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仔细看了才发觉蒹葭双目通红,似是哭过。云卿自然晓得蒹葭是多么外柔内刚的姑娘,看她这样不免一愣,忙过去问:“蒹葭,怎么了?”
蒹葭眼圈儿又是一红,却躲开目光说:“小姐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云卿一愣,不由回身看向方才所在的房间,此处看去只看得到里头昏黄的一团光,也不晓得慕垂凉睡得是否安稳。四下里静谧,云卿拉了蒹葭的手勉强一笑说:“他没有欺负我,我们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问,我是否想念他,然后……”
“那你想吗?”蒹葭红着眼圈儿执意问,“想那个人吗?”
040 合适
蒹葭的手发凉,云卿的手却温热,突然一阵夜风从未关紧的窗户里漏过来,轻易就吹灭了蜡烛。云卿听见自己声音飘渺,恍然若梦:“想啊,我很想他……”
蒹葭倒退半步,茫然说:“小姐……为、为什么呢?那个人他明明就、就……”
云卿本头脑清醒,可是夜色缭乱,灯火摇曳,蒹葭的声音亦带着飘渺,让她觉得周遭虚幻迷乱,仿佛置身梦境般不真实。
云卿回身看着那一处昏黄灯火,终是叹:“夜凉了,回家吧!”
次日清早,宋长庚早早地登门造访。
“云姑娘像是没睡好。”长庚见了礼,半低着头沉静笑说。
云卿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随手拿起茶盏刮着茶敛眉说:“昨儿受了惊,难免睡不安稳。”
长庚忙道:“昨儿老爷进门时咱们几个原是看见了的,但我家爷说既然难逃一试,不如暂且观望,所以……”
云卿也不说什么,继续慢吞吞喝着茶等长庚开口。
“此番前来叨扰有三件事要转达。一是苏记的事,望云姑娘加快步伐;二是蒋少爷和云姑娘您姑姑的事,恳请云姑娘您慎重考虑;三是……”
“三是什么?”
长庚牵起一线微笑,恭谦地道:“爷说,他年底回来。”
云卿手上一个不稳热茶泼溅出许多,她顾不得擦拭脱口问:“他又出门了?”
长庚亦是无奈,沉声道:“昨儿半夜三更时在全馥芬醒来,喝了一杯冷茶裹了一件旧袍子便匆忙离开了,连伤口的药都没来得及换。”
云卿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撞一撞的疼,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竟失态道:“你怎么不劝劝他呢?你——”
长庚只是苦笑道:“哪里劝得动呢。只怕这物华城里,爷也只肯听云姑娘你的话了,只可惜爷走的太过匆忙,来不及听云姑娘一劝。”
云卿若有所失,喝茶的心劲儿也没了,蹙眉恼了半天,也不知是恼什么,最后一晃神儿竟看到长庚还在跟前杵着,心下一急便道:“你怎么也不跟上照料着?他身边儿可带了人了?是细心的人么?拿了药了吗?”
“孤身上路,”长庚坦白说,“此去一别五十多日,爷是生怕云姑娘你有什么闪失,所以昨晚临走还特特叮嘱让我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云卿闻言一愣,半晌才摇头轻笑起来,叹口气说:“跟上他,告诉他我不会有事的,让他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我会把这里的事全都处理好了……等他回来……”
长庚闻言面露喜色,如释重负地点头说:“多谢云姑娘,有这句话,怕是再重的伤再累的事爷也甘之如饴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云卿也知晓是没有退路了。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成亲是两个家族的事,如果一件事恰好合适,那么何必再追究各种细节,她又不是来物华城游山玩水觅夫郎的。
现如今已经十一月初了,约莫两个月的时间慕垂凉就会回来,在他回来之前,手头三件事必须得打点妥帖了——苏家,蒋家,裴家。
第一件事自然是送苏二太太离开岚园。慕垂凉既然交代了要她面对苏记时杀伐果断,那么让二太太和小雀儿继续住在这里便不大合适。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出门的时候反而多,二太太偶尔和她姑姑聊一聊,大半时间都在屋里陪她的女儿小雀儿,倒是小雀儿云卿这次一眼都未曾瞧见。
“多谢你云卿,”二太太闻言吩咐下人收拾东西,自己拉着云卿的手说,“你对我和小雀儿的照拂,我们母女谨记在心,此生若有机会定当好好报答。”
云卿忙道:“二太太这是哪里的话,苏记那边……我原也是存了私心的。”
二太太笑着摇头:“可是接我们来岚园这个世外桃源躲避风雨,你本不必这么做的。不论你存的什么心思,始终是我得了好处,我哪里不该感谢你。”
云卿心中微微一滞,一个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二太太是聪慧女子,见状便问:“云卿,你这年岁,说是大人么也还小,说是小孩子却也什么都懂了。你当明白,很多时候要较真儿要算计,可也有时候,难得糊涂呢。”
云卿笑着摇头道:“我糊涂不起来,我心里头明白,他也不过是选了个最合适的而已。”
二太太分明好奇,但到底是未曾多问。云卿知自己说漏了嘴,因而也庆幸二太太不是话多的人。知道裴子曜和蒋宽定然还在前门候着,她亲自从后门将苏二太太的马车送到了她的娘家柳氏纸坊,眼见着她们进去了才回来。
那之后云卿直接折回岚园,安安分分在园子里待了七八日。
第一件事,她亲自写了一封信托岚园总管商陆送到她的师傅裴二爷手中。不管是她还是云湄都是没有娘家的人,若要风风光光不低人一等地出嫁,也只有叨扰裴二爷坐镇了。更何况她跟慕垂凉的事又怎能不告诉师傅一声。
第二件事,云卿差人打探了苏行畚的行踪。原来苏行畚早就偷偷地潜回物华城了,现如今就在苏记二楼一间存放纸张的小房间里躲着。据说这件事连苏老爷都不知道,云卿一听倒笑了,若是知道,怕是亲爹也容不下这样的儿子。
第三件事,差人分别给曹致衎和孙成带话儿,告诉他们,可以准备出场了。他们两个才是压垮苏记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了七八日后,云卿衣着光鲜地再度出门。当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候在门外的裴子曜和蒋宽,裴子曜的脸色越发苍白灰暗了,云卿从他身上丁点儿看不出往日里玉树临风的影子,可是蒋宽卸下了那份不羁,反倒沉稳地像个成熟的男子汉了。
“停轿。”
裴子曜和蒋宽皆是一凛——她可从没停下跟他们说过话。
云卿下了轿子。
“裴子曜,我最后一次跟你说,不要再来了。你很清楚你继续拿我做借口拖着和叶家的婚事会给我带来多大麻烦,你何必害我呢?蒋宽,借一步说话!”
云卿不再给裴子曜说话的机会,直接将蒋宽请到了不远处一丛花木下。蒋宽收敛了孩子气的模样,叫云卿觉得有几分生疏,但好在那双眼睛还是纯然的黑色,带着笃定与坚毅,还有几分往日里蒋宽的影子。
“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跟家里人说过了,我蒋宽娶妻,谁都不可以干涉!”
他姿态着实昂扬,云卿蹙眉看了半晌,一脚踢过去小声说:“谁跟你说这个!”
“啊?啊……”蒋宽“啊”了两声,愣在原地。
见裴子曜等人闻声回头,云卿拖着蒋宽往花木伸出走了两步,恶狠狠说:“你真要娶我姑姑?”
“当然,我第一次看见云湄,就觉得她——”
“好好说话!”又是一脚。
“哎哟云卿,你踢轻点儿!”蒋宽龇牙咧嘴,暴漏本性说,“那是自然,不娶云湄难不成娶你啊!”
云卿挑眉威胁,蒋宽赶紧作揖说:“得,你饶了我吧!云湄不见我,已经够我受的了……要不云卿,你让我再进一次岚园?一次就好,真的,一次就好!”
云卿琢磨着措辞,有点儿没底气地说:“那苏行畚说你看上我姑姑是……是觊觎我姑姑美貌……”
“这你也信?”蒋宽当即涨红了脸,急急忙忙地分辨,“我以前是、是不太好,可云湄不一样,我是真心娶云湄为妻的,我跟家里人都说过了,而且自遇见云湄以来我就没去过那种地方,只要云湄跟了我,以后我也不会有别的女人,我跟老天爷发毒誓!”
说完竟然真的做了赌咒的姿态。云卿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说:“你发啊,发个最毒的,就是哪天毒誓应验你天打雷劈了,我也眉头都不皱地给你上坟,哼!”
蒋宽嘴角一个抽搐,一脸僵硬地看云卿说:“那你,你到底是——”
“我来告诉你一声,只要我姑姑答应,我就绝不会拦着。可你天天在岚园外头候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姑姑她不常出门,况且你死缠烂打的她反倒会被你吓着。我琢磨着你还不如早些回家正经做买卖,等存了银子,也等我师傅回来了,你三媒六聘过来提亲。只要我姑姑点头,我亲自送她上花轿,但若是我姑姑摇头,你以后不得像现在这样死缠着不放。”
蒋宽多听一句脸色便深沉一分,到最后又恢复先前一本正经之态,云卿生怕他想不通透,但再多的提点也只能到此为止。果然蒋宽低着头自嘲地笑说:“我以为你是来帮我的呢,还是要赶我走啊……”
云卿无奈,这挺聪明一人怎么到这事儿上就这么犯木呢?她卯足了劲儿狠狠一脚踢到蒋宽小腿上,眼见着蒋宽低嚎一声当即捂住痛处,云卿叉了腰嫌弃地数落他:“你个呆子,要不是为的帮你我费这么大心思干嘛?你晓不晓得你的身份呐?蒋大少爷,你将来是要接管蒋家的,你们家哪容得下我姑姑这等身份的人进门为正?你不自己做买卖存些银子,将来养不养得起我姑姑还是二话呢!天天候在这儿有什么用,天上会掉大米还是会掉白面哪?”
041 昂扬
蒋宽一愣,看着云卿叉了腰气呼呼的模样,心里头陡然神思清明,竟仿佛醍醐灌顶,当即摇着云卿肩膀傻乐着说:“嘿嘿,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你放心云卿,我不会叫你姑姑受一丁点儿罪的,我娶她回家就是要她过好日子的,云卿,多谢你云卿……”
云卿肩膀快被晃散架了,瞅准时机又是一脚踹上去狠骂:“还傻愣着干嘛,赶紧回家去呀!”
蒋宽嘿嘿傻乐,揉了痛处说:“这就走,嘿嘿,这就走!”
说完连连道谢,傻笑着后退,差点儿让花木给绊倒,云卿又好气又好笑,眼看着他大手一挥,带着手下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总算了结了一件事,云卿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不经意就看到了裴子曜。
裴子曜的脸色比方才更差了几百倍,简直有些像七夕斗灯当日高烧不退时人不人鬼不鬼的苍白样子。
云卿拿了一方帕子拂掉落在身上的枯叶,迎着他的目光大大方方从花木里走出来。轿夫们将小轿往前抬了点儿,几乎是恰好停在了裴子曜跟前。
这一来云卿不得不从裴子曜身边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云卿听到裴子曜低声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这么撒泼的模样,原来这模样不止我一人有幸瞧见。”
云卿嗤笑一声顿住脚步,转身看着他说:“你总不会指望因为区区一个你,让我从此消沉沦落再无翻身之日吧?多好笑,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又不是你,看不见前路上重重险恶,更不是你,根本没胆量往前继续走下去。”
裴子曜本侧着身,闻言猛然回头与她面对面,一双眼睛阴郁中夹杂着凶狠。
“就算前情不在,你又何必——”
“既然前情不在,你又是何必?”云卿打断他,冷言道,“和叶家的婚约我劝你还是别再拖着了,你让叶家下不来台,你裴家自然会叫我下不来台。你一边答应一边又一意孤行,是要见我被你们两家的婚事折磨成什么样子么?”
裴子曜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明显已经在隐忍。如此近的距离云卿自然看得见他眼底的疲惫,那是从心底深处透出来的心灰意冷,恐怕连他裴子曜自己都不知道。
“你看清楚,你的前路上,危难和幸福,都早已与我无关。入冬了,岚园外头没什么景致,你看够了就早些回家吧,叶家小姐还在等你的花轿上门。”
云卿说罢不再理他,径直上了轿子。轿夫们稳稳当当起轿,那轿帘子随风忽起忽落,裴子曜的身影便忽隐忽现,最终是彻底看不见了。
轿子里,云卿紧紧握着右手腕子,近日里天气阴沉,怕是要下雪。她那手腕子根本没好利落,一到这种鬼天气就酸痛难当,这手腕子的事云卿原不打算算在裴子曜头上,但不可避免地,每到最疼的时候都会想起他,想起那个雨夜里咔嚓碎裂的红玛瑙镯子。
“小姐,”芣苢在外头小声问,“小姐你还好吗?”
手腕子酸疼酸疼,像是从骨头深处慢慢吹着阴凉的风。云卿苦笑:“没事,原是我自己的错,我怨不得别人,只能提醒自己莫要再犯。”
云卿先是去了苏记。苏记早不做买卖了,原本还有几个伙计们帮忙守着,可大约某日他们发觉苏记再也给不了他们工钱,便和外人一起上门讨债了。云卿粗略看过,这里头七八个人里有一半人衣着打扮像是富家公子手下的小厮,另一半则是凶巴巴的打手之类,约莫来自青楼赌坊等地。
见云卿进门,四下里瞬间安静。苏老爷躲着不出来,站在前面的是一个常年在苏记扎灯的老师傅,六十多岁,姓钱,从前也很是照拂云卿。
“钱师傅。”云卿是晚辈,进门便先行礼。钱师傅身形高,人枯瘦,是实诚人,见外头七八人都紧盯着云卿忙请她去了百结花厅。外头人当即大吵起来:
“这是什么人,是不是苏家的亲戚?”
“苏行畚呢,苏正德呢?让他们出来?”
“还钱,还钱!”
钱师傅关上门,又是关切又是无奈地说:“云卿,这当口你怎么来了?”
云卿感念钱师傅没如苏家一般称她一声“裴小姐”,心下也不那么紧张,便笑道:“我怎不能来了?钱师傅不也还在这里吗?”
钱师傅无奈,请她入座,为她倒一杯冷茶说:“苏记现在是是非之地,你有事差人过来就行,近日里可万万不要再来了。”
云卿心下感激,正要道谢,却忽觉哪里不对,这百结花厅怎么……云卿猛然抬头,当即愣住。
“钱师傅……百结花灯呢?”
头顶上苏记镇店之宝百结花灯竟不在原处了。一方蟠龙雕花的挂灯弯钩还在,灯却分明是没有了,那弯钩就在他们所在的桌子上方泛着陈旧的冷光,如此看去当真是触目惊心。
钱师傅一声叹息,痛心道:“苏老爷说那是镇店之宝,说要带回苏宅保护起来,可我听说,根本就已经……”
钱师傅连连摇头叹息,云卿简直不敢相信:“镇店之宝的百结花灯,苏老爷现在就给卖了?”
这一来,云卿当真是无话可说了。
良久她叹道:“钱师傅,二太太和苏小姐前阵子在我那里做客,今儿一早回柳家了。我以为这当口苏老爷会在苏记,才想着过来跟他说一声。既然暂且不在,那劳烦钱师傅帮我转告一声。”
钱师傅自然应下,亲自送云卿出门。到了外头云卿瞧见,果然连那盏九凤还巢花灯也不在了。外头人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的,让云卿好不恼火,正要喊自己带的人过来,却突然有几个青衣双髻小厮上前帮忙,分开人群让云卿安然地过去了。
“见过裴小姐,”为首一位青衣双髻小厮恭谦有礼地说,“冒昧打扰裴小姐了。对面全馥芬,我家老爷想请裴小姐喝杯茶。”
全馥芬?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