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是微有犹豫的,——兴许,她不该走?
饭桌上的刘彻,太温柔,完全没有君王的架子,她真觉他们是平凡小夫妻,甚而……他是砍柴打樵的粗夫,吃饱了饭歇够了,便要去山里打樵啦。
而她是贤惠的妻。将他们的陋屋拾掇的干干净净,闲来绣绣牡丹,做做女红,傍晚时分生起炊烟,等着她那日出而作的丈夫归来。
这一切都很美好。
在某一瞬,她甚至觉得,长安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是过着这样平淡却幸福的生活。偏她不是的。
她极是羡慕。
而刘彻,为唯唯只有这一刻,给了她这般的感觉。
中宵,夜极静。
她知这一晚是机会,刘彻在白天时就将他们身边那几个羽林卫全派了出去,具体奉命去做何事,她并不知道,也并不想多过问。
今晚陋屋中,只剩了她与刘彻,她若走,只须绕开刘彻一人,小心些,便能脱身。从此再也不必回皇宫,不必见那些腌臜事!
她想起了那一年她放生过的赤羽雀子,小生灵从她的手里脱走而飞,扑棱着翅膀头也不回……那时她是高兴的,仰脖一直一直望着赤羽雀飞去的方向,直到那点子艳红在瞳仁深处散开、倏远,然后,再也看不见……
如今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她就似那只赤羽雀,依循了自由的轨迹,终于也能昂扬地扑进漫天光亮里……
陈阿娇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她此刻是极紧张的,生怕稍不留神,便惊动了皇帝。扯动被角也是极轻的动作,刘彻那边却仍是被牵扯了一下,攥着被子不肯放。陈阿娇坐那儿逼着自己镇静了好一会儿……
她这时才凑着月光细看刘彻。
他仍是俊美,即便穿粗布衣,落难于偏隅,那股子帝王气质却是掩也掩不住。丰唇朗目,好漂亮的俏生……
她此刻也不顾了,便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指尖顺着他的眉骨慢慢地圈下,便是这么蜻蜓点水的一个动作,他的温度便仿佛在指尖足蹈,轻轻地环绕着,许久许久,还能感觉到指尖尚有余温。
彻儿啊彻儿……
这张脸上,藏着大汉江山未来百余年的运势!他这样年轻,睡着的时候,看起来这样的单薄,但他却主宰了大汉的国祚,列国四海,皆是他脚下的土壤!
她终于缓缓地缩回了手。
轻噎了声,然后,低声道:“彻儿,祝福你,祝我大汉国运昌隆!”
到底是高祖皇帝的子孙。他们血脉相牵,身体里淌着同样的血。
她祝愿列国四海皆臣服于陛下,愿海晏河清,江山永泰,愿高祖皇帝的基业在陛下手中光耀天下,愿……他是人上人,是君中之君,做个察纳雅言、开疆拓土的明君!
便落了泪。
这一去,与君长诀。
他睡的很沉。
她尚有些不舍。此刻又不敢点蜡烛,只能就着漏进来的月光,极快地将里衣穿好,再将外衣披上,小心翼翼地将繁复的纽子一一纽上……
转身时,差点踢翻脚边矮案。唬了她好大一跳,轻轻地顺了口气,稍缓过来时,才敢探察皇帝究竟有无被她吵醒……
她蹑手蹑脚又回到床边,见皇帝睡的极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因探手小心翼翼为皇帝掖好被角,缩回时,却被皇帝一把捉住!
她大惊!
皇帝嘴里喃喃:“娇娇……不要走……娇娇……”
皇帝翻了个身。
原是说梦话呢!害她出了一身虚汗!
既是说梦话了,那必是睡的极沉,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这么想着,陈阿娇胆子反倒大了,也不急着走,索性坐床沿,轻轻地哼起歌儿来。
原该是浑厚苍凉的浊音,却被她哼的似摇篮曲儿:“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归故乡!
她抹了抹眼泪,这会儿便不再犹豫了,起身便走。再不看刘彻一眼。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最后的机会。
她哼唱的是高祖皇帝当年过沛县时所作的《大风歌》,不知怎地,哼两句,便湿了眼眶。她哼不出高祖皇帝“威加海内”的气势,却温婉柔顺,舌尖还擦着那股子软腻的味道,是另一种别一的风情……
淡淡的,夹着乡愁……
浓浓的,离愁别绪……
第95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4)
轻轻儿拨下门栓,“吱呀——”一声,拖的极长的响亮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显刺耳,她摸着心跳,压着嗓子喘息,轻手轻脚地缩了门外去,再探头,偷偷瞧一眼床榻那方向,见铺上仍无动静,皇帝没有醒来,这才放了心,悄悄又将门扣上,漫天银色的月光都被隔绝在室外。
细碎的月光浮在竹叶尖儿上,被风一吹,整片林子仿佛被洒落了漫天的星子,光影是流动的,极美,极细腻。
她深吸一口气,一扎头,便钻进了漆黑的夜里。
刘彻睁开了眼。
眼睛里藏着一种说辨不明的怒意,浅浅浮着,这一层浮物之下,却又蕴蓄着极深的黑色。
两只胳膊枯木似的搁放两边,拳头却轻轻攥起来,轻轻地……直到指骨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他却仍不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