉,知晓不能用同样的办法,也吓唬不住他们,心一横,遣人请示牟指挥使,可否用刑。
文官到诏狱中审案,本就奇怪。
张口要用刑,牟斌和赵榆同时喷茶。
“杨侍读真这么说?”
“是。”
两人互相看看,牟斌点头,“随意,人打不死就成。”
“遵命!”
得到肯定回答,杨瓒手一挥,人带进刑房,校尉力士袖子一撸,当即开揍。
时隔半月,五人伤未全好,再被一顿狠揍,各个眼冒金星。只望杨瓒能开恩,赶紧问,别揍了成不?
一个锦衣卫千户,一个文官,都是不问话先开揍,这般行事作风,一家子不成?!
二十鞭后,五人有什么说什么,虽不知许光头真实底细,他手下六个人,却供出了三个。
听到海匪所言,杨瓒瞳孔微缩。
“谢紘,化名谢石棋,诨号谢十六,说是应天府出身,平日里说官话却带着绍兴口音。他是许光头的军师,许光头能有今日风光,他功劳绝对不小。”
“谢十六读过书识得字,浑身上下都是心眼。明面上是个正经商人,私下里没少干海上勾当。”
“其为人还算仗义,和咱们一样,看倭贼不顺眼,遇上了,必要沉进海里喂鱼。”
姓谢,绍兴口音。
想起谢阁老送的棋子,想起李阁老的提点,杨瓒脊背发凉。
记录下供词,一份交给牟斌,另一份揣在怀中,不等明日,当即赶往宫中。
彼时,皇后留在仁寿宫,同吴太妃学习处理宫务,朱厚照闲来无事,没有朝政处理,又到暖阁内研究海图。
谢丕和顾晣臣预定二月出使,朱厚照几乎是掰着手指算日子,几乎将海图瞪穿。
“陛下,杨侍读请见。”
“杨先生来了?快请!”
朱厚照正愁没人说话,杨瓒来得正好。
杨瓒步进暖阁,躬身下拜,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何事?”
杨瓒取出供词,呈送御前。
刚看过两行,朱厚照脸色立变。
“下去!”
两字出口,殿内中官宫人当即悄声退出,暖阁门关严,君臣开始一番密谈。
接下来两日,天子罢朝,皇城内风平浪静。
到第三日,天子升殿,不等群臣奏禀,当殿宣读敕令。
“钦差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出勘江浙。”
惊雷劈下,百官目瞪口呆。
钦差?
翰林院学士?
“陛下,此事不妥!”
当即有官员出列直言,钦差由天子委派,群臣少有置喙,但也不能随便点名。
朝廷派遣钦差,至少该是从四品。
一个五品翰林侍读,奉天子命出勘,合适吗?
况且,专业不对口。
本不属翰林职责,即便是佥都御使,都比侍读学士合适。
“卿所言有理,提议甚好。”
朱厚照点点头,道:“调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入都察院,升左佥都御使,钦差出京,出勘江浙。”
侍读学士,正五品。左佥都御使,正四品。
这下没话可说了吧?
杨瓒眨眨眼,麻溜出列,领旨谢恩。
打入言官队伍,更可死掐到底。
直谏的官员差点晕过去。
陛下,有权也不能这么任性!
第九十三章 钦差南下 二
天子执意任命杨瓒为钦差,群臣无法,实在劝不住,只能接受现实。
劝过几句,就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任都察院佥都御使,实现两级跳。
接着劝,天子会不会当殿犯熊,升杨瓒为副都御使,甚至都御使,实现四级跳乃至六级跳,没人敢断言。
毕竟,天子任性,有目共睹。
自史琳、戴珊先后病卒,屠勋继任右都御使,另一个都御使的位置始终空缺。如果天子犯倔,坚持提升杨瓒,别说都察院,内阁都没办法。
群臣默然,有脑袋转不过弯,仍想继续出声的,也被同僚拉住。不能再劝了,再劝,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再者言,钦差南下绝非好差事。
江浙之地,各方关系错综盘结,三司衙门,镇守太监,各卫所指挥,都不是善茬,个顶个不好惹。
巡查御史之外,监察御史便有十人。又有加衔的提督、巡抚、经略等官,随便哪一个,都能和杨瓒打一场擂台。
纵有钦差之名,到底资历尚浅。
在京有天子为依仗,离开顺天府,走出北直隶,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使,同样会被地方大佬压得抬不起头来。
文武两班中,同杨瓒交好者,如谢丕顾晣臣,均有几分担忧。同杨瓒不睦者,例如几名曾弹劾杨瓒的给事中,多是幸灾乐祸。
天高皇帝远,强龙难压地头蛇。
江南官场的水太深,前朝不是没派遣过钦差,结果怎么样?
意气风发、胸怀壮志南下,垂头丧气、怊怅若失归京。
丢官尚算幸运,捅到马蜂窝,丢掉性命都有可能。
没有节庵公的才华,想动江南官场,纯属白日做梦。
皇庄是天子的钱袋子,江南则是国库的支撑。每年的火耗冰敬,各方孝敬,大部分送进京城,落入六部口袋。
这是摆到台面上的规则,内阁三公也不能例外。
地方庇护商人走私市货,同样不是秘密。
因利益牵扯,各方势力勾结,关系错综复杂,如蛛网般交织在一起,勉强维持平衡。
这样的关系网,轻易不能碰。
谁碰谁死。
多重压力之下,纵然是看不过去,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太过分,地方朝廷都不会大动干戈。
真有不怕死敢越界,例如许光头之流,手下三十多条海船,上千海贼,威胁江浙福建等地安全,沿海卫所必会出兵围剿。
屡次出兵,却是收效甚微。
不是不想抓,而是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