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节下,宋家院子里肯定是要被全国各地的学生送来的年礼给堆满的,毕竟宋先生占便宜,原来在国子监里做过祭酒,名义上来说,那两年的国子监生和宋先生都有师徒之份,而监生考中进士的机会,却到底又要比书院生大得多,这几年下来,有些早入仕的学生已经是坐到了不低的位置上,给老师送来的节礼,当然也就是一年比一年更丰厚了。
当然,宋家却也不可能把这些节礼全都吞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小张氏、季氏,甚至是明老安人,都是颇为忙碌,她们要把收到的年礼分类统计好,然后再量交情深浅,乃至家境宽窄,把米面布匹等物资,分送到族中诸亲戚手上。
“大家大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回,小张氏便把二姐宋苡、三姐宋竹都带在了身边,教导宋苡道,“当然,族中有些龃龉,也是在所难免,但若是族中先自内斗起来,外人自然连全族都看不起,这一族的人要做什么事,都是举步维艰。是以不论是族中嫡支冢妇,还是小支新妇,都要想着维系好族人的和气,有好处时,给大家分润,这样有了难处,族人才会团结一致,有难同当。譬如我们家,这些年来也算是薄有声名,你们爹爹、叔叔便不曾忘了族人,又是在族中兴办族学,又是带契族中晚辈到任上帮忙,或是资助族中贫寒之家读书。也是因为如此,偌大一个书院,在宜阳县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每日里也不知有多少麻烦琐事,但却也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下来,到如今都没起过什么风波,有些什么事,族中亲人便想着先处置了,这样有形无形的帮助照料,就像是滴油入锁,虽然外人看不见,但我们自己,却是不能不明白族人在其中的帮助。”
其实这些道理,也都是从小就说烂了的,只是小张氏在这些事上,倒是不厌其烦,也不会微言大义、意在言外,真真切切是把这些做人的道理灌输给宋家的小辈们。宋苡、宋竹听了,都是肃容应下,只是宋竹心里,不免有些嘀咕。
她的心事,能瞒得过母亲的不多,此时心里想着事情,面上不由自主就显露出来,小张氏望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想什么就说出来么。”
今日要是只有母女几人,也就罢了,偏偏祖母和叔母都在,宋竹就有些畏惧,只是不敢违逆母亲,也不可能说谎,嗫嚅了片刻,到底还是说道,“我是想,要不是我们高价买了地,三房、七房两家又开了笔墨铺子,族中怕也不会从上到下都全力帮忙吧……”
宋家一族也不算非常巨大,在宜阳安家落户也就是一百多年,如今繁衍了十几房,大多数都是耕读为业,房中出些县学教谕这样不入流的选人小官,除了宋先生这一支的六房一枝独秀以外,最是风光,出过京官的,也就是三房和七房了,两房现在无人做官,但昔年亦是攒下了好大的家业,宋先生办书院,还是买了他们家在山上的几片地,这才办起来的。而三房、七房也就乘着地利之便,在山脚下自己的地里,又是办笔墨铺子,又是盖房凭给学子们居住,这几年来背靠宜阳书院,赚了许多钱财。宋竹虽不说对他们恨之入骨,但每回经过两房土地时,想起此事,心里总是不大舒服。——要不是高价买地,当时大姐出嫁时,家里的银钱也不至于那么紧张……
君子不言利,这些话其实不是她应该说出口的,宋竹已经做好了被长辈教育的准备,不料这话出口以后,居然无人训斥,只有二姐看了她几眼,似乎有所不满,祖母、母亲、叔母反而是相视而笑,竟是隐隐有几分欣慰的意思。
“说来,你也到这个年岁了,当年的事,便说给你听也不妨。”回答她的居然是祖母,而且态度和蔼,就仿佛在和宋竹拉家常,“咱们家买的那几片地,虽然看似是在山上,且也不肥沃,似乎是不值这个价,但你想过没有,宜阳书院这些人,每日里吃的喝的,用到的水,难道都是从山下担上来的?”
“祖母是说——”宋竹在这些事上,脑筋倒是转得比读书时快了不知多少。“三房、七房卖给书院的地里,是有水源的?”
“这水一般是直下两房的地,所以山脚的地,以前都是十分肥沃,因为是水浇地。”小张氏答道,“当年书院才兴建的时候,学生不多,是以水源还可以分润给山下田地,大家各得其所。随着书院学子日多,水渐渐也都在上游被汲走了,三房、七房也就不种那几块地,而是改为笔墨铺子和建房租赁,得利亦要比种田高出许多。”
季氏接口笑道,“若是书院搬迁,地自然是卖回给他们,当时已经写了文书,不可卖给别家。粤娘,你仔细计较计较,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可有谁吃了亏没有?”
不仅宋竹,连宋苡都露出深思之色,明老安人道,“天下有很多事,譬如两人比武,一定是有赢有输,而有更多的事,看似必须分个输赢,但其实只要手段得当,却是可以大家一起得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里的小人不是卑鄙之人,而是常人、庶民。兴办书院要找个宽敞的所在,偏偏山上田地虽然贫瘠,却有水源,因此山脚土地才会肥沃。尽管建起书院以后,水源还能分润,山脚下也可办商铺,自有厚利。但常人都是喜静不喜动,没有高价,即使远景好,又怎么情愿承担这番风险?人家心里不肯,便是见你势大,勉强顺从,裂痕也就埋下了。因此,这高价是肯定要开的。要维护一族的关系,不能把众人都想成君子,那就失之天真迂腐,却也不能以小人手段行事——那是同流合污,不能谨身自持了,唯有以君子手段,抚小人之心,越是得意,越是谨慎,这般才是能真正上下一团和气,不令族中埋下分裂的隐患。”
她扬了扬手中的礼单,道,“这是日常小事,买地是大事,小事是自己管着,不能疏忽,大事由夫君做主,也要时时提醒,不令其行差踏错,这般大小并重,才是一房主母的行事。二姐,明白了么?”
宋苡起身行了一礼,“孙女明白,过门以后,自当谦虚谨慎,即使官人仕途有成,也时时规劝,不使族中人等,对我房生出怨言。”
明老安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会如此说,便是真听懂了。汉福这孩子,我看很不错,精细谨慎,宽厚有城府,大有君子之风,我们家当然不求其在仕途上多么高歌猛进,但倘若他日登上高位,不但要谨记刚才的吩咐,也要千万记住,定要恩威并施,约束好族人,不使其在乡中行不法事,以免反而坏了汉福的官声。”
定亲以后,宋苡已算是半个薛家人了,这样的叮嘱也是再自然不过,即使宋苡性子拧巴,都未露出异色,而是自然地应了下来。明老安人便道,“你坐到我身边来,且看我怎么给族人们分节礼。”
屋内气氛,顿时就松快下来,宋竹心里还在咀嚼祖母的教诲,只觉得字字珠玑,这道理又何止是只能用在族中?
正是出神时,小张氏忽然笑道,“哦,萧家的礼单来了,玄冈今年怎么送了这么多皮草?”
玄冈是萧传中的字,他在宜阳这大半年,和宋先生更是越发亲近,日常也经常给宋家送这送那,按说这般关系,节礼反而不必特别加厚,可礼单上光是各色皮草,价值就不下万钱,宋竹凑过去看了一眼,也有些疑惑,她摇了摇头,笑道,“也许是表姐看到我们家不大穿皮草,便送些过来吧。”
宋家讲究春捂秋冻,穿上皮衣的时日的确要比一般人晚,在这方面也不追求什么华美,自然是以实用保暖为上,落入很多人眼中,便是寒酸的表示。若有不知情的人家,见此送来好皮料,也不是什么奇事。不过在小张氏看来,萧明氏为人含蓄温存,之前贸然送来银钱给宋竹买衣,被自己坚决婉拒以后,应当不可能再来一次‘误以为寒素,送钱帮补’的事——固然,皮草不是银钱,不过在很多地方也能当钱来用了。
这几个月,萧家和宋家是常来常往,小张氏也知道,萧传中一心扑在公事上,对家务事一般并不过问,都交给萧明氏处理,这几个月因为有流民入县,更是又下乡治去了,都很少回城。这皮草到底是谁做主送来的,她心中其实也有个猜测。
“说起来,萧家三十四是否病了?”她便闲聊着问女儿,“好似听你父亲说,他回洛阳养病,也有一阵没来上学了。”
宋竹摇头道,“这我不知道。”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五个字,小张氏却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女儿神态中轻微的不对——她不动声色,当下也就不提此事,直到宋竹翌日来她处,上节前最后一次女红课时,才随口又提起了萧禹。
“你三姨父明年任满,还不知要调去哪里,三姨甚是舍不得你,春月里想接你去洛阳小住。到时候范家少不得要打发人请你上门做客的,你倒是能问问萧三十四的好,当时听说是风寒而已,这么久没传来消息,可别耽搁成大病了。”
宋竹听到这话,却也不兴奋,反而眉头微蹙,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吭声。
小张氏见了,更是若有所思,她做了一回针线,居然也并不提萧禹,而是不动声色地说起了宋苡的婚事,“……缘分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你想你二姐,平日多板正的一个人,如今居然也会给汉福那孩子做鞋了。”
未婚夫妻之间,只要有家人的监督,见面谈天,乃至是通信、互送礼物,都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以宋苡的性子,会如此行事,可见心里真是十分中意薛汉福了,宋竹一听,果然高兴起来,忙对母亲表功,“可不是我眼力好?一眼看到薛师兄,便觉得他再适合二姐不过,果然,这两人可称是天作之合,应当不会差大姐和大姐夫多少的。”
“不错,”小张氏点了点头,“说起来,你大姐夫和二姐夫,倒都不是豪门子弟,这一点尤其是好,毕竟大家大族,锦衣玉食惯了,就是家规再严格,也难免有些贵人习气。”
这句话,说得宋竹眉眼微微一暗,她不自觉地附和着泛泛评论,“确实如此,别看这些师兄在爹跟前,个个都是温良恭俭让,其实私下里藏了多少脾气……不到展露出来,旁人也不知道。”
这一句话,便是把小张氏说得针线一停,眉头微皱,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萧禹这一架吵得不合适哦。
第42章
三姨的邀请都发出来了,小张氏对此也发了话,即使可能又生出了些什么别的想法,她终究不可能出尔反尔,去洛阳的行程也是定了下来。不过这一次,她和明老安人商量过以后,倒是让宋栗护送妹妹过去,终是因为他本人懒得离开宜阳,想要在家专心读书,方才作罢。至于宋苡,她那性子,若是跟去洛阳,倒是等于往宋竹身上放担子,因此再三考虑过以后,小张氏到底还是只能安排宋竹一人去洛阳探亲。
腊月里的一番讲究,自然不必多说,既然要去洛阳,那便自然是赶在初五之前过去,正好拜年了。宋竹虽然心中其实不大愿去洛阳应酬那些达官贵人,但想到三姨年后就不知要去往何方,心里还是颇为不舍,因此倒也盼着前去探亲。
因是冬日,没个长辈陪着不放心,到初三日,还是由宋四叔伴着,把她送到了刘家。
刘张氏早已经等得久了,宋竹一到,立刻搂在怀里嘘寒问暖了一番,生怕她在路上冻着,又让她下去换衣烤火,用了点心,这才带到后堂,和她一道接待前来拜年的客人。
虽说是宦居此地,但张家、刘家都是出过许多官吏的人家,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在洛阳城内也有许多亲戚,刘姨父的仕途又还十分不错,因此到了年节中,亲戚们总是要互相走动走动,宋竹来了,自然要过去问好招呼,也立刻就成了稀奇物事,被一帮人围着细看,又是赞许,连见面礼都收了好几份。
不过,到底是刘家、张家的亲戚,虽然也难免看热闹的意味,但这些亲长终究是要考校宋竹学问,以此来称量她的斤两——对宋竹来说,这考校并不太简单,但又要比一味的夸赞她的容貌和打扮,来得更好。她抖擞起精神,一一地都答了出来,少不得又听了许多对宋家和宜阳书院的夸赞。
到得晚饭时分,客人们方才散去,一家人这才聚在一起吃饭,刘姨父在席间也夸了宋竹几句,而后话锋一转,又勉励她道,“论学识,大外甥女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去考进士了。三娘你可不能被这些奖誉迷了心窍,我看你功课上进度是有些缓慢了,还要更用心才好。”
宋竹忙规规矩矩地应了,刘张氏道,“大年下的,就官人还说这些话。我接粤娘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她闭门读书的。在宜阳都学了一年了,年节里不玩,什么时候能松散松散?憋出病来,可不是好事。”
因便问宋竹,“你这回来,打量给几个朋友送信?你们小姐妹也该乘着节日,好好聚一聚。”
宋竹其实对于拜访各处高官府邸毫无兴趣,再加上她唯一一个投契的范大姐,又是齐国公府的娘子,现在齐国公府内又还住了一个她不想看到的人,因此本来打定主意,此次上西京,只是专心陪着三姨,并不外出。谁知道一来刘家,立刻就遇到上门拜年的亲友,这才知道自己想法天真——她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名人了,今日到城里的消息,若是传开了,被范大姐知道自己来了西京而不找她,那是要落埋怨的。
因此,她听姨母问了,便道,“别的朋友,都是同学,年后也可以再见的。这次来就给范姐姐送封信吧,余下来谁家请,姨母都别应,我只专心陪你。”
她有她的一番考虑,刘张氏却也有刘张氏的一番心思,尤其是上回和宋竹乳娘聊过,又看了姐姐的信,很多事已经形成既定印象,此时便是完全想歪了,因笑道,“完全不见人,也不大好,有些事终究是要做的——”
刚说了一句,见丈夫看了自己一眼,知道有些过露,便又转而笑道,“不过也好,那你就随在姨母身边,咱们除了几家推不掉,最好是去一去的春酒以外,别的人家就都不去了。”
宋竹就是再敏锐,对于长辈们从未明言的一些考虑,自然也是茫然无知,听了刘张氏的话,还在心里暗暗想:“有些事终究是要做的,难道意思是,娘还指望我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现在宋苡亲事定下,她的亲事应该也就是在一两年后了,宋竹对母亲送自己来洛阳的原因,也有一定的猜测,只是并不止母亲的用意。按她所想,自己原来的那个名声也已经够好了,指望她和两个姐姐一样名满天下,似乎强人所难。大姐、二姐那才女的衣钵,如今看来可以直接传承给四妹宋艾,她安稳做个地方性小名人也就够了,真要再出名,她的学识也未必能撑得住……只是,母亲既然另有想法,那么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配合了。
“辛苦三姨了。”想着,她便道。“连大年下的都要劳动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