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员!察北行政公署专员!”见张松龄沒有让小邹回避的意思,彭学文不得不主动自报家门。
这个官职最适宜对外公开,也最不会引发别人的误会。沒经历过多少风浪的小邹听到后,眼睛里的警惕之色终于淡了些,想了想,笑着向张松龄请示,“张队长,刚才喝了很多酒,我现在想出去透透气!您看……”
“尽管去!”张松龄点头答应,“不过别走得太远,黑灯瞎火的,省得遇到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小邹答应着,快步向外边走去。人刚出了门口,随手就将屋门轻轻地关了起來。
“很有眼色的小家伙!”目送着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的另外一侧,彭学文笑着夸赞。
“比不上你身边那几个!”张松龄谦虚地回了一句,然后迅速转换话題,“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周黑炭以前不是这种人!怎么才几天不见,变化就这么大?!”
“那还不简单。穷人乍富,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呗!”彭学文撇撇嘴,轻轻耸肩,“等栽过一两次跟头就好了!现在说什么也沒用!”
第二章 磨剑 (八 中)
“呵呵!”张松龄笑着摇头。周黑炭今天表现,的确有点儿得意忘形的味道。然而,这一年多的人生经历却告诉他,今天的事情绝对不会象彭学文说得这样简单。至少,这不是答案的全部!
“怎么?”彭学文对张松龄的淡然态度有些不满意,皱了下眉头,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他现在这幅样子,怎么可能听得进任何人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先别管周黑炭的闲事,多想想自己怎么脱身吧!他今天那杯酒,可是一端起來就沒想着放下去!”
“脱身?”张松龄又是一声轻笑,“脱什么身?有你彭学文在这儿,他还敢跟我动武不成!”
“那是!”彭学文被拍得好生舒服,得意洋洋地点头。猛然看见张松龄脸上诡秘的笑意,又迅速改口,“我的面子,也不一定总好使。至少在撤出黑石寨这件事上,他不可能听我的。”
“不听你的,他还能听谁的!难道他除了你这条线,还找到了别的门路不成?!”张松龄故意做出一幅茫然的样子,瞪大了眼睛继续追问。
“就凭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彭学文不屑地撇嘴,话说了一大半儿,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不小心上了对方的当。赶紧又将话題往别的地方扯,“他那人犯起混來,向來不管不顾。你跟他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他原本是挺简单的一个人!”张松龄笑着摇头,“不过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几天沒见,我就差一点儿不认识他了。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在背后给他出主意,你知道么?我的彭大专员!”
后半句话与前面的意思截然相反,让彭学文着实有些措手不及。将手摆了摆,大声抗议,“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要是想扣下你,今天就不出面帮你挡那杯酒了!”
“说起这事儿,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否则,当时我和周黑炭两个都无法下台!”张松龄又笑了笑,弯下身体,恭恭敬敬给彭学文來的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后者被他吓了一跳,敏捷地向旁边闪了一步,然后伸双手搀扶,“不客气,不客气。咱们兄弟两个还整这么多虚的干什么?”
“还得感谢你拼着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不要,赶回來帮我对付小鬼子!”张松龄向后退了半步,躲开彭学文的搀扶,紧跟着又是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
“我,我不是也得到好处了么?!”彭学文不肯受他的礼,再度向旁边闪开。
“这第三个躬,是感谢你这些天來对我的忠告!”张松龄的腰仿佛上了发条一般,刚弹起來就又弯下去,“虽然我沒听你的话,却知道你出于一片好心!”
“我…..”彭学文被他彻底折腾得沒脾气了,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回应,“好吧,好吧!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克扣应该分给红胡子的战利品的主意是我出的,为的就是把你给引到这儿來! 不过,我可沒想摆什么鸿门宴。只是觉得有些话应该跟你说得更明白些。谁能想到周黑炭这厮现在攀上了高枝,什么事情都不肯再跟我商量!”
“攀上了高枝,攀上了谁家的高枝?!”张松龄终于不再给彭学文鞠躬了,皱紧眉头,大声追问。
“表面上是二战区北路军第二百一十一旅的孙兰峰,背地里,谁知道还有那只手伸了过來!”彭学文也终于不再卖关子,摇摇头,叹息着回应。(注1)
这句话并不完全属实。第二百一十一旅是傅作义的班底,也是眼下距离黑石寨最近的一支国民革命军主力。但是傅作义本人并不热衷于收编绿林队伍,二战区北路军司令部也不会轻易跟拆军统局的台。真正在在拆军统局台的是中统,并且做得非常肆无忌惮。然而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并不想跟张松龄说得太清楚。毕竟后者现在已经加入了八路军游击队,属于军统今后的主要防范对象。
好在张松龄也沒有继续咬住这个话題不放,又想了想,低声问道:“黑狼帮已经被二战区北路军给收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军统局呢,就对这件事一点儿反应都沒有?”
“上头可能另有想法吧!谁知道呢!”彭学文叹了口气,回答声里隐隐带出几分无奈。“眼下周黑炭还在跟北路军的代表讨价还价,估计一时半会儿还答不成协议!”
“噢!”张松龄点点头,再度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怪不得周黑炭今天跟我说话时,底气那么足!”
“二百一十一旅的代表,就住在斜对面那栋小楼里。周黑炭指挥部也设在里边,随时都可以接受他们的指点!”彭学文走上前,对着不远处另外一座小楼指指点点,声音低沉而又冰冷。
窗外的夜色漆黑如墨,斜对面的小楼里,此刻却是灯火辉煌。几个身影在二露的窗口晃來晃去,对这边一点儿防备都沒有,或者说根本不屑一顾。如果在张松龄和彭学文两人的位置上架一杆步枪…….
算了,他们毕竟还是友军!用力摇了摇头,张松龄将突然涌入自己脑海的荒唐想法甩出体外,“二百一十一旅那边,许了周黑炭什么好处?!”
“应该是一个独立营的番号吧!”彭学文有点儿跟不上张松龄跳跃的思维,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也许还加上一些其他条件。我不太清楚,他们完全把我排除在此事之外!”
“你们那边呢?黑石寨是你带人和周黑炭一道打下來的,照理儿,也是你近水楼台先得月才对!”张松龄略作斟酌,继续追问。
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起來,彭学文心里头就更觉得凉洼洼一片。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很是愤懑地回应,“察哈尔北路游击队司令,跟我一起,负责在黑石寨附近开辟敌后游击区!”
“就这些?!”张松龄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谓游击队司令,听起來名头响亮,实际上却非常不靠谱。手中有一个排的兵力,官衔就可以是司令。有一个连的兵力,也可以是司令,如果手头掌握了一个师,官衔还是司令。相应地位等级,完全靠当事人自己所掌握的实力而确定,与国民革命军的正规职位和军衔沒一点儿关系。至于军饷军粮,器械补给,恐怕大部分也要依靠自筹,国民政府方面“爱莫能助”!
换句话说,彭学文的上司根本沒拿周黑炭当一盘菜。随便给了个游击队司令的名号,就将其给打发了。也难怪周黑炭毫不犹豫抛弃了军统局,转而接受了第二百一十一旅方面的拉拢。
“主要是重庆那边距离这里太远,局里头即便想多给周黑炭一些支持,也鞭长莫及!”尽管心里头对高层的决定很不满,彭学文依旧主动替军统局辩护。
“你呢?!”张松龄理解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追问。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专员!察北行政公署专员!”彭学文的回应里透着股子不耐烦,但更多的是懊恼。周黑炭不肯接受军统局伸出的橄榄枝,他这个所谓专员,就差不多成了光杆司令。无论心中有多少奇思妙想,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反而不如沒升官之前,当铁血锄奸团的团长舒服。至少,那时他想干点儿事情,能拉着上百号人跟自己一起动手。
“我只听周黑炭专员长,专员短的叫你。真的不知道你当了什么专员!”张松龄耸耸肩,笑着解释。
“那现在呢,知道了不?满意了不?”彭学文狠狠瞪了他一眼,悻然追问。
“对不起,是我让你受了牵连!”张松龄沒有直接回答,想了想,很郑重地向他表示歉意。
“与帮不帮你无关!”彭学文不想卖人情给他,摇头否认,“我还有别的任务,顶个专员的帽子,比较好办事儿!真的,你别拿这种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就喜欢骗你似的!”
张松龄轻轻叹了口气,沒有接茬。彭学文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般,四下看了看,将声音压得极低,“你小子在二十六路时,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得罪人?此话怎讲。我一个小连副,无权无势的,能得罪什么人?”张松龄被问得一愣,皱着眉头回应。
“那就怪了!”彭学文低声沉吟,然后又迅速摇头,“算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你來之前,红胡子有沒有跟你提起过其他预案。我是说,如果周黑炭死活不肯撤离县城的话,你们游击队准备怎么办?!”
“周黑炭帮过游击队大忙,游击队不会眼睁睁看到他被人围攻,却袖手旁观!”张松龄想都沒想,非常坦诚地回答。随即,再度将话題引回自己身上,“你是不是觉得我可能得罪了哪个大人物才跑到草原上避祸的?或者说,你最近又听到了什么风声?!”
“沒有,我只是随便那么一问!”彭学文笑了笑,轻轻摇头,“周黑炭因为一个营长的职位就翻脸不认人,你倒好,放着正规军的中校不做,偏偏跑到红胡子麾下做什么队长。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算了,人各有志,沒法勉强,将來你自己不后悔就好!”
说罢,再不理睬张松龄,将头趴在窗户上看外边的夜景。
几颗流星恰巧从天空中划过,带着靓丽的焰尾,投向不可知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