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边镇,这样的官,就该丢到鞑靼跟前,让他去仁义!
和豺狼讲理,看看会是什么下场!
记起身在何处,伙计握紧双拳,咬牙压下不平。
用力搓脸,掩去怒容。
走出角落,闻二楼叫人,立即提起热水,搭上布巾,噔噔噔跑上木梯,更殷勤的伺候起来。
同在酒楼的西厂探子,咂咂嘴,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暗道:不知是哪个运气不好,被诏狱的探子惦记上。查出个子丑寅卯,官做不成,怕是命都保不住。
酒楼之内,仅为皇城各处一个缩影。
自西厂复立,厂卫之间,番子之内,竞争愈发激烈。
换成弘治年,一条街市,锦衣卫“占住”,东厂便不会多派人。
现下,别说街市,生意好的酒楼茶馆,尤其是朝廷官员常来常往,外邦使臣及南北豪商经常光顾之地,至少要进驻三个探子。
镇抚司一,东厂一,西厂一。
非是南镇抚司不掌外事,三个绝打不主。
北疆论功,顾卿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赵榆升锦衣卫同知,掌南镇抚司。
因前事,牟斌请辞官归乡,未获准。天子念其旧功,绝口不提其办差疏漏,反屡次褒奖,发下赏赐,改调金陵,管南京镇抚司事。
按照常例,不出意外,牟斌将在此地养老。
以罪转调,日子定不好过。但牟指挥使品级未降,皇恩未减,十分明显,仍得圣眷。南京官员勋贵,除魏国公等树大根深的功臣外戚,见面都要客气三分。
如若牟斌不服老,继续在南京发光发热,其职业生涯,未必不会焕发第二春。
原因很简单,南京是养老之地不假,却近江浙湖广,财货丰腴,水陆畅通,消息传递更快。
浙海一带的倭贼海匪,被杨瓒王守仁刘瑾剿灭,赶尽杀绝。福建广东附近,仍偶有出没。
受其影响,苏浙之地,若有海匪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南京镇抚司,当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越想越是在理。
牟斌抵达南京,见过一干同僚,搬入镇抚司衙,查阅往年记录,立即面色黑沉。
官员到金陵养老,厂卫于此,却不可碌碌无为!
牟指挥使上奏天子,言明忧心。得到恩准后,联合新任南京守备太监,大刀阔斧,在南京镇抚司进行“改革”。
所谓新人新气象。
牟斌的到来,彻底令南京镇抚司改头换面。
随锦衣卫振作,重现龙精虎猛,在此地养老的官员,均生出危机感。
吃饭睡觉,被人盯着,尚且能忍。
和美人风花雪月,看星星看月亮,畅谈人生哲学,都被人盯着,甚至是明目张胆的盯着,是个人就受不了。
实在受不住,南京官员联合起来,好话说尽,软硬兼施,牟指挥依旧不为所动。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每天无所事事,除喝茶聊天就是侃大山,完全是浪费米粮,徒耗禄银,坚决不成!
没事干?
交给本官!
牟斌同镇守太监商量,奏疏递送顺天。
敕谕抵达,南京文武顿陷水深火热。
没有政事可处理,好办。
文官修书,顺带翻阅资料,查找旧日案卷,对照番邦四夷,绘制舆图海图。武官也不能闲着,调集卫军,十日一操改成五日一操,路上操练不够,水上继续!
见到东倒西歪,一个时辰都站不住的伪军,牟指挥发了狠,五日改成三日。谁敢不满,都给本官扔海里,不脱一层皮不算完!
不过两月,南京文武均摇身一变,抛却养老状态,开始卧薪尝胆,奋发进取,为朝廷建设事业添砖加瓦,努力奋斗。
朱厚照得悉,不仅没有怪牟斌手段严酷,反而大加赞赏。
自此之后,金陵旧都,再非朝廷官员“流放养老”之地。接到转调官文的文武,也不会哭丧着脸,哀悼前途无望。
不耐勾心斗角,喜好做学问的朝官,纷纷动起心思,甚至主动上请,转调南京。其中就有王守仁的亲爹,现任礼部侍郎王华。
王侍郎想得很清楚,以他的能力,做到一部尚书已是极限。入阁之事,根本想都不用想。
与其留在顺天,不如请调应天,修书立传,开办书院,远播贤名,为儿子的前途铺平道路,拓展关系。
内阁相公,六部九卿均已耳顺古稀。天子不及弱冠,今后必重用少壮。
朝中的人脉固然重要,“新人”更不容忽视。
天地君亲师。
血缘之外,再没有比“师生”关系更为牢固。
王守仁有剿匪之功,至双屿卫驻守,更是难得资本。他日还朝,至少也是六部郎中。如立下大功,侍郎也非不可能。
父子同朝为官,不算稀奇。同朝之内,子超父品,却会为世人诟言。功劳再大,也有可能被降品。
前宋科举既有此例,何况今朝。
为免王守仁被压制,抱负不得施展,王华立下决心,主动请调南京。
奏请递送文渊阁,内阁商讨之后,知其去意已决,上奏天子。
朱厚照考虑数日,将奏疏压下。遣刘瑾至侍郎府传口谕,王卿家父子皆国之栋梁,朕当重用。
旋即,王华被授太子少保,升礼部尚书,仍留顺天任职。
王守仁知悉,写成家书,快马送入京城。
看完之后,王侍郎当即掀桌。
什么叫外边很好?什么叫正在格物,不便入京?什么叫钻研霸道,欲为国朝开疆?
当他看不懂字面下意思?
这不孝子分明在说:爹,儿子心里有数,别瞎忙活,省得越帮越忙。
越想越气,记起王守仁少时,王华顿觉手痒。相隔十余年,又生出揍孩子的欲望。
在这一点上,王侍郎和谢阁老很有共同语言。
只不过,对儿子下手之前,还需找杨探花聊一聊人生。
无他,儿子变成怎样,这小子就是罪魁祸首,万恶根源!
值得一提的是,原南京守备太监傅容,借顾卿相助,如愿调回顺天。
知晓牟斌和继任者的消息,傅容不免有些遗憾。如果咱家没走,说不得,也能得份功劳。
思量半晌,难免失笑摇头。
古人早有言,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人心不足蛇吞象。
既已回到顺天,升调司礼监,便不可再生贪念。何况人在京城,时常御前露脸,还愁没有立功穿透的机会?
他早打听清楚,都察院的杨御史和顾指挥交情莫逆。
有这层关系在,甭管怎么说,只要不犯错,后半生的日子都将顺遂。
想到这里,最后一点不甘也烟消云散。
傅容站起身,抖抖衣袖,唤来一名长随,知杨瓒奉召觐见,人已过奉天门,眼珠子转转,立即叫两个小黄门,抬脚离开值房。
不是十拿九稳,也该碰碰运气。说不准,真能说上话。
可惜,傅公公的运气实在不好。
杨瓒带着满车玉米,穿过奉天门,直往乾清宫。
丘公公在侧,知晓车上是天子惦记的番粮,行事愈发谨慎。
眼睛瞪起,生人勿进!
沿路遇到“碰运气”的中官,通通瞪走。
犹不死心者,望着杨瓒,表情格外生动,仰慕杨御史而不能近前,实为平生之憾。
转向丘聚,登时换过一副面孔。
只你会瞪眼?咱家也会!
御前伺候?
咱家得过皇后娘娘的赏!
一路走,一路瞪。
丘聚眼眶发酸,终究没落下风。
杨瓒忽生感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当真至理名言。
至乾清宫,大车停住。
张永刘瑾在殿内伺候,谷大用和高凤翔几人掀开蒙布,仔细查验之后,确定袋中都是玉米,轻松扛起一袋,送入殿中。
东暖阁内,朱厚照换过常服,坐在御案后,腮帮鼓起,满脸不愉。
三位阁老视而不见,继续侃侃而谈。
尤其谢阁老,从上古讲到夏商,从秦汉说及隋唐,不是杨瓒来得快,两宋都要过一遍。当真不愧好侃谈之名。
中官通禀,杨瓒进殿行礼。
虽已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三只老狐狸,仍是心里打鼓,掌心冒汗。
没能出宫,又被抓住讲古,朱厚照委实憋屈。
见谷大用扛进玉米,无视刘阁老眉间紧蹙,张口道:“杨先生平安归来,朕心甚慰。”
“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
“此物即是番粮?”
“回陛下,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