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连连告饶:“是爹爹错了,爹爹错了,不该拿触犯末儿的原则事开玩笑。轻点轻点!”
父女两个打打闹闹,虽是玩笑,但杨末心里明白,爹爹是个打定主意就很难改变的人,既然他不肯让自己上战场,这次是别想说动他放行了。她靠在爹爹胳膊上,小声道:“爹爹,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嘿!这招还想坑你老爹?那你别说了,不管是什么我统统不答应。”
杨末被这个顽童老爹气得翻白眼:“我想说不管战争胜败你都要带着哥哥们平安归来,别再让娘亲和嫂嫂们夜不安枕了!你敢不答应!”
“这个啊……”杨公摸摸胡须,“答应是可以,但如果做不到,末儿别骂爹爹不守信用……”
她作势要揪老爹的胡须:“你这不是故意要我担心吗!如果你不能保证,那我只能跟在你身边盯着你了!”
杨公却没有在意她玩弄的小滑头,拍拍她的肩膀:“末儿,战场本就如此,没有谁敢保证自己万无一失。难道我现在向你拍胸脯保证,我就真的能安然无恙了么?那只不过是无用的空口白话,让你心里好受一点而已。如果你当真有意从军,就得有军人的铁血意志,不被这些虚妄的东西干扰左右。你几个嫂嫂也都略通武艺,想随军陪伴丈夫,我一直没答应。不是因为歧视她们是弱质女流,而是因为她们心肠都太软了,战争的残酷不是她们能承受的。爹爹每次上战场,都抱着有去无回背水一战的决心,以后你也要这样。”
“嗯!”她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不早了,回去睡吧。爹爹明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接下来又没囫囵觉睡了,我这把老骨头哟!”
杨末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又转回来:“爹爹,关于慕容筹,我有个问题,说出来爹爹别骂我。”
杨公道:“末儿有自己的见解想法,爹爹只会鼓励,不会骂你。”
“听说慕容筹原是书生,半路从军,武艺稀松平常。假如我们趁其不备,派出武林高手潜入帐中将其刺杀,不就解决了这个心头大患?有道是擒贼擒王,爹爹觉得此计可行否?”
“此计可行,但爹爹我不屑为之。”
杨末立刻脸红了,低下头去。
“末儿,行军打仗,剑走偏锋出奇制胜只是偶尔,更多时候拼的还是两军实力。说到底,一国之兴衰不会被个人左右,鲜卑兵强悍勇武,非慕容筹一人之功,没了他还会有更多年轻有为的新将领冒出来。刺杀只能解一时之急,且有失磊落,爹爹是个将军,不是江湖游侠,这不是我考虑的方向。你以后也须记得,为将为帅需有大智慧,莫被小聪明蒙蔽心眼。”
杨末被他说得惭愧,小声辩解:“如果有机会除此大患,却固执于磊落仗义而不下手,那就是教条迂腐了。”
杨公道:“倘若在战场上碰到慕容筹,爹爹绝不会手下留情,他死在我枪下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但如果平素偶遇,两国无战事,说不定爹爹还会请他喝一杯,哈哈!”
“爹爹胸襟非我能及。”杨末低声叹道,“我知道了,谢谢爹爹。你也早些安寝,趁这几天多陪陪娘亲。娘亲说夜里听不到爹爹惊天动地威震四方的呼噜声,反而睡不好觉呢!”
杨公抓起书案上一个小纸团要丢她,杨末眼明手快地蹿出门去,一路手脚轻快地溜回自己房间。
路上经过仆人居住的偏院,听见围墙那边隐隐传来磨刀霍霍的声响。她踩着墙边一颗矮树飞身跃上墙头,沿着围墙走了一段,看到小院中一男子正在低头磨刀,已经磨了好几把,旁边还有一名丫鬟帮他擦拭磨好的刀剑枪头,收入牛皮囊中。
杨末认出那是管家杨福的儿子杨靖平,旁边的姑娘则是丫鬟红缨。杨末蹲在墙头冲他们喊:“靖平、红缨,你们这是在忙什么呢,大晚上的磨刀?”
靖平磨得兴高采烈:“六郎七郎要上战场了,我帮他们把兵器都磨锋利,上阵杀敌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
“六哥七哥上战场,又不是你自己去,你这么高兴干吗?”
红缨抱着兵器囊说:“靖平哥也要去呢!”
杨末一听眼红了:“什么,你也去?你都不是在编士兵,怎么上前线?朝廷征兵了吗?”
靖平把手里的枪头举起对着亮光比了比:“现在入伍当然来不及了,不过六郎七郎是初次出征,我爹让我做七郎的随从,跟着他们护卫周全,大将军也答应了。”
靖平与六郎七郎同岁,其父其母都是杨家的奴仆。靖平出生时,杨福拟为他起单名“平”,取阖家平安之意。上报给杨公,杨公说:“男儿一生岂可只求平静安稳?”为他名中加一字,改为靖平,立时就透出几分豪气。
靖平与两位同龄的公子一同长大,杨公见靖平骨骼清奇,让他也跟六郎七郎一起练武。靖平读书不多,武学天分却高于两位公子,犹善用刀,如今是将军府的护院,杨末也承认自己武功远不如他。杨公同意靖平跟随七郎出战,应是看中他武艺高强,关键时或可保护七郎。
杨末惊讶道:“出征还能带随从?”
侧面传来七郎的声音:“我被分派到后军,管束不严,才安插|进去的。要不是靖平也想上战场,一再求我带他,我才不会要什么随从呢。堂堂金吾卫参军上阵还要护卫,不够丢人的!”
七郎和她一样蹲在另一边的墙头。他不像靖平那么兴奋,两手垂在膝头,问院中两人:“刀枪磨好了没有?给我吧。”
靖平说:“还差两把,马上就好。我给你多磨一些,万一杀钝了还有得替换。”
七郎无聊地拔起墙头的一棵瓦松:“不用磨太多,用不着。”
杨末看他无精打采,全然没了刚刚听说要上战场的兴奋,心下一动,问道:“七哥,你在后军什么职位?”
“别提了!”七郎愤愤地捏烂手中的瓦松砸向地面,“爹爹居然让我去后军运粮,却派六哥当前锋!都是一母腹中所生,一起学的武艺兵法,同样是禁卫参军,我哪点不如六哥?差别为何如此之大?”
靖平道:“前军后军各司其职,行军更不能缺了粮草,都是很重要的职位,一样为国出力。”
杨末讥讽道:“连靖平都比你明理。看你毛毛躁躁的,哪像六哥胸有沟壑沉稳如山,换我也不敢让你去前锋。”
七郎不服:“前锋要的就是冲劲,突如利箭势如破竹,才能迎头痛击震慑敌人。沉稳有什么用?沉稳的人才应该去运粮呢!”
杨末之前和父亲说了一番话,心情已沉静下来,自然能猜到爹爹这么安排的用意。七郎还是少年心性,热血冲动,让他去管运粮这种繁琐的后勤,正好磨练他的耐性;而六郎稳健有谋,显见比七郎成熟可靠,如藉此战立下战功,不日即可独当一面,自然要派他去前军。
想着哥哥们和靖平都能上战场,自己却刚刚被父亲拒绝,她也有点沮丧。回头看七郎和靖平,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沿墙头跑到七郎身边蹲下,小声问:“七哥,原来你可以随便带随从的,那你还需不需要人呀?”
七郎闷声道:“不需要!”
“不,你需要的。”
七郎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她:“为什么?”
“假如你不多带一个随从的话,”杨末眯起眼笑得像只狐狸,“爹爹就会知道上回陈小侯爷在上林苑摔断腿是你搞的鬼,娘亲就会知道她那只莫名其妙不见了的花瓶是你打碎的,大嫂就会知道药房失窃的鹿茸是你不识货拿去送人了,六哥就会知道你经常假扮成他出去做坏事败坏他的名声,还不知廉耻地说要冒充他跟六嫂洞房!”
七郎被她厚颜无耻的威胁惊呆了:“你你你不都收了我的好处答应不说出去么,怎么能过河拆桥翻旧账?前几条也就算了,我要冒充六哥和六嫂洞房是怎么回事?这种话你可不能乱讲!”
“今天下午你刚说的呀,这么快就忘了?你别想赖,燕王和越王也在场,他们都听见了。”
七郎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我那是开玩笑的好吗,只是为了衬托我装六哥装得像。衬托懂吗,不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哦,是吗。”杨末摊摊手,“衬托什么的我不懂,我就原话转告,你去跟六哥解释好了。”转身作势要走。
七郎连忙拉住她:“等等!”
杨末回过头来,笑眯眯的:“想好了吗?你是不是特别、特别、特别需要我这个随从?”
七郎深吸一口气,把握成拳头想往她脸上招呼过去的手收回来抹了把脸。他仔细想了想,假如被爹爹和兄长们发现他偷偷带着末儿去运粮,大概会狠狠骂他一顿,责令他立刻把末儿送回安全地带,再严重一点可能会赏他几棍子吃吃;但如果末儿说的那些事被长辈们知道,每一件都少不了责罚,尤其是六哥,不说兄弟反目,揍到他没法下床是免不了的,他自己理亏还不好意思还手。
两相权衡,似乎还是前一条路风险小一点。
☆、第一章 从军行3
因为突发战事,六郎的婚事也难免受到影响。好在杜侍郎一家都是明理忠君之人,尤其杜小姐,本就是因为六郎英武忠义而倾心,虽然新婚不久丈夫就要出征,心意却未有半分动摇。婚礼前两人不能见面,杜小姐还遣人送来书信,劝六郎以国家为重,婚事礼节可从权,家事自有为妻者分担,战场上不必分心担忧,把六郎感动得差点落泪,连连慨叹“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杨公忙得脚不沾地,各方兵力物资集结,定于七日后出发,也就是六郎婚礼后两天。大娘觉得对杜家有愧,和众妯娌一力包揽,婚礼仍办得隆重热闹,并请了淑妃和燕王亲临将军府观礼,证婚主持,以补杨公不能全程出席之憾,也算是给足了亲家面子。
杨末还没见过这个未来六嫂,听说是位美人,迫不及待想抢在洞房前一睹芳容。大娘安排她和四娘五娘一起在洞房等候,她哪里闲得住,对两位嫂嫂一顿好话说尽,事情丢给她们自己跑去前院看热闹。
新人刚在前堂拜过天地行完合卺之礼,花厅里都是等着却扇看新娘、闹新人的亲眷。杨末后来的被堵在厅外,个头又不高,根本看不清厅里的状况。她瞅着人缝想往里钻,衣带却被人揪住。
她回头一看,笑着招呼:“小外甥,跟我一起进去看新娘子呀。”
扯她衣带的人正是兆言,听到“小外甥”三个字把脸一拉:“怎么好几天没见你进宫来了,我……淑妃很想念你。”
“有很久吗?才四五天吧。”
兆言一滞:“大将军与诸位公子即将出征,淑妃挂念,你时常入宫通报些消息让她安心也好。”
杨末鄙夷地乜他一眼:“淑妃才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心神不宁,她如果想知道肯定比我了解得更多,还用我去通报?”
兆言被她噎得只好说了实话:“那你整天都在忙什么?我一个人很无聊啊!”
杨末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在准备偷溜跟七郎随军的事。“我六哥要娶亲,父兄即将出征,我当然忙啊,难道放着这些事不管还一天到晚跟你混在一起?”
兆言还想说什么,这时花厅另一头传来一阵喧闹声。杨末踮起脚尖一看,新郎新娘已一前一后牵巾相携走入花厅,被厅内的亲眷团团围住,尤以七郎等人闹得最欢。新娘手执纨扇遮面,围观人群纷纷起哄,要她赶紧把扇子拿下来。
杨末哪还有心思跟兆言说话,拉着他就凭蛮力往厅中挤。
新娘含羞带怯,缓缓放下手中纨扇。六郎也被众人闹得面皮发红,只握紧手中的同心绸结,站在新娘四五尺外不好意思上前。反倒是七郎等人没皮没脸,一拥而上去争看新嫂嫂芳容。
新娘撤开遮面纨扇,正好与七郎打个照面。七郎本是嬉皮笑脸,一看她容貌,顿时呆了。
两兄弟相貌如出一辙,新娘乍一见他,以为是六郎,又觉得好像不对,试探地唤了一声:“六郎?”
身后掌声鹊起,纷纷称赞新娘貌美。亲眷们拉开呆若木鸡的七郎,把六郎推上去:“那是小叔,这才是你夫郎!”
新娘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七郎,转回去与六郎对视,二人脉脉含情,看得众人又是一阵欢闹。
杨末挤在人群外只看得几眼,意犹未尽道:“没想到六嫂长得这么美,六哥那个榆木疙瘩,怎么会有如此艳福!”转头见兆言兴致缺缺地站在人群之后,不为所动,问他:“你个头这么矮,是不是看不见?要不要我抱你起来看?”
兆言恼怒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还抱起来看!”
杨末不怀好意地打量他:“是是是,燕王殿下是大人了,都快要纳妃娶老婆了呢!”
一说到这是兆言就生气,把头扭向一边。
杨末凑近他问:“听说六嫂的同母妹妹也在此次重阳诗会邀请的娇客名单之中,六嫂如此美貌,她妹妹想必也是个美人坯子,殿下你的艳福也不浅嘛!对了,不知今日女客中是否就有那位杜小姐?刚刚我看到六嫂身边有几名少女陪着,说不定就在其中。快来快来,我蹲下你踩着我膝盖,趁现在先认一认!”
她还当真半蹲下身,拍拍自己大腿要兆言站上来。兆言气郁难言,脸色泛青,恨恨地一甩袖转身走了。
杨末看着他气鼓鼓一步一顿的背影,自语道:“这小屁孩,脾气还越来越大了。”不理兆言,回身继续往厅中挤,迎面却有人从里面出来,刚刚挤进去一点又被推了出来。
她抬头一看,挤她的人正是七郎,一脸神飞天外的呆滞表情,被人群挤出来了就转身向厅外走去。杨末喊他:“七哥,你去哪里?”喊了几声,他都没听见。
“七哥!”她跑着跟上去,拽住七郎的手臂,“你不闹六哥的洞房啦?”
七郎终于回神:“闹什么?有什么好闹的。”
“那些鬼点子不都是你想的吗,什么锣啊锅铲的,我都找人准备好了,要不要拿过来?”
七郎不耐道:“杜小姐是诗礼之家的女儿,从哪儿弄来这些粗俗的东西折腾人家,扔掉扔掉。”
“明明是你想的损招儿,还好意思嫌粗俗。”杨末不忿,转念一想,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七哥,你居然也怜香惜玉起来,被六嫂的美貌震晕了吧?是不是羡慕死六哥了?”
七郎不语,只是掉头看向厅中,那里新郎和新娘已被众人欢声拥簇着往洞房送去。杨末又道:“你也别着急,六哥办完了婚事,接下来就轮到你了。不过你想再找一位人品相貌堪比六嫂的名门闺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喽!”
七郎喃喃道:“是啊,不会再有了……”
杨末没听清:“你说什么?”
七郎却不回答,转身掉头就走,杨末在背后连声喊他也不停步,几步就走得不见了人影。
她想起刚刚兆言似乎也朝那个方向跑了。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这两人平时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碰到喜事反而闹起情绪来,都古古怪怪的。她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跟着人群也去洞房看热闹。
没了七郎这个混世魔王带头,洞房安安稳稳地放六郎过去了。女眷们送新人入洞房再饮合卺酒、合髻结同心,戌时便相继散去。
第二天一早,新妇给翁姑大人敬酒拜见,婚事才算彻底礼成。昨夜宴席结束天色已晚,淑妃也留宿将军府,早间一并接见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