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明郑需不需要跟清廷议和罢兵呢?当然也是需要的。
一方面郑克臧的进攻策略在夺取江南之后已经改冒进为深堡浅攻、步步为营,因此要稳固新占领区并将其作为后续北伐的基地是需要时间的;另一方面明郑的财政状况并不比清廷好多少,几百万移民刚刚分派下去,三年内是不指望有收益的,而浙江、福建的清丈又搞得人仰马翻、乡野动荡,至于官府下乡更成了一根自我勒毙的绞索,让郑藩的收支失衡,虽然主要国税的海关税伴随外贸发展迅速扩大,但要满足浩大的军费和官员薪俸开销还远远不够。在这种情况下,生养休息一段时间以恢复国家元气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既然如此,双方便一拍即合,谈判就此偷偷摸摸的展开。当然清廷不可能放弃统治整个中国的大义,好面子的康熙也不可能同意史书上留下自己“款寇”的骂名,而明室素来有天子守国门的说法,郑克臧也会愿意让后人评价成南宋武帝刘裕一流的人物,因此和谈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成功。
但什么是外交?外交就是把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假装成可能来办。于是在清康熙三十六年、明保康元年十二月十一日,郑清双方的第一次非正式和谈便在信阳湖广右副总兵衙门一间并不隐瞒的房间里正式开始了。
“这位便是苏克哈图大人吧,”由于是非正式的秘密会谈,因此与会者都没有穿正式的官服,不过自我介绍是不可能避免的。“下官是夏王内务厅提调欧阳和。”
“原来是欧阳大人。”苏克哈图微笑回应。“幸会、幸会。”双方既然见过,便行对而坐。“欧阳大人,本官奉命向贵藩提议通好,朝廷愿……”
苏克哈图才说了几句,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某种拉郎配游戏的候选者的欧阳和突然插话打断道:“苏克哈图大人,通好也罢、和议也好,既然今日你我坐在一起,那双方便是对等的两国,大人口中所谓朝廷一词就不必再言及了,否则你我就不必再继续谈下去。”
苏克哈图吃了一鳖,顿时面色有些尴尬,但欧阳和说的不错,既然能坐下来谈,那北京肯定是承认了南京的实力,虽说未必能谈成什么,但至少不能用对待草莽的态度对待对方,所以他马上态度道:“确是下官失言了。”
既然苏克哈图能修正态度,欧阳和便不再深究,于是苏克哈图继续道:“我朝愿与贵藩缔结友好,共为兄弟之邦,两方划分疆域,永不再战,今后贵藩主南,我朝主北,百姓不再涂炭。若是藩主代明,我皇更愿嫁女约为姻亲。”
“约为姻亲?”欧阳和一笑,这明显是让郑克臧矮康熙一辈,这固然满足了康熙好胜的心理,但又如何能让郑克臧接受,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听过算过。“此事不急,至于本藩代明一说使者也不必累言,王上自有天命,岂是旁人可以置咄的。”
苏克哈图了然的点点头,康熙是什么脾气,想来能跟康熙扳手腕并夺取半壁江山的郑克臧也一样是庙谟独运、圣心独裁的刚愎之辈,对面的欧阳和出自内务厅,想来跟自己的身份一样,都是皇家奴才,自然有些话不好说的。
苏克哈图显然是以己度人,错误理解了欧阳和的意思,不过欧阳和显然没有解说的义务,只听欧阳和说道:“苏大人所言甚为宽泛,不知道可有什么细务可供双方商议的。”
苏克哈图正准备张嘴,就见欧阳和一摆手:“不过在说细务之前,贵方可有什么诚意?”
诚意?苏克哈图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看到苏克哈图有些不上道,欧阳和也只好单刀直入:“听说贵方正在传令四方抓捕岳昇龙的眷属?这怕是不好吧,既然双方约同议和,可否赦其家人,遣归本藩呢?”
苏克哈图离京的时候,讷尔图已经逮捕入京,但看着讷尔图的惨状以及随行蒙古宗贵的异口同声的指责,康熙已经锁定了湖广之战的两大罪魁祸首,就在京城居住的沙纳海一门立刻就被发往宁古塔了,至于岳昇龙一族更是成了满清掘地三尺要找出来的祸首。
因此一听到欧阳和提出这等无礼要求,饶是做好准备要受辱的苏克哈图也勃然大怒,当下就拍案而起:“欧阳大人,岳某固然是贵藩的功狗,但也是我朝不赦之罪人,贵藩为其求饶,怕是意在动摇我朝根基吧,若是如此,不谈也罢!”
“不谈,就不谈,难道是本藩求着你们来谈的嘛?”欧阳和也站了起来,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对方。“本官原本还准备用被俘的蒙古王公来换,既然如此,那就请便吧!”
用被俘的蒙古来换?苏克哈图顿时傻眼了,北京城里正为如何安抚内蒙各部头痛不已呢,若是能把活着的王公换回去,那自然可以解决康熙的心腹大患。但貌似谈判已经破裂了,这又如何能挽回呢,说起来也是消息不通的原因,原本以为蒙古马队已经全军覆没了,没曾想居然还有一些王公活着。这一来不换也不是,换也不是了。
然而心中作难归作难,苏克哈图脸上却立刻换了颜色:“欧阳大人,别,别介,双方修好乃是互利之事,若是因为一介小人致使好事破裂,岂不是大错特错,还是坐下来谈,继续坐下来谈嘛。虽然赦免岳家、遣返贵藩的确有些为那,但并不是不能商量的。”
看到欧阳和冷笑的重新坐下,苏克哈图小心的探问道:“不知道有那些蒙古旗主还活着,下官可否亲眼见上一面,也好拜折回去向我皇禀明实情。”
“这是名目。”欧阳和冲着身后吩咐了一句,自有抄录的书记把早已经准备好的文件递了过去。“苏大人可以先向贵方通报,至于能不能让苏大人看到这些囚徒,本官也要向上禀明了才能给大人一个确实的消息。”
“也好,也好。”苏克哈图这才记起,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被牵线风筝,能不能谈成,怎么谈法,都是上面遥控着,自己又如何有自主中断谈判的权力呢,既然想清楚了这一点,苏克哈图脸上的笑容便更盛了。“欧阳大人,既然是换人,能不能将我朝被俘的旗员也一并交还呢?下官记得当初已革平郡王讷尔图(完了,完了,刚刚查了资料,不是讷尔图应该是讷尔福,一字之差却是两人,真是低级错误,大家也就将就着看吧)曾经上奏言及夏王曾经提议归还我朝被俘满洲兵。”
“苏大人,此一时彼一时,”欧阳和显然功课做得很好,对于郑克臧提议的来龙去脉都十分了解。“当初贵方可是拿住了归附本藩的数千将士眷属,如今他们何在?”这些人已经在南阳被救下,清廷想继续换人,总得拿些新的筹码出来才是。“而且大规模换人,贵我可有默契了?还是先把岳家之事办妥了再说,有了诚意,彼此都好说。”
“这倒也是。”苏克哈图不过是打蛇上棍,想借机为自己捞些资本,但是没有足够的好处,对方不愿意松口也是必然的,这倒不足以让自己懊丧。“既然如此,今日就到处为止吧,贵我且各自回去奏报,等候指示如何?”
欧阳和点了点头:“理当如此,不过北京据此甚远,年前怕是不可能继续谈判了,不如二月重新开始如何?”
“也好。”苏克哈图应了下来,但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下一次,且请欧阳大人到许昌一叙如何?”
“此事下官也要回报上去才能定夺……”
第393章 没有慧根
望着面前做俯首帖耳状的蒙古王公们,郑克臧淡淡一笑,说实在的,若不是事关他动摇满蒙联盟的布局,他根本不会见这些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不过既然见了,郑克臧自信自己的手腕未必比北京城里的那位差了。
“几位来本藩做客,长的已经大半年了,短的也已经有几个月了,没有好好招待,说起来的确是孤的不是,正好这几日得暇,便请过来一叙。”郑克臧伸手做延请状。“不必拘谨,都坐下来说话吧。”一众蒙古王公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郑克臧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是屠刀就在头上,不得不叩谢了一番,这才席地而坐,不少人坐下后才发现,屁股底下的东西好像是从自己大帐里拆出来的,自然又是一副暗自唏嘘,此时就听郑克臧问道。“几位可曾见过北京城里的博格达汗,孤很好奇,他是怎么一个人?”
这话就很难回答了,总不见得在郑克臧面前说康熙英明神武不可力抗吧。
于是冷场了一会,在朝鲜战场上被俘的东乌珠穆沁旗辅国公哈苏济农站起来冲着郑克臧一礼:“拥有无数勇士的夏王殿下,博格达汗是一名聪明的统治者,他的手下同样有数不清的武士和充满智慧的大臣,虽然我不知道您和博格达汗之间最终谁会获得胜利,但是我相信,胜利的一方必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听完翻译的郑克臧笑着点点头,没错,清廷此刻还有费扬古、萨布素、孙思克等名将在,虽然上述几人分别被鄂罗斯和准格尔分别牵制,但是形势对清廷来说已经万分危急了,这些压箱底的大将不可能不披挂上马的,因此哈苏济农所言的战事惨烈并不是胡乱的猜测。
但是郑克臧问的是康熙如何,而不是大清如何,可以说哈苏济农其实是偷换了概念,对此郑克臧只是指了指额畔的鬓角问道:“听说博格达汗也是留发的?”
郑克臧身边的通译倒吸了一口冷气,但郑克臧的目光随即注视过来,他不敢不翻译,结果真的如郑克臧所说的,那边见到郑克臧态度和蔼,又是自己能回答的问题,几个见过康熙的王公纷纷予以了肯定,这一结果立刻震撼了什么都不知道的通译。
郑克臧却不管这位来自蕃洋衙门的通译在想什么,继续问道:“博格达汗对蒙古可好。”
“甚好。”许是边上有人说错什么,传出去对草原上的族人不利,又或许是激愤郑军在俘虏自己之后用近似羞辱的方式反复审讯盘问,二十五岁杭锦旗一等台吉喇布特抢先一步站出来回应道。“博格达汗对蒙古人的恩情比天高比草原更广阔。”
这话倒也是不假,由于清廷口口声声满蒙一体,因此对蒙古王公十分优厚,所有封爵都是世袭罔替的,其待遇甚至比清室自己的皇族还好,以至于蒙古贵族之子出身之后即为世袭贵族,成年后只要学习跪拜请安、呈递哈达鼻烟壶等礼节便可坐享其门第余荫。
而且为了照顾这些蒙古贵族的日常花销,清廷还在《理藩院例则》中详细规定了各级蒙古王公的俸禄,使之能每年从清政府手中领取大量的白银、绸缎,事实上成为满族之外吮吸汉地民人脂膏的另一批吸血鬼、寄生虫。
更有甚者,康熙为了照顾无地的闲散王公、台吉,还亲自规定从有领地的王公札萨克领有的牧奴中拨出一部分属丁来用以服侍无地王公,还不断把公主、郡主嫁到蒙古与蒙古王公们结为亲戚。因此,对于心怀感激的蒙古王公们而言这等恩情,的的确确是比山高比海深。
“哦,真是如此吗?”郑克臧似笑非笑着看着喇布特。“那孤怎么听说博格达汗不允许蒙古人读汉书、识汉字、与汉人交往、就连看汉人戏剧都不允许,就连进关到五台山参拜文殊师利菩萨也要有诸多的限制。”
郑克臧的话可谓狠准,一下子打在命门上面,让口拙的喇布特一时答不上来,这时边上有跟喇布特同仇敌忾的帮忙回应道:“还不是你们汉人奸诈,跟你们交往蒙古人吃了大亏,博格达汗这也是为了蒙古人好。”
“为了蒙古人好?”郑克臧看了看犹自强撑的某人哈哈大笑。“就算是吧,那且告诉孤,大清在蒙古实行的减丁政策是怎么回事吗?”通译的话刚说完,整个会场就乱套了,年轻的王公台吉没有体悟,还以为郑克臧在胡言乱语,立刻予以了反击,但年长的几个已经开始念佛经了。“科尔沁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还出了几个皇后,可只有八万箭丁的上限,孤不知道你们各旗有多少上限,但你们可以想想,自己有没有兄弟不得不出家的,也可以回部族问一问有多少族民不敢婚丧嫁娶的。”
“满洲出自水达达,原本为蒙古牧奴,如今反凌驾于诸部族之上,孤也替你们可悲啊。”得到会场内的骚动略微平息了一点,郑克臧继续道。“遥想万历、天启年间,我大明与蒙古已经百年未战,互市边陲,互通有无,彼此生息人丁兴旺,却没有想到东虏异军突起,以一隅之地鲸吞蒙古、中华,其壮丁不过一、二十万,眷民不过百万,何以凌驾万邦,一是我汉人中汉奸众多叛国求荣,二是你们蒙古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便做了人家马前小卒。”
“今日,孤提三尺剑率十万虎狼清肃半壁妖氛,算是规复了汉族衣冠制度礼仪文章,可是你们蒙古人呢?还陷在往昔荣光里,拿着些许好处继续为人家炮灰。做炮灰也就算了,你们得到好了吗?没有,还得给人家当垫背啊。”郑克臧的话勾起了一众蒙古王公对沙纳海所作所为的愤懑,但是想要几句话就拉拢一批蒙古王公、动摇满蒙基础,郑克臧还没有这样的妄想。“孤今日言尽于此,翌日若几位还能回到草原上,当暗自思量日后如何行事,就算还得听命东虏与我军为敌,孤望你们慎重行事。”
看到一众蒙古王公或不屑一顾或沉思不语,郑克臧忽然又是一笑:“其实你们蒙古有宝啊,煤、铜、金,这些不算,牛羊马匹,哪一些不是中原所需,若是孤翌日驾长车逐亡东虏于边地,我们还能做好邻居,孤是不愿意看着东虏拖着你们一同去死的……”
被郑军押回临时居所后,重新坐到一起的蒙古王公们开始议论起这次古怪的会面来,有人说这是郑克臧分化满蒙的图谋,也有人认为郑克臧说得不错,蒙古人的确不应该为满族充当不讨好的炮火,也有人议论起郑克臧所说的煤铜金来认为郑克臧在胡说八道,也有人准备回去后就派人找找看到底有没有这些东西。
不过这些王公台吉们更多的话题是围绕着郑克臧爆料的减丁一事。有人坚持认为蒙古地广产稀,若是人口多了将无法养活,与其到时候自相残杀,不如减少于未生之前,这正是无上慈悲的佛祖把黄教赐给蒙古人的原因。但有人联系起旗界封闭制度,认为清廷在内外蒙古划界越来越密,使得蒙古人彻底丧失了游牧传统,以至于内外蒙古根本挡不住同为蒙古人一族的准格尔,而且清廷还不断同意汉民在长城以北五十里内耕作并设立州县,这更是对蒙古人动软刀子,是对所谓盟友赤裸裸的背叛。
“好了,不要争了。”扎鲁特左翼旗札萨克固山贝子苏扎尔图捂着受伤膀子大喝了一声。“有些话在这里说了就算了,万一能回到蒙古,都把这一切给忘了吧,汉人狡诈,这夏王更是阴险之极,我们蒙古汉子斗不过,就不要参合在大清和大明之间了。”
东乌珠穆沁旗辅国公哈苏济农也一改在郑克臧面前的滑头表现,语气沉重的说道:“夏王说蒙古地大物丰,这明显是和佛爷的说法截然不同,若是相信了,咱们蒙古人的苦日子就真开始了,所以,今天的这一切就听过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