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我欲离家游学,恐怕几年之内都不会回来。”秦元君挺直背脊,率先提道。
他的声音很平淡,就好似在说某件平凡之事般,但是,即便如此,话里话外,也带着一股不容拒绝之意。
听闻此话,和亲王眉心挤出一道极为明显的褶皱,似乎对秦元君的自作主张极为不满,他转过头,面露不悦,大声道:“此事我不同意。”
炭盆已撤出书房,但其参与的热气经久不散,盘旋在房内,为他的声音徒添几分暴躁。
秦元君眸色渐深,让人看不出内里的情绪。他早已预料到会如此,遂又低低一笑,道:“这不正是父王想要看到的吗。”
“……你说什么?!”和亲王倒吸一口气,整张脸都涨红了。他何时见过秦元君刻薄至斯。
秦元君抬起头,半分不示弱地回望和亲王,他的声音十分笃定,又如冷冰刀在石上划过般锐利:“父王从小便对我百般提防,先是不让我学武,如今又坏我秋闱名次,您不就是想我滚出京都,去那偏远之地了此残生么?我顺了父王的意,父王怎会不同意?”
谁也不曾想到,惯来蛰伏在背后,用一张懦弱面皮装点的秦元君,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和亲王,顿时也愣住了。
和亲王双目瞪圆,显然已被他激怒,和亲王一拳锤向桌面,猛地发出一声爆喝:“你放肆!”
“我不敢。”秦元君故意道。
见他如此放肆,一时之间,和亲王呼吸不稳,额上青筋爆出,手臂也紧紧握成拳,显然是已经怒极。
此时,和亲王那一双锋锐的鹰眼布满血丝,看起来十分可怖,秦元君却淡淡地笑着,就这般与他对视,没有半分的退缩之意。
打我,打我,打我……
秦元君面上不显,心中却悄悄地计算着时间。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在心底的最深处,还残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他没有了母亲,如今就连父亲,也都要失去了。
可惜,随着和亲王逐渐忍下的怒火,以及松下去的拳头和渐渐黯然的眼神,秦元君的一整颗心犹如沉到谷底。
那丝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烟消云散。
连打都不敢打?
秦元君后背发麻,瞳孔一缩,心中不可抑止地恐惧起来。我到底是谁……
“父王,您从未将我当做儿子,对否?”秦元君站起身来,声音嘶哑,接着,他又立即闭上嘴巴,以免发出哭腔。
和亲王蓦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和亲王咬牙切齿,眼中有震撼,更有惊恐,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失落。
秦元君甚至没有问“我是否是你的儿子”,抑或是“我到底谁的孩子”,却偏偏问上这样一句。
和亲王皱紧眉头,心中五味杂陈。
秦元君没有任何的质问,却比质问更加令人惊慌失措。
他那般惊才绝艳,那般的七窍玲珑,甚至那般的慧极必伤,却从来不属于他和亲王。
“多谢父王,我知道了。”顺利得到答案的秦元君,终于松懈下来,全身上下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松快感。
在和亲王盛怒之际,就连“逆子”二字都不敢开口,可见,不管他是不是和亲王的儿子,总之在和亲王的心底,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这十五年的所有包袱,所有的苦衷,所有的秘密,顷刻间真相大白,暴露于刺眼的阳光下。
而他,也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开脱的理由。
原来,他是捡来的孩子。那曾经卑微的渴望,不切实际的希冀,本来就不属于他,那么,他还在期待些什么?
和亲王惊得目眦欲裂,张嘴极力想要分辩、掩饰些什么,却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哑得说不出话来。
正是由于他们的自私,这才造成秦元君的痛苦和挣扎。
是的,他欠秦元君良多。
在与那人相似的眼神下,他甚至不敢开口,不敢与他对视,唯恐不小心露了底,将那不可言说的真相宣之于口。
不能说,死也不能说。
和亲王紧咬牙关,竭尽全力克制自己,良久后,他终于平复胸口中的暴躁,将那一堆负面情绪重新压入心底。
方才和亲王全身紧绷,目露凶光,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森林之王,可才不过许久,不知想到什么,他周身气势突然锐减,如同被人打趴下的病猫。尤其是,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让秦元君十分疑惑。
他在害怕什么?
自己的身世到底有多离奇,竟然能让他产生恐惧?
秦元君微抬下巴,眼中拂过一抹了然。
见他神情一变,和亲王顿时呼吸一紧,心中毫不犹豫地打起了鼓,那丝丝恐惧有若实质,瞬间填满他的心房:秦元君,他又猜到什么了?
和亲王被折磨得几近崩溃,他霍地站起身来,有力地双臂猛地往前一挥,将桌上所有的东西一并扫下。
“你出去!给我出去!”和亲王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好似这般发泄,就能纾解他心中压垮他肩膀的压力似的。
砚台、茶杯、笔托等贵重物事落在地面,发出噼噼啪啦的脆响,而这股乱糟糟的声音,在和亲王的耳中,却犹如天籁。
因为秦元君已经转身离去。
顷刻间,书房彻底安静下来,一枚木镇纸不死心地滚过角落,发出骨碌骨碌的响声。
而在此时,和亲王忽然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那扇空荡荡的门框,感觉自己的心好似被剜去一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直接进入下一卷三年后,咱家良辰十四岁啦,元君十六岁~
趴地,各位晚安~
☆、第72章 女长成
宣德六年八月,温府阖家喜闹,气象万新,门前人来人往,上门宾客络绎不绝。
今日是温府大少爷温仪华大喜的日子。自两年前他得中举人之后,温大老爷终于松开金口,让温大太太去给儿子张罗亲事。没想到的是,温仪华也是个有主意的,东挑西拣,嫌这嫌那,耗时近一年才定下人家。后来,又折腾来近一年时间,他终于在十八岁大龄之际,娶到一名琴棋书画俱全的媳妇儿。
外帘鞭炮声作响,笑语声不断,宾客纷纷入内而来,人与人间摩肩擦踵,就连伺候在旁的丫鬟也忍不住心道:铁打的席面,流水的宾客。
即便宾客来来去去,走马观花,却依然会在某一处地方聚集流连,并为其趋之若鹜。
试问温家最出名的是什么?
京都所有人心中门儿清,那便是——温家的三位姑娘。
温家两位在内帘门口处站成一排,笑脸迎接内眷宾客,二人气质不一,各领风华,京都各色闺秀在她们眼前,简直是黯然失色。
温良夏今年即将十七,依然待字闺中,随着年华逝去,赋予她更多的是成熟的美丽。
从前火辣冲动的姑娘已不在,如今站在诸人面前的是一位瑰姿艳逸,体态袅袅,举手投足散发着一股浓郁姣妍之韵的女子。
往来一位太太经过,不小心被温良夏给闪了眼睛,差点不小心摔倒在地,温良夏见状,转头得意一笑,道:“那是哪家太太,怎的这般上不得台面。”
也不知温良夏是如何作想,竟然一点也不着急自己的亲事,就连三姑娘温良秋都比她更早嫁出去。温良秋自小身子不爽利,没法似温良夏般挑挑拣拣,最后在温大太太的授意下,嫁至京郊一家富户,如今夫妇和谐,日子也算是过得不错。
幸亏做主的是温大太太,若是按照老太太的婚嫁法,温良秋必是要嫁入世家大族中去,反正命活不了多长,权当是为温家发挥最后一丝余热。
“二姐你莫要乱说,那可是咱们府上亲家,苏家的太太……”温良冬小声提醒一句。
温良夏眼眸流转,皱起秀气的眉头,道:“苏家?她算是哪门子苏家,这个苏家可真够丢脸。”
嫁给温仪华的苏氏,便是出身于苏家的姑娘。对比起烈火烹油的温家,曾经与季家并驾齐驱的书香世家苏家,近几年来十分低调,走的依然是上坡路。
温良夏口中这个苏家,是苏家祖上另外一个嫡支。向来以读书著称的苏家,不知祖上积了什么孽,居然出了一位弃文从商的嫡子。这位嫡子甚有手段,不仅把持着南方的瓷器和珠宝生意,还将生意做出越国推入海上,后来因为海盗猖獗朝廷海禁,这位苏家嫡子才稍稍收了手。
苏家倒是想将此人驱逐出族,奈何他贵为嫡支血脉,连祖宗老爷都没有办法,更忍不下心肠自断臂膀。祖宗老爷过世之后,苏家便分了家,随着时过境迁,苏家主干慢慢与经商的苏氏分道扬镳,明面上断绝了来往。
即便如此,但两家依旧打断筋骨连着筋,私下亲戚往来不断,方才那位走路差点摔倒的苏家的太太,便来自经商一脉的苏家,温良夏向来瞧不起商人,这才开口讽刺。
温良冬叹了口气:“你这话今后可不要乱说,让大嫂听见怕不好了。大嫂本身便姓苏,无论你说的哪个苏家,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大嫂苏氏自然是苏家主干出身,从商苏家的存在,当真令主家尴尬不已,想来大嫂苏氏也不乐意和商人有何瓜葛。
温良夏挑嘴一笑,目光盈盈,斜眼看着小话唠温良冬,阴阳怪气笑了起来,道:“四妹妹你怕什么,有卫家这座靠山,大嫂还敢欺负你不成。”
温良冬一瞬憋红了脸,柳眉倒竖,愠怒道:“二姐……你在胡说些什么!”
见说中对方的心事,温良夏笑得愈发欢快了,她抬手翘起兰花指,露出染上桃花色蔻的手指,道:“哟,还气着了,四妹妹别生气,你转头看向那边。”
“……”
温良冬紧咬唇瓣,忍不住转过头去。
果然,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上,站着抓耳挠腮的卫定放,他见温良冬回望,登时便大笑起来,还朝她大肆挥舞着膀子,那样大的力气,也不怕手折断了。
温良冬皱起眉头,霎时间,她脸部僵硬,苍白的脸好似蒙上了一层冰。
三年的时间,让这位在府中身份尴尬的姑娘,又重新从活泼阔达变回低调无闻,温良冬将娇艳颜色的衣裳藏于箱底,重新披上素色淡雅的衣裳。
作为一个庶出老爷的女儿,她已经彻底认清自己的身份,从此以后安分守己,再也不去沾染那些莫须有的期盼,不为父亲和母亲增添麻烦。
温良冬平时笑起来灿如春华,如今不笑时,也是皎皎如同秋月。这一身水蓝锦镶花锦裙敛在她身下,衬得她如水上仙子般脱俗。不过,即便她故意扮冷清,由于气质的缘故,通身却没有半分冷淡,浑然一股空谷幽兰之气,不见霜雪意。
卫定放看了两眼,竟看得痴了。
温良冬用力深吸一口气,突然脸色一变,狠狠地瞪他一眼,卫定放登时一愣,旋即又变作哭相。
“哎,我记得卫大公子比大哥小一岁,今年也该十七了罢?为何还未娶妻?”温良夏故意挑高声音,“这不,还等着四妹妹你呢。”
温良冬转过身,抿了抿唇,侧头不理她。
“四妹妹你也老大不小了,都已过及笄执念,大太太给你挑了几家,你竟没有一个中意。他们还以为你嫌那几位公子哥儿们不成器呢,不过……姐姐我懂。”温良夏笑得十分得意,挤眉弄眼道。
“二姐。”温良冬斜她一眼,简直忍无可忍。温良夏的确聪明机灵,观察力敏锐,可不知道为何,她总喜欢说些令人讨厌的话,用温良辰的话来说,她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见温良冬没反应,温良夏自觉无趣,耸耸肩道:“他走了。”
温良冬自然知道,每次她露出厌恶的眼神,卫定放都会可怜巴巴地离开,不再继续纠缠。
待再转过头,回望那片空落落的廊道之时,温良冬心中又萌生出几分怅然。
自温良春嫁出去之后,温家的姑娘们个个婚事不顺,温良夏是因为自身挑剔,而她则是遭受无妄之灾,全盘归功于卫定放这个大煞星。
那次与卫定放闹翻之后,温大太太让她相看一位举人,见这位举人老实可靠,她便自暴自弃地答应下来。谁知举人几日后外出,经过一条小巷后,莫名其妙遭到歹人一顿暴打,后来在家躺了近两个月,那家太太以为她不详,婚事自然也随之告吹。
光这一桩桃花也就罢了,随后又有一位富家公子上门提亲,几日后又照例被打,虽然温大太太偶有怀疑,不清楚其中道理,但是,温良冬心中是门儿清。
这种丢人的破事还有谁干的出来,分明就是那不学好的卫定放!
他不乐意好好成亲也就罢了,三番两次跳出来阻她的前程,温良冬真想再抡起一盘子拍到他脸上,质问他: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温良冬一想到此事,便觉得烦躁不已,也不知自己前世做了什么孽,竟然碰上一位这样的倒霉冤家。
开席之间,宾客大多已走入内,来往人逐渐稀少,温良冬在门口处走走停停,忽然撞上一个人,刚想往后退去,却不料被对方一把扶住。
“四姐姐怎的这般不小心?”伴着熟悉的暖香,温良辰娓娓动听之声从头顶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