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蓟州战事愈急,晋王愈发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唯恐哪日事发,朝廷派人包围王府。
午夜辗转,常被噩梦惊醒。
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囫囵个躺在寝宫,没有被厂卫抓去,贬为庶人。也没有被带进宗人府,由宗正历数罪状,跪在囚禁处,面王陵方向忏悔。
坐起身,擦掉冷汗,晋王终于明白,亏心是什么滋味。
他不像宁王,有怀抱天下、垂统万民之志,即便有,也在今上登基后被磋磨殆尽。现如今,他只想多赚银子,多些护卫,日子过得好些。
可惜,唯一的愿望,也将成镜花水月,触之即碎。
捧着圣旨,晋王满面愁容。
想起离开不久的宁王信使,更是翻肠搅肚,心中忐忑。
换成五年前,哪怕是两年前,他都会被说动。如今,半点可能都没有。
把柄被天子抓在手中,还有什么可蹦跶?
清君侧?
清个XX!
到头来,君侧未清,造反的大帽子压下,世人唾弃,祖坟都进不去。
想起宁王在江南的动作,晋王不禁叹气。
换成早年,朝廷八成会手忙脚乱。现下,就算天子不知应对,内阁站出来,都够他们喝一壶。
晋王冷笑。
如果没有谢丕,事情还能转圜。拉上阁老的亲儿子,还是最得意那个,不是自己树敌,还能是什么?
宁王不笨,可惜在封地日久,目光终有局限。
借蓟州危急向朝廷发难,是聪明人该做的?
即使能算计成功,也会被百姓戳脊梁骨,到头来,十有八九被自己坑死。
躲在后边不会被发现?
想得美!
朝廷正等着抓把柄,自己送上前,还想全身而退?
承运殿内,王府属官仍在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晋王靠在椅背,单手捏着额际,神情倦怠,颇有几分心灰意懒。
无论对大位有没有念想,不管之前都做了些什么,他终究是圣祖高皇帝子孙。同神京城的少年天子一样姓朱。
是不是清君侧,能不能脱开罪名,都是以后的事。
鞑靼铁蹄已深入蓟州,假如占据密云,攻破营州,即将威逼京城。
正统之祸,恐将重演。
局势危急,不可终日。
北虏南侵,身为高皇帝子孙,当真能够坐视?怕他日到了地下,没等阎王审讯,先被祖宗抽上一顿。
想到这里,晋王脑中忽然闪过灵光。
难不成,宁王选择此时发难,既为“借势”?
以为弹劾监军,搅乱朝堂,延迟增援,使鞑靼威逼城下,便可浑水摸鱼?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真是异想天开,更是万民的罪人!
议论声不绝,晋王愈发烦躁。猛地握拳,捶在桌上,大声道:“行了!”
“王爷?”众人骤惊,不明白王爷为何发火。
“此事再议,尔等暂且退下。”
“是。”
面面相觑之后,属官幕僚陆续起身,行礼退出正殿。
“钱长史。”
坐在椅上,晋王表情严肃,眉间皱出川痕。叫住王府长史,沉声道:“你且留下,本王有事同你商量。”
“是。”
钱长史回到原位,待殿门合拢,开口道:“未知王爷有何吩咐?”
“蓟州之危,尔观如何?”晋王眉间皱得更深。
“难。”钱长史没有犹豫,直接道,“如不能立即增援,恐密云不保,营州将危。”
“是啊。”晋王点点头,“营州旦破,京师危急,本王该当如何?”
“王爷,”观察晋王表情,钱长史面上闪过疑色,“王爷有意相助?”
“的确。”
“王爷三思。”
“有何可思?”晋王摇头,道,“我知你忧何事。如果没有圣旨,本王尚有退路。圣旨当前,本王再无选择。”
把柄被抓在手里,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王爷是说,江南之事,天子已经知晓?”
晋王点头。
“先时,本王尚有疑惑,想到蓟州,豁然明朗。神京那位明摆着告诉本王,王府缺钱,他知道。”
勾结商人走私,一样不会是秘密。
“这……”钱长史惊出一身冷汗。
同商贾联系,均是他出面。如果朝廷追究,难保不会成为弃子。
“你放心。”晋王道,“这是警告,也是拉拢。蓟州危急,太原是为要地,朝廷不会这时办我。如能当机立断,说不定,往日之事也可勾销。”
“王爷,此事需从长计议。以属下之见,当派护卫往南昌宁夏,看一看……”
没等长史说完,晋王便摇头。
“来不及。”
“王爷,事情非同小可,当需深思。”
深思?
晋王忽然笑了。
朱宸濠处心积虑想造反,他都知道,皇帝会不晓得?
明知是找死,还要跟着一起?
退后几年,情况或许不同。现如今,想得越多,越是错。
朱厚照是圣祖高皇帝子孙,他也一样!
同为圣祖血脉,不意味着能坐上皇位,但享世代恩荣,卫土守疆,责无旁贷。
“不必多言。”
钱长史几番劝阻,反坚定晋王决心。
“本王要上表朝廷,调王府护卫往偏头关。运粮万石,银万两往万全都司,助边卫御敌。”
“王爷……”钱长史似想再劝,见晋王态度坚决,到底将话咽了回去,深深揖礼,退下安排。
王府的动作,很快被锦衣卫得知。
两名校尉立即出城,放飞鹰隼,回报消息。
于此同时,携同样旨意的厂卫,先后抵达宁夏、南昌,安化王和宁王的反应,同晋王截然不同。
前者接下圣旨,没有出钱出粮,也没调出护卫,只上表谢恩。
后者回到存心殿,冷笑一声,将圣旨丢在一旁,当日便秘遣护卫,往金陵传递消息。
三人的动作,俱传至北镇抚司,报送乾清宫。
看完牟斌递上的条子,朱厚照咔嚓啃了一口苹果,心情貌似不错。
“和朕预料得差不多。”
腮帮鼓起,朱厚照放下苹果,擦擦手,提笔写下三份手谕,交张永带出宫中,分别交往北镇抚司,东厂和西厂。
一张黄绢,三十余字,盖上宝印,眨眼之间,决定三位藩王后半生的命运。
无论是好是坏,是继续享受恩荣,还是一朝跌落尘埃,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怨不得旁人。
正德二年,正月癸丑,天子下旨,赏晋王食盐岁五十引,并赏晋王妃绸缎宝钞。
同日,各王府在京长史得旨,可启程归藩。独宁王府长史被扣押,有民告其强良家女为妾,证据确凿,经顺天府询问,交刑部发落。
不等消息传回南昌,酝酿多时,憋了一肚子气的皇帝,终于爆发。
早朝之上,抛出戴铣奏疏及厂卫送回实据,令张永刘瑾宣读。
群臣垂首,殿前默然,无一为史雍等辩白。
宣读完毕,朱厚照冷笑数声,当殿下旨,差锦衣卫往南京械犯官。
“贪赃枉法,构陷同僚,具法司提审,拟罪勿纵。”
“林翰陈金停半禄闲住,吕等、叶贽、章懋降三级留用,胡谅降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
“杖史雍,李善等五人,抄没其家,追夺官银。旨到,即南京阙下行刑。不解至京,即发南疆。三代不归,遇赦不赦,子孙五代不许科举。”
“敕令抄录三都,与闻百姓!”
张永宣读圣旨,略显尖锐的声音在奉天殿前回荡。
百官齐身下拜,万岁之声山响。
非常时,行非常手段。
天子同内阁达成一致,南京之事,只处置带头之人,余者从轻或暂免发落。
“蓟州危急,调兵北上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