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辰垂眸看着他,虽然他身形矮小,但是,他已经竭尽全力来做,且有模有样,让人心中甚是舒坦。
对于性子平和而善良的温仪城,温良辰自然极为满意,她嘴角带笑,温和地问道:“你今年几岁,可有在家学读书?”
其实,温良辰三年前便已经定下他,温仪城平日的行为和事迹,每个月都有专人来报,她对他的信息掌握得十分清楚。
这个瘦小的孩子与她同样年幼失恃,不过温仪城比她更惨,在那年的瘟疫之中,他的父母不幸双亡,年仅四岁的温仪城不仅要保全自己,还要赡养眼瞎的祖母,幸亏族长开恩,平日对二人素有优待,特地多赏了几口饭吃,还准他去读书。
不过,因为未到关键之处,温良辰并未现身相助,她躲在一旁,冷静地“看着”这位孩子成长。虽然看似残酷,但不得不说,他在这段成长道路上,得到了比帮助更多的东西。
她看着他不惜一切进入学堂读书,看着他辛苦地讨生活,平日中的点点滴滴,充满了辛酸,有时候,温良辰甚至不忍心,但是,为了他的将来,她只能选择这样做。
年幼的温仪城却无知无觉,完全不知道在这世上的另一处地方,有一位即将成为自己“姐姐”的姐姐,默默地关注了自己三年。
“回禀郡主,仪城今年七岁,正在族中学堂读书。”温仪城似乎有些紧张,即便温良辰看起来和蔼可亲,但是,不知为何,一看见她的眼睛,他便心生畏惧。
身为越国子民,温仪城心中明白,那双绿色的眼睛,来源于秦氏皇族最纯正的血脉。
这双眼睛,让神秘尊贵的秦氏皇族,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之气。
温良辰抿了一口茶,将杯盏放置于桌面,露出几分感兴趣的模样,不经意地问道:“仪城如今在读什么书呀?”
温仪城顿了片刻,瞪大双眼,心道,温良辰这是……想测试他的学问?
夫子曾言,女人无才便是德,本朝的女人们,不管是大家中的闺秀,还是小家中的碧玉,顶多读读女四书罢了,平日大多数坐在家中绣花,看温良辰年龄不大,估计也问不出什么罢。
不过,他依然不敢随意轻视她,思索了许久,温仪城便打好了腹稿,板着小脸,认真答道:“因夫子让我们下场赴考童生试,因此,我近日在读明经策论,平日偶有闲暇,还会读些诗赋,地理杂记等书。”
小小年纪,读的书还不少。
“既然你自愿过继,今后便是我温府四房中人,我既然选中你,必是要考校你一番。”温仪城即将准备考童生试,那便不算普通的小孩了,温良辰便没了照顾他之意,直接不客气地问道:“曾子曾曰:‘甚哉,孝之大也’,不知你如何看?”
温仪城一听这话,头“轰”的一声,炸出一声巨响。
温良辰提出的问题,正是明经当中《孝经》的大义!
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谁说女人只读女四书?谁说女人只会绣花?
温仪城的表情出现裂缝,感觉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和欺骗。
明经中须得熟读牢记的有大经、中经、小经,考试时还可自由选择,必考科目为《论语》和《孝经》,但是,这两部大头占据默记默意大部分题目,要写文章的实务策不常考,因此,夫子也极少对其深教,只要求他们熟记便好。
因为温仪城还是个孩子,心思又不深,温良辰在旁暗暗观察,见他一会儿郁闷,一会儿又兴奋,和看小人画似的,她被逗得简直乐开了花。
直到多年后,温仪城逐渐长大,发现自家姐姐之所以出考题,大部分是出自于捉弄之意,温仪城简直被气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饭。
此时,温仪城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温良辰将过继和孝道放在一处出题,绝对不是让他生搬硬套扯出一堆大道理,而是要求他正面回答,且要回答到点子上。
过继之后,他便脱身于族中支干,成为主干温家四房的嫡子,温仪城早已想明白,想清楚。因此,温良辰的言外之意,聪明的他,一瞬间便明白了。
“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温仪城稚嫩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不过许久,便慢慢稳当下来,“子规劝我们,当今世上,未有任何人的恩情能超过父母,孝,乃是普天下头等重要之事。”
见温良辰端着身子,认真地倾听自己的话,温仪城受到鼓舞,心生暖意,继续大着胆子道:“为人子,受父母之恩,便得担起子嗣之责,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今后公主和驸马便是我母父,郡主便是我长姐,我拥有父母之慈,坐享家之睦,须得对父母及长姐亲之爱之,敬之恭之。如此立礼立德,乃善人君子也。”
温良辰抿嘴一笑:“你这般小小年纪,倒懂得淑人君子,其仪不忒,果真是可造之材。”小小年纪将书读得十分透彻,并无半分的迂腐之气,其才智,恐怕离当年的秦元君差不太远。
并且,小子方才的话,还特意将公主放在驸马前头,温良辰眼睛微眯,心道,温仪城和情报上写的一样,还是个小小机灵的人儿呢。
没想到她的称赞竟如此之高,温仪城脸上一热,身子也随之慢慢放松下来,他吐出一口气:“唔……郡主过奖了。”
“既然你愿意过继入我公主府,便应该知道,古往今来的王侯将相,青史留名者少,意外消亡者多。‘《诗》中有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说的便是今后高门的生活,你可愿意为此改变自己?”温良辰眼神深邃,目光肃然,直直地盯着温仪城。
温仪城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感觉自己仿佛被看透了。
毕竟他年纪幼小,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在公主府的生活,亦然懂得所要承担的责任,但是,由于年纪和眼光限制,他并未亲身经历,更不得而知,其实豪门生活不比贫苦生活容易多少。
温良辰这番话,简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天下诸侯,甚至是整个王朝,又有谁能够笑到最后?堂堂辉赫的前朝齐国,从异族手中收回失地,建立辉煌的王朝,期间出过无数耀的能人干将,最终还不是灭亡于自己人手中?
没有人,没有任何事,是可以一成不变的。日月更替,一转身便是沧海桑田,说的便是此理。
即便温仪城没有见识到高门生活的不易,却也在曾经学过的知识中,猛然琢磨出味儿来。
这是一扇他从未接触过的大门,他心中暗暗猜道,估计这扇大门打开之后,呈现在他眼中的,不仅仅是衣食无忧的繁华,更有那背后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
“郡主……”温仪城体会到这点之后,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之中,圆圆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如同一个皱巴巴的小包子。
温良辰悠闲地坐在凳上,安安静静地等待他的回话。她生来便是公主之女,背负公主被皇后害死之仇,但是,温仪城还有机会选择自己的命运。
不过,温仪城的态度给她莫大的信心,这孩子的确太不一般,他居然能触类旁通,理解她的意思。
“你不必立即回答我。”温良辰手指扣在桌面上,当即下了决断,“你与我回家住上一段时日,仔细忖度,若有改变主意,大可告之于我。”
温仪城虽然十分期待,却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到底是个什么样。温良辰给他机会去体验,去思考,他简直不能再开心。
温仪城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脸颊突现两个小小的酒窝,他抬头道:“多谢郡主体谅,我会去府上安心生活,不会给郡主添麻烦。”
“既然如此,你便跟纯钧去收拾行礼,与我一同离开罢。”温良辰站起身来,忽地想到什么,又回头来,脸上带着几分期待之色,道,“你还有何话要对我说?”
温仪城小身子一震,面露惊愕之色,心道,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竟然猜到自己的想法?
方才他答应随温良辰之后,突然想起老宅中的祖母,若自己孤身一人前去温府,年迈的祖母又该怎么办。
温仪城皱着小眉头,似乎在犹豫是否开口。温良辰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温仪城眨巴眨巴眼睛,眼底闪着希冀的光芒,磕磕巴巴地开口道:“郡、郡主,我能带上祖母吗?她一人在家中,无人照料,我不大放心。”
温良辰露出笑容,伸手摸摸他的发顶,温和地道:“自然可以,若你对亲祖母都不孝,我如何期盼你孝顺公主和驸马?”
若他是个冷清寡性之人,她又如何放心,将公主府交给他。
还好温仪城不是。
温良辰放心地离开屋子,让纯钧陪同温仪城收拾东西。温仪城所带的物事并不多,只有一个小包袱罢了,他祖母所携带的东西更少,包袱只有他半个的大小。
温良辰斜眼瞧着,其实温仪城的东西也不多罢,看那包袱凸起的直线形状,只怕里面有一大半都是书。
“这小子,敢情当我冤大头,什么东西都舍不得带,连书都只有几本。”温良辰不禁有些好笑,温仪城看似老实,实则鬼精。童生考试所要温习的书,绝对要装上一大箱子。
他的坦然的寒碜态度,便是笃定了温家有大书房给他使用。
如今,温仪城已变为她的预备弟弟,温良辰也不拘束,转身朝他招招手,让他过来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
温良辰的马车标准的郡主配置,外表富丽堂皇,在马车的周围,围着不少看热闹的媳妇和孩子。沐浴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下,温仪城忍着脚底的兴奋,抱着包袱慢慢走来,脸上开始不自觉地,泛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气。
进入马车落座之后,温良辰脸色慢慢淡了下来,不经意朝他一瞥,道:“你可知,他们为何羡慕于你?”
马车底铺着厚厚的垫子,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暖香,让整个环境舒适的不得了,温仪城心思被冲得迷糊,直接回答道:“他们羡慕我得以入公主府,有机会过继成为公主和驸马之子……”
这话还未说完,他突然背后一凉,额头冷汗直下,知晓自己犯了大错。
他赶紧爬了起来,挺直了身子,焦急朝着温良辰解释道:“多谢郡主教诲,方才是我得意了。”
温良辰淡淡一笑。
看见她没有对自己生气,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皱起眉头,十分羞愧地道:“我知道了,他们之所以会眼红,权是因为公主府眷顾于我,并不是我自己努力得到的。我、我今后会努力,用自己的能耐,真正让别人羡慕于我。”
言毕,孩子特地抬起头,将自己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
他却不知自己这股严肃的劲儿,配上这一张小小的圆脸,看起来倒有几分滑稽。
温良辰又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道:“小呆子,你叫我什么?”
“郡主。”温仪城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顿时眼睛一亮,嘴角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着温良辰期待的眼神,他张张嘴,发觉气氛有几分尴尬,便羞涩地微垂下头,用眼睛睨着她。
良久之后,他抽了口气,将声音放小,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高门事
过继人选定下温仪城之后,温良辰亲自带领他回家,给父亲温驸马过目。
温驸马近日朝事繁忙,因为长兴侯涉嫌利用吏治革新买官卖官,宣德帝于上朝时震怒不已,令诸官员上奏出主意,温驸马在书房坐了近一日,完全不知该如何下笔,一想到明日便是呈奏之日,他急得抓耳挠腮。
温良辰进门之后,温驸马看都不看孩子一眼,直接向她冲过去,焦急地道:“女儿,长兴侯被御史参了,这呈给陛下的奏折,为父该如何写?”
温良辰闪开身子,露出背后的温仪城,朝温驸马露出笑容,道:“父亲莫要着急,您先看看,这是谁来了。”
见一位陌生的小豆丁穿着一身簇新白衣裳,正挺直了背站在门口,温驸马愣上片刻,丝毫没有当父亲的自觉,反而还和温仪城大眼瞪小眼起来,温良辰侧着头,朝他使了一个颜色,他这才反应过来。
噢,这是他的新儿子。
温仪城也在打量温驸马,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高大威猛的角色,可是,温驸马看起来,明显不是这一款。
温驸马身为武职,却身着宽松的月白儒衫,愈显得个子高挑,气质文雅,他唇红齿白,一张俊脸生得比女人还美,站在大气的温良辰旁边,二人简直没有没有任何的违和之感。
温良辰如此优秀不凡,为何驸马却这般不中用,奏折不是该他写的吗?没想到的是,温驸马居然还要等女儿回来出主意,到底是谁在朝为官?
因为温驸马行为太出人意表,温仪城又想到另外一层去了。自他进入公主府之后,所有的下人们行为有度,对温良辰恭恭敬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看公主府井井有条的模样,想必他的这位姐姐治下极严,定是个十分有主见的女子,温驸马这般急躁,大约是温良辰很聪明,想征求下女儿的建议罢?
温仪城毕竟年幼,倒没往造反那方面去想,当下压下心中疑惑,走出来行礼道:“温仪城见过驸马大人。”
温驸马微张嘴唇,他脑子已经够乱糟糟的的了,这会儿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儿子,一时半会难以接受,因此,他的表情变得格外僵硬,声音泛着股生疏之意:“你唤仪城?嗯,倒是个好名儿,你们一道进来罢。”既不招呼新儿子,也没半分热络之意。
温良辰没想到温驸马会这般冷静,居然没有半分的吃惊,不过瞧他的状态,便知道他被公务折腾得头疼不已,温良辰抿抿嘴,忍不住道:“父亲,我们先去吃饭罢,此事暂且不急,女儿与你一道慢慢参详。”
“如此甚好,为父被此事折腾得够呛,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见温良辰作保,温驸马顿时笑开了花,心中更是一松,有温良辰代笔,他还用得着发愁什么呢。
温良辰回来之后,温驸马连饭都多吃一碗,温仪城倒是十分拘谨,虽然眼馋桌上精致的食物,却不敢动筷,小心翼翼地看着对面二人,唯恐失了桌上的礼数。
还好温良辰善解人意,在程序上会提示于他,温仪城学的速度很快,不过许久便掌握了礼数要领,开始动起了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仪城,你吃饭时太过拘谨古板,倒失了风范气度,今后将公主府当自己家,可有明白?”温驸马吃饱喝足后,终于恢复点人气,他就着丫鬟递来的巾子擦嘴,动作缓慢而优雅,仪态翩翩,看得温仪城都呆了几瞬。
看着温仪城愣神的小模样儿,温良辰“噗嗤”一笑,道:“仪城,父亲的礼仪可是一等一的好,连陛下都时常传他陪宴呢。”
温驸马脸上浮现一抹痛苦之色,十分羞赧地道:“莫要提此事。之所以陪同陛下吃宴席,还不是陛下见我心直口快,在偶尔闲暇之际,寻我说话放松罢了。”他很有自知之明,宣德帝之所以找他陪宴,一来是想借他将那群嘴碎的老臣挡得远点,二来是他这人心思纯良,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不会打什么主意,和他说话让人宽心。温驸马心中和明镜似的,宣德帝这是将自己当宠物来逗趣,他才不会恃宠而骄。
“仪城知道了,驸马大人。”温仪城点头回应道,心中却想着,温驸马的动作虽然好看,但未免太女人气了些,他才不要学温驸马的样子。
温良辰好似会算心一般,温仪城话音一落,她便立即转过头来,表情肃然,不知是向温驸马还是向温仪城说:“那也是父亲礼仪得当,与人交谈之时,让人觉得犹如春风拂面。礼仪学到最后,便是融入骨髓,一举一动,都能令你行动高雅,不落庸俗。”
生活在高门之中,必然时常外出走动聚会,温仪城脑筋不差,学问也扎实,但是,他的世家气质,是一个极大问题。世家子弟们从耳濡目染,从小事学起,归根结底还是环境的问题。自小生活在老宅中的温仪城,显然缺少这个大环境,即便他如今做的是有模有样,却依然缺少那股神韵。
温仪城今后是否能混得如鱼得水,关乎着整个公主府的大命运。
温驸马说的没错,因此,温良辰也特地出声提醒。
听见温良辰再次强调,温仪城背后蒙上了一层冷汗,这才明白其中关窍,他立即将态度放端正,板着小脸认认真真地说道:“多谢驸马大人和姐姐,仪城受教了,今后会好生学习礼仪,请驸马大人和姐姐放心。”
“嗯。”温良辰微微颔首,心道,和温仪城说话就是舒心,这孩子脑筋灵活,不需要让人不费上多少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