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张氏倒是被说愣神了,“一家人说这个做什么?再说,难道不是反过来辛苦你才对?你这可是陪着三姨去的。”
刘姨父在旁冷眼旁观,也不说什么,待晚上进房就寝时,方才是和刘张氏感慨道,“往日都说,三娘不如两个姐姐,如今我看着,她倒是和姐姐们不相上下,只是天分不在读书上而已。大姐、二姐,这些年来也都见过,虽说都是才名动天下的人物,但和她比,就都隐隐是多了一份傲气,没她这样圆融可喜,兼且生得美貌异常,这样的小娘子,即使养于乡中,以如今的名气,也不愁青年才俊前来提亲,不知二姨姐为何还要把她送来洛阳?”
刘张氏也叹道,“三娘就是吃亏学问上平常了些,二姐的未婚夫薛五哥,上回经过洛阳前来拜访,你也看过了,学问广博,一个进士是稳稳到手的。刚才我听乳娘说,他们未婚夫妻几次见面,都是谈诗论道,不知何等投机。听闻薛五哥对着三娘的美貌,也是视若无睹,只在二姐跟前有忸怩之色,你瞧,传递他们宋学衣钵的士子,一个个都是这般的人品,三娘虽是处处都好,奈何却和他们不够合适……”
刘姨父闻言,也是感慨不迭,“怪道二姨姐为她看中了望海侯萧家,那等豪门巨富,最是注重体面,三姐的美貌,在这样的人家眼中,却是极为值钱的,其性子也适合做大家新妇,原来是这般计较。只是如此却又难免委屈三姐了,豪门重体面、重嫁妆,妯娌之间,哪能和我们这般人家一样和睦?过门以后,怕却不如二姐逍遥,况且萧家是外戚,那萧禹即使中了进士,终究也入不得中枢,亦不能得传姐夫的衣钵,倒不如薛五哥,一旦中了进士,鱼跃龙门,那便前程似锦了。”
“却也是因为三姐心里似乎是看中了他,这才有此一举,”刘张氏叹道,“我知道你这一番话,意思是说萧家不好,想要为三姐说咱们大侄儿,其实若不是三姐自己中意萧禹,这门亲事我看着也好。大侄一表人才、才气横溢,为人温和,最重要咱们家家风也是拿得出手的……此事,且先搁着吧,横竖两人都小,世上许多事,没到过门一刻谁知道?即使定下了,也未必能成,更何况如今萧家那边,还没一点动静?”
刘姨父点头称是,两人又计较了一番朝局、战事,这方才是吹灯睡下。第二日一大早,范家那边便是来人接了宋竹过去,殷勤之处,却又不必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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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大年下,总是要穿着鲜亮一些的,小张氏就用萧家送来的皮子,给宋竹裁了一身斗篷,里头衣衫穿的是小王龙图年礼中送来的贡绫衣裙,首饰什么的,多少也是准备了一些,宋竹全套穿戴打扮起来,只觉得身上十分沉重,还没出门就想回房了。只是惦记着范大姐,到底还是撑起了架子,一大早便随人进了齐国公府——只是她前几次过来拜访,都是直接被领进去见大夫人,这一回却又不同,几个仆妇领着她一路周折,走了足足有一两刻钟,方才是进了一座大花厅,花厅内是莺声燕语人头攒动,太夫人端坐上首,下首还有五六名白发苍苍的老诰命,并着余下二十多位年纪各异的夫人、娘子,宋竹一进门就知道:得,自己是又遇到新春请酒聚会了。
果然,进得门来,在礼仪婆婆的引导下,她先后行了七八个礼,口中把几户人家的老诰命都拜见过了,得了好几份见面表礼,这才算是全了礼数,却又还不得走,这一群老夫人对她都极是喜爱,彼此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让宋竹坐到她身边,那个让宋竹陪她说说话,宋竹竟成了个金元宝,仿佛人人都爱得紧,一群人,不是这个问功课,就是那个问女红,才是一会儿,她就大觉应接不暇,脸上的笑都要僵了。
好容易觑了个空子,宋竹忙冲范大姐使了个眼色,借着去净房的机会躲了出来,两人这才找到说话的机会。范大姐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往花园里走,口中笑道,“来,带你瞧瞧我们家花园的一景——冰湖梅影,也是今年天气冷,不然你也瞧不见了。”
其实,去年端午以后,范大姐本来是想到宜阳女学读书的,只是她毕竟是定了亲的人,平时表现也好,家里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倒是想送她的妹妹过来,以便异日榜下捉婿以后,可以为新科进士撑起一个完整的官宦家庭。只不知如何,到底又还没送来。范大姐今日就和她解释,“刚好年前有战事,也就耽搁了,本来说年后要送的,可西京风寒流行,几个妹妹都病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也就等好了再说吧。”
宋竹现在见事,想得要比从前多些,听了范大姐的言语,心中想道,“说是如此,可亦也许是因为范家不愿和我们家关系太近,西京的这些耆宿,也就是他们家完全没族人在宜阳读书了。不过,女孩子来读女学,其实也不触犯什么忌讳,也许是我多心了又未必。”
她也就随意想想,实际上范家如今已算是在享受宰相祖父的余荫,虽说是富贵,可对朝局的影响力却远不如宋先生——小王龙图等宋学弟子,对宋先生可都是言听计从、奉如父母。是以宋竹也不担心范家会和宋家为难,闻言只是笑着应了一句,又和范大姐说些她预备嫁妆的事,还有宋苡的婚事。
范大姐听宋竹说了几句,便忙笑道,“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呢,就你那未来的二姐夫,如今在西京也是个有名的才子了。本来,他是默默无名,谁也不知道,就是回家过年这一次,路过西京城时,众人都道,‘宋家既然选他为女婿,定有过人之处’,便纷纷邀他文会,果然,诗词歌赋策,全都是文采斐然,其人更是谦谦君子,听说在处置流民作乱时,表现也极为出色,连我祖父都在那些西京元老的集会上夸奖过他。”
宋竹还真不知此事,不论家里人还是刘家人,都没谈起这个,一听之下,顿时对薛汉福有同病相怜之感,心中想,“二姐夫虽然好,却也不是什么旷世的才子,就好比我也绝非什么美贤娘子一样,究竟是世人太迷信宋家的光辉了,还是西京这些大佬,因为北党在朝中缺少奥援,王师兄和他们始终若即若离,所以才格外要对我们宋家亲热一些,好让外人以为,宋学和北党,一直都是亲密无间,毫无分歧?”
这些盛名,一旦被这样看待,真的是一点乐趣都没剩了,宋竹心里是越发警惕,提醒自己绝不能把任何恭维当真,因道,“都是大人们太过奖了,二姐夫还没中进士呢,哪堪如此夸奖?”
范大姐挽着她的手笑道,“你这就不懂了,这样夸他,也是为了他好,他将来是要殿试的人,若是先有了名气,官家万一偶然把他记在心里了,那么在考试定名,甚至是之后定差遣时,都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这仕途中的小窍门、小讲究,可是多了去了。”
宋竹最喜欢的就是范大姐的率真,虽说她来自全国闻名的模范家庭,但家里人都是那样优秀出众,道德高尚,宋竹和他们相处久了,也偶然有疲惫之感,在什么都很自然的范大姐这里,心机、算计、手段,都是自然而然的,她倒觉得很是亲切,闻言,不禁笑道,“原来如此,那往日那些夸奖我的声音,原来也都是帮我了?”
“那倒不是,就是真的觉得你长得好看,人云亦云,又爱凑热闹。”范大姐倒是说了大实话,“真的爱重你的,巴不得没人知道你的名声,就只有他们一家写信过去提亲,这样把你娶进门的机会还大些。”
她神神秘秘地一笑,“就说我们家这几个月来,隐约听说向你们家提你的,怕不就有四五户人家?你们家里人都和你说了没有?”
宋竹摇头道,“我不知道,家里人若觉得不合适,自然都是先行回绝的,像是我们家说的两个姐夫,也都是先有过多次接触,对其家里知根知底,才来问的姐姐们。”
“倒是慎重。”范大姐也流露出少许艳羡之意,“便是我们家,也有书信来往几封就定亲的事。”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湖边上,却见几名青年、少年也在湖边谈天说地,仿佛是开了个小小的文会,在那里赏梅花,萧禹赫然便在其中。
宋竹此时并不是很想见他,本来还有一点点担心他是否一直卧病,现在看他容色红润,知道已经痊愈,便不愿上前去,拉了拉范大姐道,“姐姐,我们回去吧,那儿都是不认识的人。”
“哪里都不认识呢?萧禹不是在那里吗?”范大姐唇边却是浮起了一抹笑意,颇有些神秘地对宋竹眨了眨眼,“还有一个,就是我刚和你说的,给你们家写了信的人,你且猜猜,会是哪个。”
说着,竟是握着宋竹的手,强把她带上前去,要给宋竹介绍这几位‘青年才俊’……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忘记说,之前束修和束脩的事情是应该用束脩的。谢谢指出bug的亲们。
第43章
大家女弟,没学识、没品德当然都是大忌,但最忌讳的还是闪闪缩缩小家子气,范家家风如此严谨,范大姐本人又是如此靠谱,都认为过去打个招呼没有什么,宋竹再要推拒,就显得小气了。
若无其事地随着范大姐走到近前,几位衙内果然都上前问好,在范大姐跟前,他们都规矩了不少,方才那飞扬跳脱的模样,已不复见,便是萧禹,也是绷着一张脸,做出了严肃的样子来。
宋竹其实不是个爱记仇的人,过了这一个多月,虽然对当日的事情还存有一些芥蒂,但心里终究是亲近萧禹的,本来走过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微微的期待,想着萧禹若是嬉皮笑脸,上来和她说话,她虽然未必就搭理,但一次两次以后,两人也就无事了。没想到萧禹冷着脸一副非常严肃的样子,宋竹心里也就来气了——说白了她也就是和李文叔说了几句话而已,这都一个多月了,至于吗?
当时萧禹说她那几句话,实在是难听了点,宋竹现在也不愿意当着他的面同外人说话,免得下回他又说自己‘孟浪轻狂,交友不慎’,再加上范大姐刚和她说了,这里有一个人是家里提了她为新妇的,她心里也更有些凛然,尤其不愿太过活泼——虽然家里没有和她说,可见这亲事多数是不能成的,但在可能的未来夫婿之前,女儿家肯定都是有点说不出的紧张,宁可不说话,也不愿意说错。
彼此见了礼以后,她便随在范大姐身边,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也好在今日遇到的范家一帮亲眷,都是行动守礼之人,宋竹只感到那周娘子的兄长,周衙内——也是范家四夫人的娘家侄子,多看了她几眼,不过他目光清正,倒并不惹人反感。
一行人其实也都是来赴范家春酒的,宋竹本以为聊了几句,两边也就分开了,不想范大姐听说他们在这里也是开文会,不由大起兴趣,笑道,“我文墨上不行,也就是个粗通罢了,但我身边这位可是小才女。你们做了什么诗词?让三娘也品鉴一番,给你们评个高下。”
和众人一起的,有好几个范家子弟,显然都十分宠爱范大姐,不愿拂了她的意,便邀了两人进了池边的小轩,关上门窗,一边烤火,一边将众人适才做的诗词拿来,给范大姐和宋竹赏鉴。
宋竹至此,不能不说话了,她谦让道,“我年小德薄、才疏学浅,怎么能评鉴诸位兄长的作品?拜读一番,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周衙内闻言,倒是微微一笑,恭维宋竹道,“三娘子太谦让了,我妹妹和你同学,一向对三娘的功课夸奖有加,直说你是个极为难得的才女。我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才疏学浅,能得三娘品鉴,是我们的荣幸才对。”
他不愧为太后旁支,真是大家子弟,一言一行都是稳重端方,即使是夸奖宋竹,也丝毫不露阿谀谄媚之态,仿佛是发自真心。同他相比,那日李文叔喜怒形于色的表现,就显得十分浅薄了。
——宋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忽然会做这个比较,她很快把这思绪甩开,倒是也想起来,自己几个月前,去探周娘子的时候,曾和这周霁周衙内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她和周娘子其实不是很熟悉,而且她那一病以后,居然再没来学堂,听闻家里人已经是把她给接回去养病了。
到底是同学,宋竹冲周衙内客气地一笑,便问道,“说来,周娘子秋后那场病,可大好了?知道她忽然回家,我们还担心了好一阵呢。”
周霁笑道,“已是大好了,不过她身子弱,且又一向愚钝,功课也跟不上,家里人商议着,还是让她在家多将养一段时日,到开春以后,却是要把三妹送过宜阳读书。”
又谢宋竹,“多承三娘想着,那日你来探病,借给她的那本笔记,临走时事多,也忘了还你,二妹一直记挂着呢。”
宋竹自然连道没什么,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是彼此善意一笑,收住了话头。宋竹取了一行人方才做的诗词来,和范大姐同看。
要说作诗,她虽然自己不行,但平时为宋先生服侍笔墨,没少抄录宋先生的诗词,欣赏水平还是在的,此时看来,范家那一帮衙内,还有其余几个亲戚,只能算是粗通文墨,所做诗句干巴巴的,完全是为了凑韵在那挣扎,气急败坏之意,几乎透纸而出。水平较好的居然是萧禹——他的确不愧是宋先生十分看重的学生,不过是六七个月,已经能做出一首像模像样的诗词,虽然用字还不免稚嫩,但意象灵动,已经是有了些许趣味。
当然,萧禹和周霁比,却又要有所不如了,周霁写的是一首学问诗,用典严谨、思辨分明,并不是卖弄文采之作,反而颇为发人深省,在诗词上可以说是已经正式入门,按宋竹来看,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写出脍炙人口的好诗。
她对周霁几乎是一无所知,见他年岁不大,诗词造诣便这般精深,不禁有些好奇,只是碍于自己方才立下的决心,也不好开口相问,看完了以后,便是沉默不语。还是范大姐主动问道,“我是看不出来,你觉得哪一首好?”
宋竹无法,只得说道,“周衙内这一首,条理清楚,寓意深刻,应当是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