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处,顾侯声音渐沉。
“鼎儿的岳家,世代戍北,最高不过千户,无甚根基。日后继承侯府,倒也能平顺。卿儿立下重誓,我本就亏欠于他。没料想,竟与那般精彩之人结缘。”
“侯爷是说杨御史?”
“自然。”
顾侯爷点头,道:“朝堂之上,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嘴上不说,心下门清。”
杨瓒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讲读弘文馆,得两代天子信任,又获阁老看重,日后不犯抄家灭族的大错,定会在朝中屹立不摇。
积累下人脉资本,七成以上的可能,入阁拜相。
顾卿年不及而立,受封一等伯,掌北镇抚司大权。立下赫赫战功,前程无可限量。
一文一武,皆可称不世出的英才。
如今拧在一块,试问,谁可轻视,谁敢轻视?
怕是阁老都做不到。
加上庆平侯府,东、西两厂,以及早有交好之意的武定侯府,势力之大,人脉之广,顾侯爷仔细思量,都感到心惊。
“伴君如伴虎啊。”
顾侯爷摇摇头,道出和长史一样的话。
圣眷愈浓,愈显得刀锋锐利。
不设法自污,等被他人挑出错,迎头必是一场暴风骤雨。
“鼎儿今日策马,明后日必有人上言弹劾,正好将先前的功劳压一压。”
借此外调戍边,比在京中更加安全。
然而,可能实在不大。
“府内事情传出,世人多会以为我父子不睦,兄弟不亲。虽有诟病,到底能保存根本。”
不睦不亲,自然不会拧成一股绳,威胁便小上几分。
“如非如此,五日后的家宴,实不能办。”
道出这句话,顾侯爷靠向椅背,不再多言。
面上现出疲惫之色,似又苍老许多。
人言顾氏一门双爵,父子英才,钟鸣鼎食之家。
殊不知,站得越高,越不能放松。
一旦脚下不稳,摔落云端,纵然不死,也会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位置越高,风险越大。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上一刻得意,下一刻就可能跌落深渊。
修身齐家,谨慎持身,八字供奉祠堂,成家训箴言。
经历过英宗朝,顾氏全族都吃下教训。身为本家的庆平侯府,更是如此。
顾鼎一路策马,引来京城目光。
顾卿离开侯府,并未归家,而是转道北镇抚司,接掌公务。
几名给事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尚且不知,一举一动,早在他人预料之中。
乾清宫东暖阁内,热气和香气一同飘散。
朱厚照连吃六棒玉米,一个拳头大的甘薯,方才停住。
杨瓒看得心惊。
就算不是改良品种,一棒也有巴掌长短。这么多吃下去,不撑吗?
三位相公丢开矜持,不只吃,更要拿。
见天子停下,同样擦擦嘴,取出帕子,将余下甘薯和玉米包起,回府再用。
朱厚照很是不满。
“朕皇庄里的甘薯,不够三位先生分?”
“陛下仁德,发下良种,臣等岂敢私留?均送顺天府,交管粮通判发京畿各县耕种。事项俱有记录,不敢有半分虚假。内阁六部,文武两班,无人敢截留,以致损伤农事。”
李东阳话落,朱厚照撇头。
心知对方说的是实情,无法反驳。心中憋气,干脆不说话。
中官重换火盆,清扫残羹。
朱厚照特意吩咐,分拣三袋玉米,送两宫和坤宁宫。
“谷伴伴,你带人去。”
“奴婢遵命。”
送玉米不算,还需教会宫人食用之法。呈给太后和皇后,更要当面解说一番,赏赐肯定不少。
身为御前大伴,无需讨好两宫。但能卖个人情,在太后皇后跟前露脸,总有好处。
谷大用带人离开,张永等人略有些羡慕,却不到眼热地步。
暖阁门关拢,杨瓒上请于皇庄种植玉米,改良种子,再仿效甘薯,发京畿边镇。
“善!”
话音未落,朱厚照已拊掌叫好。
心下感叹,还是杨先生对朕好!知道甘薯被人搬走,种出玉米,第一时送来。
内阁三位相公咳嗽几声,出言表示,粮种全部送往皇庄,恐不合适。莫如半数由皇庄宫庄种植,半数运往顺天府,与甘薯同发于民。
朱厚照磨牙,却不好反对。
事关百姓,少年天子不会轻易犯熊。
杨瓒摇摇头,笑道:“玉米虽好,然种植之法仍在摸索,种子亦需改良。依下官之见,当仿照甘薯,由皇庄选育,择高产之种发于民,方才妥当。”
“蓟州业已丰收,亩产高过谷麦,何必多此一举。”
刘健性急,语气难免有些生硬。
杨瓒不紧不慢,话中有理有据,生生将刘相公堵了回去。
“蓟州实为小块种植,且多为下田,亩产之数皆靠推断,粮种必不是最优。纵不知田亩,也当晓得,上田丰产,下田贫瘠。皇庄有上中下三等田亩,分别种植,算出亩产精确之数。此后交于民种,方可高产,也方便定税。”
提及税收,刘相公无话可说。
“既如此,便依尔所言。”
刘健三人松口,朱厚照大喜。
正要令人将玉米运走,乍见杨瓒使眼色,冲着李东阳和谢迁方向努嘴。
君臣对视几秒,朱厚照恍然,当殿拍板,将玉米分出少数,交给三位阁老带回家中品尝。
杨瓒无语。
他的意思,将玉米分给三位阁老试种,不是吃!
朱厚照有田,阁老田产同样不少。
论起庄头管事实力,未必弱于皇庄。说不定经验更丰富,能育出更高产的粮种。
本为让天子卖个人情,哪里想到,人情的确卖出,却与主旨背道而驰。
看着天子阁老分玉米,翻食谱,杨瓒默默望向屋顶。
果然吃货的世界,常人不能理解。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圣眷
玉米分完,三位阁老心满意足,当即拜谢圣恩,离宫还家。
临走不忘打包,除先时收好的玉米甘薯,杨瓒敬上的玉米糖也没放过。
两指宽、半指长的硬糖,甜糯的玉米粒,混合碾碎的坚果仁和炒熟的芝麻,包裹蜂蜜色的糖浆,嚼在嘴里,咯吱作响,满口生香。
刚吃一口,朱厚照就双眼发亮。
数着盘子里的糖块,思量几块分给皇后,几块送去两宫,自己又能还留下多少。
没等分完,就见三位阁老折返,三下五除二,将玉米糖瓜分大半。
朱厚照忙道:这糖很硬,三位先生怕是咬不动。尚膳监有糖糕,给三位先生带走。
阁老齐齐摇头。
谢陛下关心。老夫牙口不好,并无大碍,可分给孙子曾孙。
这且不算,杨瓒献上的食谱都被顺走,言交翰林院抄录,散于民间,以彰显天子仁德。
“陛下隆恩,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鼓起腮帮,不停运气。
三位老先生淡定如常。
行礼之后,起身退暖阁。其速度,压根不似古稀老人。
坐在御案后,看着空空的碟子,少年天子气得发根直立。
“杨先生,你看,你看看!都欺负朕!”
杨瓒沉默。
天子犹不能反抗,进而指着阁老鼻子开骂,他能如何?
最好的选择,沉默是金。
蓟州一行,增长的不只是武力值,更有官场经验,做人智慧。
“陛下仁心仁德,体念臣下,圣君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