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英明之主,只是需娘娘倾力辅佐,龙凤和鸣,方能遇难呈祥。”
“我知道。”夜璃歌淡然一笑,“长久以来,你最忧虑的,便是这个吧。”
冯翊点头:“娘娘胸藏韬略,非天下俗常女子能比,此乃北宏之幸,更是天下之大幸……若无娘娘在后宫中的深劝,微臣只怕,早已尸横午门之外……”
“哪里,你多虑了。”
“微臣……”冯翊忽然抬手,抓住夜璃歌的皓腕,定定地看着她,“请娘娘恕微臣冒撞,微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请娘娘,转告皇上。”
“你说。”
“眼下天下,看着虽大兴,其实藏着三大危机。”
“你说。”
“第一:钱币,”冯翊咳嗽两声,接着道,“皇上虽然一统诸国,但各地流通的钱币却大不相同,因而造成大量的物资浪费;第二,文治,殿堂之上,虽然冠盖云集,但真正胸怀韬略者并不多,忠心为国者更少;第三,河工,滦江、湍江、九龙河,是天下三大患,年年泛滥,难以根治,前次滦江水患虽平,却并未能真正根除,需要皇上简拔更多的人才……”
冯翊言罢,整个身子已然抖成一团。
夜璃歌抬手贴着他的后背,轻轻输入股内力,为其调息。
“这——”冯翊抖索着手,从枕下摸出本奏折,“这是微臣最后的治国十方略,以及各地干员名单,请娘娘,转,转呈皇上……”
“冯翊。”饶是夜璃歌一向性子冷凉,此时也不禁动情,“你——”
“娘娘,”冯翊脸上流露出孩子般赤诚的笑,“冯翊这一生所愿,便是治国安邦,虽则早年性子耿介,为世俗所不容,但自从跟随皇上之后,一心为政,绝无半点私意,天地人神共鉴……冯翊这一生,宿愿已偿,是,是死得其所……”
冯翊说完,头部朝旁一偏,已然气绝。
夜璃歌怔怔地坐在床榻旁,良久方抬手,拉过被子,轻轻覆在冯翊脸上。
起身走出房门时,却见满院子鸦雀乱飞,嘎嘎嘶叫。
“皇后娘娘?”老管家颤巍巍地凑上前来。
“冯大人,殁了。”一语未落,老管家已然哭倒在地。
“你主子一身忠诚于国事,实乃荣殡,本宫必定会呈禀皇上,隆其后事,你要领着府中下人,仔细备办。”
“草民遵旨,草民,代我家主人,深谢娘娘大恩。”
老管家说完,重重叩头及地,夜璃歌转头朝冯翊的房间最后看了一眼,始迈步离去。
次日,傅沧泓在朝堂上宣谕,令礼部细拟对冯翊的封号,以及相关丧葬事仪。
北宏自一统天下以来,首位中枢,因劳成疾,英年早逝。
中枢之位空缺。
死者已矣,生者仍然要继续地活着。
朝臣们有了新的争议焦点,那就是枢密使的继任者。
枢密使,在北宏国内,相当丞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权势熏天,炙手可热。
鉴于冯翊新丧,朝臣们心内虽蠢蠢欲动,却并没有人敢真正上奏折,再观皇帝,似乎也无意立即指定枢密使的人选。
东值房。
六部尚书各自坐在桌边,手里捧着杯香茶。
“如今,冯枢密新丧,朝廷的格局只怕要经历一番动荡。”吏部尚书崔凤楼率先开口道。
其他五部尚书皆默然,他们虽无冯翊那般大才,但也腹藏韬略,深谙养晦之术,即使心里在盘算什么,也绝不在面儿上带出来。
“大家,便没有什么看法吗?”
五部尚书交换了一个眼色,仍然沉默。
“要知,枢密位高权重,影响到国家的方方面面,我等作为臣子,也有义务向皇上谏言。”
见崔凤楼言辞诚恳,其他人不好再推脱,礼部尚书夏思明咳嗽一声,面色谨慎地道:“崔尚书言之有理,只是逐一观之,朝内并无能与冯大人媲美之英杰,这枢密位,怕是要着落在三位上卿身上了。”
其他四人一时无语。
若论资历,实在是轮不上三年年轻后辈,但一则鉴于三人乃冯翊亲自栽培,二则三人确实各有才干,是以朝中老人们,倒没有持那种偏激的观点,想要打压或者其他。
“既如此,我等何不以观后效?况帝君贤明,皇后娘娘又聪慧过人,料来天下之事,帝后皆能裁夺之,我等只要悉遵上意即可。”
“是啊,是啊。”尚书们纷纷点头应和。
第四百九十九章:男儿壮言
傅沧泓冷目扫过站在下方的三人。
就像当年,在龙极殿上,目测冯翊三人一样。
只是这次的三人,皆年轻俊朗,相貌不俗。
但傅沧泓深知,人不可貌相,更何况枢密一职位高权重,对于品德、才干、能力的注重一分不少。
脑海里浮现过当年冯翊疾书《十二方略》的情景,傅沧泓心中微微漾起几丝酸涩,旋即收敛情绪。
“朕有一题,令卿等细思后作答。”
“微臣领旨。”
“如今天下有一难题,乃钱币之乱,未知卿等有何方案改变之?”
三人皆默然。
“朕给你们两柱香的时间。”傅沧泓言罢,拿过一本奏折打开,正欲细加批注,内里一人已然踏前一步,拱手道:“皇上,微臣有奏。”
“哦?”傅沧泓合上奏本,凝神看去,但见是左边的严思语。
“你且说来。”
“微臣觉得,要想解决天下钱币之乱,首先是统一币种,其二是增加金银铜矿的开采;其三,发行纸钞。”
发行纸钞?
傅沧泓尚未发言,旁边的蔡明捷已然失声喊道:“发行纸钞?你发疯了吧?”
事实上,不仅蔡明捷觉得严思语是在异想天开,纵然傅沧泓自己,也觉得此提议确实唐突。
严思语环顾四周,很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鹤立鸡群,顿时不言语,退了下去。
“嗳,只是策论,策论而已,卿等只管畅所欲言,千万不要约束自己。”傅沧泓的神色变得平和。
严思语确实有着自己深重的顾忌,一时默然。
“蔡明捷,何永,你们二人暂且退下。”傅沧泓摆摆手,蔡明捷与何永两人互相对看一眼,退了下去。
傅沧泓这才清清嗓音,目视严思语:“现在,有什么话,你可但说无妨。”
“皇上。”严思语拱手,“微臣的谏言也许唐突,未作深虑,但据天下情势来看,发行纸钞乃是必然。”
“哦?”
“先前我朝只北宏五十六州三百四十七郡,如今已然扩为一百七十一州六百九十五郡,无论人口,土地,都在激增,倘若要铸造金属币使之流通,那需要开采多少矿藏?设若将这些准备用作铸币的金属,储为备用金,再发行相等量的纸钞,使之流通于市,无论对百姓,对朝廷,都大有便利。”
“你说得没错。”傅沧泓站起身来,下了丹墀,来回慢慢地走动着,“但是,发行纸钞,又要如何取信于百姓呢?倘若纸钞不能按照朝廷设想的运行,那岂不等于废纸?”
“皇上言之有理。”严思语再度躬身,“所以,微臣觉得,此法可以在一州一郡先试行之,或者,联合大的商家共推之,只要商家体会到纸钞的便宜,以及官府的诚信度,自然就会相信了。”
“看来,”傅沧泓定定地注视着他,“你心中已有良策?”
“是。”严思语在脑海里迅速组织着语言。
“如果这件差使交给你去做,可能办好?”
“这个,”严思语沉吟,“单微臣一人不行,微臣需要助手。”
“满朝文武随你挑。”
“不行。”严思语摇头,却面浮难色。
“怎么了?”
“恕微臣直言,朝中官员暮气深重,只思居安,毫无锐意进取之念,所以微臣打算,从民间选拔年轻有为者,助臣完成这一大业。”
傅沧泓笑了。
“严思语,看来你早就心存抱负,想一展大志,是也不是?”
“是!”严思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苦学多年,便是想济国安民,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大事业?”傅沧泓仰天微叹,“事业乃男儿平生之愿,然则天下人事难如人意,严思语,你虽有大志,却少磨砺,可知成事艰难败事容易?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甚至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微臣明白!但微臣这一生,仅此一志,微臣愿为自己的壮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傅沧泓拊掌,“有这句话,便足能担当重任,朕将赋你以重权,望你好自珍之,善之!以冯中枢为榜样,夙兴夜寐,昌我北宏!”
“谢皇上!”严思语浑身热血沸腾,重重叩首于地。
搁下心头一桩大事,傅沧泓也觉浑身轻松,迈着轻盈的步伐折回后宫,刚进门便听见孩子咯咯的笑声,隔着珍珠帘子看去,却见夜璃歌正坐在摇篮边,逗弄着孩子。
运起内力,傅沧泓“飘”至她身后,忽然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夜璃歌转头,唇角旋即漾起浅笑:“沧泓。”
“嗯。”傅沧泓答应着,弯下身子,去逗弄小公主,妙儿看到他,挥手舞足,笑得更加开心。
傅沧泓遂伸手将她抱起,在她的小脸蛋上不住地亲来亲去。
“姣杏儿。”
“奴婢在。”
“去御厨房看看,新制的糕点可曾熟了?”
“是,娘娘。”
约摸过了半盏茶功夫,姣杏儿捧着热腾腾的糕点走回,殿中立即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馨香。
姣杏儿将盘子放在桌上,夜璃歌拈了一块,亲自送到傅沧泓唇边,傅沧泓就着她的手,衔过糕点,慢慢咀嚼咽下。
“味道如何?”
“很不错。”傅沧泓言罢,又道,“也给孩子吃一块吧。”
夜璃歌点头,掰了一小块,送进妙儿口中,妙儿立即很乖巧地咀嚼咽下。
又抚弄了会儿孩子,傅沧泓方把她重新放回摇篮里,细细盖好被子。
夫妻俩这才走到一边的方桌边坐下,看到桌上的棋子,傅沧泓忽然来了兴致:“手谈一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