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帖用的是上等的松花笺,纸上字迹小巧,灵巧隽秀,还飘着一股清香的芙蓉花味儿,丫鬟水心瞪着眼睛,惊讶地说道:“姑娘,这苏家的主人,恐怕不是个公子哥儿罢?”
温良辰同样好奇,脑中回忆起有关的情报来。
这排行第二的皇商苏家,不比得书香门第的苏家好打探,皇商苏家向来神秘,行事低调,平日外出行会商谈,都由家主大老爷出面,下一代的子嗣从未出现过,许多与苏家竞争的家族时常怀疑:难道,苏家下一代人丁稀微,打算绝户了不成?
温良辰自然不会相信,这满是少女情怀的帖子出于苏大老爷之手。
“水心,明日就你与我同去罢。”温良辰交待道,纯钧伤势未复原,她房中的琐事便由丫鬟水心代管。
苏家写帖的这位神秘主人甚是客气,在帖子里称自己做东,邀请温良辰在挽月湖清心画舫内小叙。
夜晚的挽月湖有一种别样的美丽,月挂中天,星垂湖面,苏家的双层铜画舫静静停于湖畔,从窗户漏出来的微光,依稀照亮画舫上雕刻的鱼鳞纹路,只见深色红鲤鱼从碧海中跃出,下腾大小卷云纹,似波又似浪,层层叠叠,秀丽却不失大气,倒不像是出自人工巧匠,似从东海龙宫搬运而来。
温良辰顿时眼皮一跳,难怪这挽月湖附近没个人影,估计全被苏家给赶走了罢。
“恭迎郡主。”湖畔列着两排白衣丫鬟,个个肤白美貌,巧笑嫣然,迎接的排场不是一般地大,温良辰暗道苏家办事妥帖,对她倒是极为重视。
一名丫鬟上前一步,侧身道:“郡主,请。”
温良辰还没走两步,这时,画舫中走出一位大约十四岁左右的红衫女子,她提着珊瑚红娟纱金丝绣花裙,匆匆从画舫搭的台阶而下,对着温良辰爽朗地笑道:“朝阳郡主,民女苏玟玟等候已久,郡主不吝赴约,民女感激不尽。”
苏玟玟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恭敬,却并不露怯或是溜须拍马,其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毫无商贾之家铜臭之味。
苏玟玟微微福身,忽然抬起头,朝她望了过来,温良辰登时怔住了。
那是一双极为灵活的眼睛,若水中望月,若明珠皎皎,眨眼时顾盼生辉,巧笑兮神采飞扬,温良辰能肯定,这世上没有任何的丹青,能画出这样的一双眼睛。
“苏姑娘盛情邀请,我岂能辜负?咱们两家本是亲戚,不必如此多礼。”温良辰上前一步,笑容满面地道。
大嫂苏氏与苏家本是同宗,即便如今明面上不同族,但温家与皇商苏家,也算是个拐弯抹角的亲戚。
苏玟玟神色一顿,忽而粲然一笑,她很自然地过来挽起温良辰的手,就如同相识已久的老友般,令温良辰惊讶不已,二人走至画舫边,苏玟玟提醒道:“郡主,请登台阶,这夜凉露重,台阶湿滑,请小心。”
温良辰点了点头,提裙上舫。
等进入画舫之后,苏玟玟往后退上一步,立即将手松开了,然后动作熟练地解开自个儿的披风,递给身边的丫鬟。
画舫内天顶悬莲花座吸顶宫灯,灯光明亮,亮如白昼,窗户外却蒙有一层鹅黄色烟拢纱,里头挂着细竹编的帘子,既能挡风,又能透过缝隙瞧见外头的湖景。
舫内雕刻的花纹为王母祝寿图,顶棚中央大宫灯上镶有一颗明珠,使得正幅图画惟妙惟肖。温良辰不禁叹道,这等造船和雕刻的手艺,恐怕在这朗朗大越,唯有苏氏的匠人做得出来罢。
丫鬟们步履轻盈,手脚极快地给温良辰上了热茶,再摆放几样热腾腾的点心,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温良辰朝水心点点头,水心自觉地掩门离开了。
苏玟玟看了水心一眼,眉眼含笑,转头挑了话道:“郡主不必太过客气,这梅林山庄一事,我已经从管家口中得知了。此事怪我府上下人办事不力,让郡主身陷危险,幸亏郡主与家人无事,否则妹妹该不知如何是好了。妹妹在这儿给郡主赔礼了。”
言毕,她当真站起身来,朝温良辰弯腰。
“苏妹妹不必如此,将刺客引入苏家庄园,实属温家之责任,敢问苏妹妹损失几何,我府上照价赔偿。”温良辰急忙伸手将她的动作按住。
她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刺客们在庄园内打打杀杀,为原本上好的庄子造成不少破坏,后来秦元君等人营救她之时,还死了不少庄上的下人,此事原本是他们的责任,若将错误扣在苏家头上,未免太过霸道。
苏玟玟动作一停,缓缓地坐了下来。
“既然我们双方都有责任,那便扯平了,郡主觉得如何?”苏玟玟抿了一口茶后,舒眉笑道。好似这般做,她便能得极大的便宜似的。
这便宜不是其他,正是难以还清的人情。
温良辰不禁在心中赞道,这苏玟玟当真厉害,此事分明是苏家吃亏,她居然还要故意卖个便宜给公主府,这生意场上之人,果然不容小觑。
温良辰淡淡一笑,嘴畔勾勒出一抹极为清晰的弧度:“此事并不是小事,妹妹就此决断,是否需要过问家中长辈?若有为难之处,不必替我担着。”
苏玟玟眼中精光一轮,缓缓眯起美眸,道:“郡主这是在担心我?郡主且放心,家兄从小身体羸弱,家弟年纪尚小,家父已将大半生意交给我。这点小事,妹妹倒是能做的了主。”
温良辰心道果然如此。
苏玟玟所说之言,与探察而来的消息没有太大出入。苏家长子体弱多病,常年病卧在床,不得行动,幼子今年三岁,尚是黄口小儿。他们所打探的消息中,对苏玟玟的了解甚少,温良辰当时便猜想,即便苏大老爷再如何能耐,一人打理生意必然□乏术,难道苏家的小半生意,是由苏玟玟打理不成?
皇商苏家的根基在南方盛产丝绸瓷器等地,京都的生意只占一小半。
不过,苏玟玟依然大出温良辰所料。苏玟玟居然直言不讳地,声称自己掌握了苏家大半生意,这等慷慨豪迈的气度,绝非虚假。
温良辰缓缓蹙起眉毛,脑海忽地闪过一道灵光,她盯着苏玟玟的脸,惊讶地说道:“当年我茶馆旁有一家胭脂铺子,可是你故意盘给我的?”
接着,温良辰叹了口气道:“原是我想错了,倒要感激你出手相助。”
那时温良辰便有些奇怪,太清茶馆隔壁家的胭脂铺子向来生意大好,如何会在茶馆扩张之时主动让出来,还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她,原来,早在那时候,这位苏姑娘便盯上自己了。
苏玟玟面上闪过一道窘迫,她讪笑两声,又立即恢复为一脸明快的神色,她大大方方地道:“郡主,那家胭脂铺子我无时间经营,既然郡主有所需求,我成人之美又何妨?小小铺子罢了,郡主不必言谢。”
温良辰点了点头,心中颇为震撼。苏玟玟的用心算计和小心退让,丝毫不令人觉得失礼,连她都生出肃然起敬之感了。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苏玟玟这般动作,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如今我太清茶馆步上正轨,全靠当初苏妹妹鼎力相助,苏妹妹算是帮我一个大忙。若你有何犹豫之事,大可与我说明。”温良辰一挑眉,状似轻松地说道。
此话一出,等于逼迫对方交底。
苏玟玟眸光一闪,心道,朝阳郡主好生难缠,自己的心思完全瞒不过她。
不过,这样也好,和聪明人谈话,总是事半功倍,让人心情愉悦。
苏玟玟转了转手中的夜光杯,抬头露出完美无缺的精致笑容,爽快地说道:“我苏家如今为大越第二皇商,家中不缺甚么银子。我尚在豆蔻年华,心中总是有些年轻人的傲气,想他魏家这几年走下坡路,子嗣又良莠不齐,全靠背后的敦郡王府和曹国公府撑腰,否则,第一皇商的名头必为我苏家囊中之物。”
见温良辰沉默不语,苏玟玟自嘲一笑,道:“郡主可觉得好笑?我苏玟玟虽然是个女子,但我从小学习理家经商,不输于男儿半分,还好父亲大人不似他人那般古板,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苏玟玟眸色一沉,用一种十分柔缓,却又镇定的语气道:“只要我让苏家成为第一皇商,证明自己的能耐,他便将苏家交给我。因此,我愿携整个苏家投靠郡主门下,愿郡主开恩,收留我苏家。”
温良辰心中震撼莫名,苏玟玟竟然有此胆识,竟敢赌上整个苏家,站至公主府的势力范围内!
“你如何觉得,我能帮你?”温良辰肃然道。她到底何德何能,竟得苏玟玟如此付出?
她打心眼里开始佩服苏玟玟了,居然生出几分知己之感,如此敢作敢为的女子,当真世间少见。
苏玟玟观察细致如微,早知温良辰起了疑,她立即换出一副松快的笑脸,解释道:“久闻郡主大名,在六年前,郡主赴静慈庵为母守孝,三年归来后,以一女子之身撑起家业。说实在的,妹妹其实与郡主神交已久,只是害怕郡主多心,便未曾上门叨扰。今日头一次得见郡主,妹妹太过激动,不知收敛,所言实在唐突,但均出自肺腑之言,望郡主原谅则个。”
苏玟玟将精明和坦荡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令温良辰感慨莫名,不知该如何接话。
“郡主若是嫌弃我商贾出身,今后我便远离郡主,不为郡主增添麻烦。”苏玟玟小声道,眼中闪着微光,让人看不清,猜不透,不知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样的玲珑心思。
“我若是那般浅薄人,苏妹妹怎会选择公主府。”温良辰摇头一笑。
事实上,苏玟玟的坦白之言有一定夸张之成分,不可全信,但也不能不信。总而言之,温良辰终于知道了,她对自己并没有坏心,为了让公主府接纳苏家,还特地研究自己的脾性。
苏玟玟这份难得的聪明脑袋和毒辣的眼光,在这世上倒不多见。
如今的温良辰,急需盟友。
温良夏的封号还未下来,温家便已经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温大老爷感觉自己快要被他人说成了筛子,连温良冬的亲事都暂且搁置了;年后,秦元君即将赴考春闱,估摸着又会是一件大事;在明年八月,她即将面临及笄,婚事上恐怕又会是一个难题……未来的种种变故,都令她目不暇接,甚至连寻曹皇后讨债的时间都没了,在这风口浪尖之上,苏玟玟的投诚,简直是雪中送炭。
她来的恰当好处,却又水到渠成,让温良辰不得不接受,且没有半分拒绝的余地。
“郡主若不介意,这艘名为‘鱼跃龙门 ’的画舫,便送于你,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自打脸
最后,温良辰在苏玟玟盛情邀请下,与苏家建立起初步的关系,却并未收下苏玟玟相送的画舫。
因这画舫含义实在太明显,温良辰当真不敢收,苏玟玟只好笑笑:“总有一日,你会收下。”
我的眼光,绝对不错。
不过,接纳苏家的投诚之后,温良辰倒是取得一系列实在的好处。
首先是隶属于公主府的产业,自从有了苏家开路扶持,温良辰接二连三手盘下两间米粮店和药店,如今,整个京都各片区几乎都有公主府的店面,极大地方便李随打探消息。
苏玟玟还时常往公主府上送些物事,她既不送金也不送银,大多都是些时兴的吃食,将分寸把握得十分得当,让人不好拒绝。不过,这些吃食也不一般,大多为敬贡宫中的的补品,温良辰连续推脱了好几次,谁料她又换了法子,开始送裁剪好的衣裳过来,连温驸马都不曾落下,一家三口四季各有十几套,这会儿连穿都穿不完了。
温良辰实在不好意思再收苏家的礼物,商人之间有来有往,她欠得越多,表示今后越难还上,苏玟玟似是明了她的心思,某一日提议道:“郡主,可否帮妹妹一个忙?”
温良辰挑了挑眉毛,这还是苏玟玟头一次这般认真地提要求。前几日苏家求过两封打通官府的文书,温良辰遣管家去寻京都府尹,报上公主府的名号和信件,将这事儿十分轻松地给办妥了。那时的苏玟玟说话,完全不似今日这般正经。
“今年郡主入宫居住,不知衣裳可有准备妥当?我苏家绣楼新裁制出一套新衣裳,款式为卷边云袖大衫,以郡主这高挑的身段,穿上后定然美极。我心中琢磨着,只要郡主穿着这身衣裳在宫里走上一圈,明年我苏家绣楼估计会多赚万两的银子。”苏玟玟美眸轻扬,眼底笑意真切而诚恳 ,若不是知她的底细,温良辰还真会以为她是天底下最纯善之人。
温良辰不禁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揶揄:“你前几日在画舫上,声称要将我引我为知己,这会儿郡主前郡主后,又将这等小事说得如此郑重,我倒是体会不到半□为知己之感。”
苏玟玟眼珠子一转,急忙抬手捂住红唇,嘻嘻笑道:“既然你不嫌弃我商贾出身,我也不再与你客气,那我今后唤你良辰,如何啊?良辰,这事儿咱们就此说定了,绣楼备有你和仪城的尺码,五日后我便直接唤绣娘过来,为你们试试新衣裳罢。”
言毕,她还特地提醒一句:“对了,即便明年苏家绣楼生意红火,我也不会再给你分成了,那身衣裳价值千两,你好生穿着罢。”
温良辰就没见过,还有人将蹬鼻子上脸表演得……如此地理所应当。
算了,既然苏玟玟不计回报,那她先安心享用便是。
从腊月二十三日祭灶过后,内务府便传各王府的妃子、命妇、郡主,以及二品大员家族的女儿进宫过年。此旧例自今年兴起,之前之所以未沿用,一来是由于皇子们还未长成,二来是李太后病情不稳定,这两年随着李太后身子逐渐稳固,曹太后亲自发话,传贵妇们和姑娘们进宫陪同。
温良冬居然也在邀请之列,尚在正三品的温大老爷的表情复杂莫名,心情更是微妙。
此事气得温大老爷想挠墙,不知这一飞来横祸当空袭来,到底是因为温良夏的原因,还是他自个儿的原因。总之,他能肯定的是,宣德帝又摆了他一道,正月十五日王公大臣们的宴会,可有得他受的了。
未免温良辰一人寂寞,李太后还特别钦点了温仪城进宫,得知此事之后,温仪城居然没有半分喜色,反而还哭丧着脸:“当真要在宫里住上大半个月,我岂不是无闲暇读书了?”
温良辰抬起手,拿筷子尾端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抿着嘴道:“此乃团圆之年,你居然还想着闭门读书?乖乖与我进宫去罢,自有各家孩子们与你玩耍。”
内务府办事向来靠谱,五皇子今年与温仪城同岁,传了一个温仪城,便得再多传几家小少爷,以示皇恩浩荡,温仪城绝对不会闲着。
温仪城举手捂着小脑门,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满是郁卒。
温驸马一脸惋惜地道:“你们两个后头进宫去住,我却在家中无聊得很。哎,仪城你明日得陪我去一趟煮茶会,不然等到后天过后,为父便没有机会与你见面了。”
“唉……”看着温驸马露出准备出游的兴奋表情,年仅八岁的温仪城无力地垂下头,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心道,为什么又是玩,他是真的……不想再玩了。
兴许是温仪城那副老学究模样太不伦不类,连温良辰都看不过眼了,她眼角抽了抽,发现自己的右手又开始犯痒了。
二十五日上午,温良辰、温仪城乘坐郡主规制的马车,温良冬则单独乘坐温家的马车,由公主府仪仗开路,浩浩荡荡向皇城进发,于卯时入宫,辰时聚集于仓震门之前。
各家贵妇们带着自家女儿前来,各个身着红艳喜庆的衣裳,打扮得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冬日的冷风一吹,甜腻的香风飘至一里之远,经久不散,呛得人只想打喷嚏。
温良辰还在后面整理仪仗,温良冬率先从马车上落了下来,见到广场上的各府贵妇和姑娘们,她吓得眼睛都直了,显然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阵仗。
温良冬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站了,偏生这会儿有人不长眼上来挑事,只听那姑娘笑道:“咦,我不是瞧错了罢?那位可是温四姑娘?”
接着,又有一位姑娘接话笑道:“曹姐姐,不对呀,温四姑娘既不是郡主之身,伯父又只有三品的官职,如何会与我等享同样尊荣,来宫中陪太后娘娘过年?”
温良冬身子骤然一僵,转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正是许久不见的曹其妙,而凑在曹其妙身边的姑娘,换成了敦郡王府的嫡女秦桃娴。从前,在长兴侯府还未衰败之际,贾梦时常与曹其妙形影不离,没想到才不到半年,曹其妙又寻找到与其臭味相投的新玩伴。
温良冬登时呼吸不稳,想硬着头皮与她们争论一番,偏生对方的话句句在理,连她自己都觉得脸颊发烫。
因为他们温家人心里清楚,温良夏到底是如何攀附上皇帝的。温良夏的行为让温家姑娘颜面尽失,除去惯来好名声的温良辰,其他人的姑娘便没有这般好的待遇了,贵妇圈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只是不在明面上说出来罢了。
温良冬皱了皱眉,道:“此次邀约乃是内务府下发,我只是奉旨行事罢了,两位妹妹若不满意,大可去内务府申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