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也差点儿给景翊跪下。
他拿出来的是一块大内的牌子,还不是一般的大内牌子,是当朝天子亲授的金牌。
不是当尚方宝剑之类用的那种金牌,而是替天子传口谕的人证明身份用的,而替天子传口谕的,多是天子最信任的,与天子最为亲近的……
总管太监。
景翊好端端一个男人,是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块儿牌子的!
景翊就笑眯眯地举着这块牌子,和颜悦色地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皇差,就是萧允德他爹也没资格问,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管事?
“没、没有……”
“那就劳烦赵管事了。”
“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去办!”
目送赵贺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出,冷月斜眼看向一脸愉悦的景翊,以及他仍拿在手里的那块金灿灿的牌子。
“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
景翊把牌子收回怀里,一边从身上翻找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过年那会儿跟皇上摇色子赢的,感觉比安王府的牌子还好使,我就随身带着了……”
“……就是他们说你把皇上输得只剩了一条裤衩的那回?”
“唔,没有……什么也没给他剩。”
“……”
景翊最终从身上摸出三颗色子来,往腰间一塞,整整微乱的衣襟,笑出了一副清正公子的模样。
“好了,走吧。”
☆、家常豆腐(二十三)
冷月和景翊来到烧窑房的时候,赵贺已经带着一头雾水的徐青和孙大成在里面等着了。
瓷窑里正在烧着一批瓷器,添柴口里火光跃动,把赵贺汗涔涔的脸映得一片亮闪闪的,和徐青与孙大成的两张黝黑的脸搁在一起,煞是夺目。
也不知赵贺给这两人交代了什么,景翊一脚迈进门,两人就齐刷刷地往下一跪,“小民拜见景大人!”
两人都是壮年男子,一句话喊出来震天响,景翊后脚一滞,差点儿趴到地上。
“别别别……不年不节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呀……”景翊一边笑容可亲地说着,一边走过去弯腰亲手搀起两人,“赶紧起来吧,到墙根底下一人找一个空箱子蹲进去,蹲坏了我掏钱。”
找空箱子蹲进去……
冷月亲眼目睹两个精壮大汉的脸由黑渐渐变成更黑,连徐青脸上原有的憨厚笑容也黑得看不出来了。
冷月一时也想不出,景翊让他俩蹲到箱子里干嘛?
显然赵贺也没明白,赵贺在脸上僵硬地堆起一坨像是笑容的东西,对着景翊谦恭拱手,“景大人,敢问……”
赵贺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景翊一团和气地截了下来。
“真敢?”
“……不敢。”
景翊摸着自己胸口揣牌子的地方,笑意微浓,“赵管事不用客气,这么多箱子呢,你也找一个蹲进去吧。”
“是……”
眼看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儿硬生生地把自己塞进盛放瓷器的红木箱子里,只露着圆溜溜黑黢黢的脑袋在外面,冷月莫名地有点儿不落忍。
挤成这样,箱子得多难受啊……
景翊心满意足地看了一阵,转头来颇为乖巧地对冷月一笑,“夫人,要哪个,你说吧。”
听景翊这么一句话,冷月蓦地转过了弯儿来。
赵贺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忙陪笑道,“景大人和夫人是来选箱子的?”
冷月叶眉轻挑,顺便扬起了几分笑意,“赵管事这么说也没错,我是奔着箱子来的,不过不是箱子皮,而是箱子瓤。”
三个窝在箱子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眼下,好像他们就是那个箱子瓤。
景翊很好脾气地补了一句,“乌漆抹黑的箱子瓤。”
赵贺有点蒙,一时没憋得住,“景大人,玲珑瓷窑主产白瓷,从未出产过黑色的物件啊……”
景翊边笑边摆手,“有的……不常产,但还是有的,只是没让你看见,”说着,景翊朝徐青扬了扬下巴,“不信你问他。”
几束目光同时落在徐青的脸上,徐青脸上有点儿发烧,“我、我也没见……”
话没说完,徐青终于在景翊和冷月如出一辙的深邃目光里悟出了点儿门道,一愣,原本黑里透红的脸色蓦然一淡,“你、你们是说……”
“对,就是那件。”冷月淡淡又沉沉地截住徐青的话,凤眼轻转,看向还在云里雾里的孙大成,“我对烧窑的事儿不大清楚,不过看你的模样,你应该不是烧窑工吧?”
徐青和孙大成的脸都黑,但不是一样的黑。徐青脸黑,是那种长期被烟火烧燎的黑,孙大成的黑,则是总待在太阳地里风吹日晒晒出来的那种黑。
孙大成愣愣地摇了摇头,“我是管劈柴的。”
冷月把眉梢挑起一个让人有点儿心寒的弧度,“你昨天找萧老板,是因为劈柴的事儿?”
孙大成黝黑的脸也灰白了一重,舌头僵了僵,才道,“是……”
尾音未落,就听景翊笑意悠然地道,“是个锤子。”
“……”
冷月向孙大成所窝的箱子踱近了几步,凤眼微眯,寒意倍增,“到底是因为什么?”
被冷月冷得有点儿吓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孙大成有点儿想从箱子里站起来,试了几次,无果。
“别动别动……”景翊和气地冲他摆了摆手,“一看你就没往窄地方蹲过,这样蜷着腿挤在窄小的地方蹲着,蹲下去容易,但光凭自己折腾想把自己再折腾出来就难了,何况你这么大块头,蹲下去的时候都费了那么大的劲儿,铁定是自己折腾不出来的……别瞎折腾了,待会儿要是把这个箱子折腾坏了,你有钱赔吗?”
听到景翊前面那几句,徐青和赵贺也下意识地往上撑了撑身子,果然是白费力气,又听到景翊最后一句,仨人立马老老实实窝在箱子里,谁也不动弹了。
这些箱子有多值钱,作为瓷窑里的自己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冷月看不出这些箱子究竟能值什么价钱,但看着站在她身旁始终笑意不减的景翊,冷月蓦地明白景翊为什么要让这三个人蹲到箱子里去了。
她没带剑,甚至没带任何可做兵刃的东西。
与其在这三个精壮大老爷们儿被她逼到绝路突然发难之时挺身而出跟他们拼个乱七八糟,景翊更喜欢这种不伤人,不伤己,还不伤和气的法子。
冷月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软得张嘴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家和万事兴的味道,“你不说,我就猜了……你找萧老板,是为了要钱吧?”
孙大成微愕,赵贺怔了怔,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还真找老爷去预支工钱了?”
孙大成还没张嘴,徐青就已拧着脖子瞪圆了眼睛看向他,“预支工钱?你不是说你正做着那啥……那啥的大生意吗,我攒的那十两银子还在你手里呢!”
赵贺的眼睛比徐青的瞪得还圆,“做生意?你不是说你连口馒头都吃不上了吗!”
孙大成被徐青和赵贺左一句右一句堵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底破罐子破摔地吼了一句,“老子赌输了,就是没钱了,过不下去了,怎么样!”
本来是底气十足威慑不容小觑的话,被孙大成窝在一口箱子里说出来,总觉得……
有那么几分憋屈。
“不怎么样,”冷月淡淡地道,“你过不下去了,就去找萧老板,想拿一点儿消息跟他换点儿钱,结果萧老板收了你的消息,办了他的事儿,你却还没收着钱,对吧?”
孙大成见鬼一样地看着冷月,没等说话,景翊已抢了先。
“对。”景翊和善地看着孙大成,伸手往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脸上写着呢。”
孙大成下意识地抬手,怔怔地往脸上摸了一把。
他脸上……有字?
冷月眉心轻蹙,看向景翊,“那他脸上有没有写,他拿勾火照的铁钩子把张冲敲死之后又塞到添柴口里去了?”
瓷窑里蓦地一静,死寂,箱子里的三个人一个眼睛瞪得比一个大。
于是,景翊深深地看着孙大成的那张面色复杂的脸,用不算大的声音温温和和开口的时候,每个人听起来都有些震耳欲聋的感觉。
“刚才没写……这会儿写上了。”
景翊的话让徐青在天打雷劈一般的愕然中一下子回过神来,“景……景大人,您说,冲儿他已经……已经……”
景翊朝孙大成微微扬了扬下巴,“你问他。”
孙大成的错愕一点儿不比徐青的少,仰头看着依旧一副温润公子模样的景翊,脑子有点儿乱,声音有点儿抖,“他……他不是已经化成灰了吗,你、你们……”
景翊又朝徐青扬了扬下巴,“你问他。”
徐青一愣,恍然明白过来的时候,脸色霎时灰白一片,“那……那个人,是冲儿?”
赵贺觉得自己一脑门儿的汗已经全渗到脑壳里面去了,搅合得脑仁里一汪浆糊,乱得他忍无可忍,“等……等一下,景大人,夫人,您二位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张冲不是有急事回乡了吗,他爷爷京城瓷王张老五亲自来说的啊,还说没来得及打招呼抱歉得很,自愿替他孙子的班,一直烧到他孙子回来呢……什么就铁钩子打死,还又塞到添柴口了?”
景翊浅浅一叹,“你问他俩。”
三人一时间大眼瞪小眼,每人都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才好。
“这些不急,反正升堂之前你们仨都得在大理寺狱里住一阵,慢慢琢磨琢磨就明白了……”冷月气定神闲地说着,从怀里牵出秦合欢的那只钱袋,在孙大成眼前荡了一下,“你先告诉我,这个,见过吧?”
孙大成抿了抿颜色厚重的嘴唇,“啥玩意儿……没见过!”
景翊浅叹,摇头,“你知道你为什么老是赌不赢吗?”
孙大成愣了愣,虽然他不知道景翊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实在很想知道,“为、为啥?”
“赌是讲赌技的,所谓赌技无外乎坑蒙拐骗偷,”景翊伸手凌空比划了一下孙大成黑胖黑胖的大脸,“你撒个谎都上脸,还指望能在赌桌上有多大成就啊?”
景翊说着,从腰间把那三颗色子拿了出来,扬手往孙大成所蹲的箱子里一抛,稳稳地落在孙大成身边,在箱子砸出叮铃咣啷一阵脆响。
“看在咱们算是半个同好的份儿上,这仨色子就送给你了。”景翊笑得愈发和善了些,几乎笑出了一种慈祥的味道,“你好好收着,等到了阎王那儿就把这个拿出来,跟阎王说,是你祖师奶奶把你送下来的,阎王看在你祖师奶奶的份儿上应该会给你个转世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的。”
孙大成捏着那三颗色子,显然有点儿发蒙,“祖师奶奶……?”
景翊指指自己,又指指身边同样有点儿云里雾里的冷月,“我是你祖师爷爷,我媳妇当然是你祖师奶奶嘛。”
“……”
一时间,冷月的脸色也有了点儿徐青孙大成的意思。
你才是祖师奶奶,你全家都是祖师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