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慧妃,就是慧王萧昭晔的生母,也就是那个因为一副相似的皮囊而坑了画眉半辈子的慧妃。
冷月有些印象,八年前的腊月寒冬,包括慧妃在内的几个宫里的女人因为护犊子而掀起了一场颇具规模的暗斗,这场暗斗把一堆平日里看起来人五人六的朝臣搅合得上蹿下跳了好些日子,最后以这几个女人中一死一伤一病的结局告终。
那会儿冷月还不满十岁,这些事儿是她在凉州军营里听人扯闲篇的时候听来的。不过皇宫终究是皇宫,围墙比寻常人家厚实得多,宫里面的事儿总是要经过一番添油加醋才能传得出来,再传到千里之外的凉州军营,一路添加下来,糖渍的也得变成醋溜的了。
所以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冷月其实并不清楚,她就只记得,病的那个是慧王的亲娘慧妃,因为坠湖染了肺痨,勉强捡回一条命,之后每逢换季就缠绵病榻,总是病恹恹的。
伤的那个是靖王的亲娘锦嫔,因为慧妃坠湖的时候她就站在岸边上,无动于衷,被当今圣上狠掴了几个耳光,若不是念及她高丽公主的出身,她下半辈子怕是就要窝在冷宫里养鸡种菜了。
死的那个是皇长子熙王的亲娘贵妃姚氏,因为是她指使儿子把慧妃推到湖里去的——至少这话传到凉州的时候是这个味的,据说,当今圣上念着千年修得共枕眠的情分,本是打算让她在冷宫里待段日子了事的,谁知她在搬去冷宫的前一天晚上就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无论是病的还是伤的还是死的那个,好像都跟张老五这个手艺不错的制瓷匠人挨不上一丝一毫的边儿。
景翊说到这儿就不吭声了,把下巴颏挨在冷月膝盖上,俨然一副等着冷月自己心领神会的模样。
显然,冷月没有一丁点儿打哑谜的心情。
冷月缓过那阵错愕,颇没好气地垂眼看向挨在她膝盖上的那颗没毛的脑袋,“八年前京城里生病的女人海了去了,张老五回来看的是他家媳妇,你说的这个是皇上家的媳妇,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想起这个来了?”
“不用竿子,一伸手就能打着……我要是说张老五跟王拓说的那个妻子,就是皇上家的这个媳妇,你信吗?”
冷月毫不犹豫地说了个“扯淡”。
天子家选媳妇不是闹着玩儿的,就算别的都可以宽限,身家清白身子干净总还是必须的。
冷月到底是个安王府门下的公门人,平日里极少与人掰扯皇帝家的短长,但这会儿是在尘外清净地,听她说话的就景翊一个人,冷月便不拐弯不抹角地道,“你觉得皇上要是挑个老百姓家的有夫之妇当妃子,朝廷里那些个手里攥着一大把闺女死活就是塞不进宫里去的人能安安生生地干瞪眼看着吗?
景翊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我也觉得挺扯淡……但张老五应该就是这么扯的。你找京城里爱玩瓷器的人打听一下就知道,当年张老五名声最响的时候一直跟一个佳人很有点儿什么,那会儿他出的好多物件都跟这个佳人有关系,不过直到现在也没人当真搞清楚那个佳人到底是谁,就只知道张老五一直到淡出京城也还是光棍一条,所以张老五嘴上说的那个妻子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一直想娶但不知怎么就没娶成的佳人。这女人不但是个佳人,还得是个声名远播的佳人,所以……”
景翊又叹了一声,再次打住了。
这回景翊的意思冷月明白了几分,京城里的佳人虽然海了去了,但能在八年前生病生得能把消息从京城一路传到高丽的佳人,那就寥寥无几了。
慧妃就是崇佑三年入宫的,也就是说,慧妃前脚进宫,张老五后脚就淡出京城,悄没声地去了高丽,一直到八年前慧妃因为那场护犊子之斗大病之时,张老五又因为所谓的妻子病重悄没声地回了京城。
自打进了刑部当差,冷月就悟出一个道理,但凡进了衙门的事儿,巧合二字就像是鱼香肉丝的那个鱼字,就算是有,也不过是股似是而非的味儿罢了,至于这盘菜到底是个什么,还得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说了算。
冷月正微微蹙着眉头,仔细咂么着慧妃与张老五这俩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之间的这道飘着浓浓巧合味儿的关系,就见景翊拿下巴蹭了蹭她的膝盖,撩起眼皮美滋滋地笑着道,“我觉得我没出息这件事一定是天意。”
景翊话锋转得有点儿突然,冷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嗯?”
“老祖宗不是说过嘛,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折腾折腾他。”
冷月隐约记得,这句话好像真是哪个老祖宗说的,不过老祖宗说的原话好像比景翊说的这句长那么一点儿,但大概齐的意思还是一样的,于是冷月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景翊又把下巴颏往前蹭了蹭,一直蹭到了冷月的大腿上,仰着一个光溜溜的脑袋笑得一脸无赖,“比如张老五,老天爷想让他当一代瓷王,所以就死活不让他娶到想娶的那个媳妇,比如我,老天爷也没指望我能干成什么正经事儿,所以就让我娶到最想娶的这个媳妇了嘛……”
照理说,景翊顶着这样一颗脑袋,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带着这样一副笑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怎么都该有一种佛门败类的感觉,可景翊偏偏就没有,非但没有,这几句话还生生被他说出一种无比虔诚的感觉,就好像是那些货真价值的小和尚一早一晚捻着珠子对着佛祖表忠心一样。
冷月好气又好笑地抬了抬腿,刚把景翊的下巴颏顶开,突然凤眼一亮,伸手在景翊溜光的脑壳上敲了一记,“我差点儿给你绕进去……张老五没娶过媳妇,那他的孙子张冲是他从树上摘下来的还是从地里刨出来的啊?”
景翊捂上被冷月敲疼的脑壳,眨了眨那双无辜的狐狸眼,扁着嘴道,“他那把年纪想有个爷爷挺难,想有个孙子这还不容易吗……两成可能是他去高丽的路上留下了风流债,然后风流债利滚利,就滚出个孙子来。”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景翊接着又道,“还有八成可能是他从高丽回来之后捡的别人家不要的孙子。”
这个倒是不无可能。
“证据呢?”
景翊反手往自己后背上指了指,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低得连近在咫尺的冷月也不得不微微俯□来凑近过去才能听清。
“三年前那伙儿人,是宫里的。”
那伙儿人,就是三年前偷了景翊身上的银镯子,转头又把张老五堵到僻静巷子里暴揍,末了还在景翊背后砍了一刀的那伙儿人。
冷月狠狠一愕。
景翊从没提过那些是宫里人。
景翊打小就是宫里的常客,他未必认得所有在宫里过日子的人,但一眼认出哪些人是从宫里来的倒是很正常的事儿,不正常的是宫里居然会有一伙既想打景翊的主意又需要对张老五下手的人……
更不正常的是,宫里人都深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若要动手,必是一铲子下去连根刨个干净,怎么能容得张老五又在眼皮子底下过了三年,又怎么还容景翊至今仍可大摇大摆地出入宫禁?
冷月也把声音压得低之又低,“那些宫里人……是哪个宫里的人?”
“慧妃宫里的。”
好巧不巧,慧妃就是在三年前大约那个时候身体状况倏然急转直下,服尽了各路灵丹妙药,到底还是卧床挣扎了不足半年就闭了眼。
冷月不禁拧紧了眉头。
一巧连着一巧,即便没有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冷月也不得不相信张老五与慧妃之间确实是有些什么的了。
不过……
“这些跟张老五的孙子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这句不是景翊答的。
声音从屋角的木质屏风后面传来,清淡,平稳,就像随着这声音从屏风后走出的人一样,安然得好像他打一开始就已经被请进来了。
“阿弥陀佛……”神秀不远不近地站定,含着那抹似乎已经长在脸上的慈悲笑容,气定神闲地看着被他惊得迅速握剑起身的冷月,以及起身不及被冷月的膝盖狠撞了一下下巴的景翊,立掌不疾不徐地道,“王拓施主突然决定取消法事,进宫去向皇上辞行了,想必最多一个时辰之后寺门就会重开,该来的不该来的都会进来,时辰不多,师弟的废话有点儿多,还是由贫僧来挑些要紧的跟冷施主说说清楚吧。”
冷月手里的剑没有出鞘,但右手也没从剑柄上挪下来,下颔微扬,只做了些微的调整,就自然过渡到了一个攻守自如的架势。
她只知神秀武功精深,却不知居然能精深到同在一个屋檐下而不觉的程度,这要真打起来,她估计就真要念念阿弥陀佛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神秀客客气气地宣了一声佛号,“刚进来。”见冷月握在剑柄上的手又紧了紧,神秀悠然一笑,举目在屋中环视了一番,“贫僧自幼就住在这间僧舍里,熟悉得很,自然来去自如一些。”
神秀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冷月却丝毫也轻不起来。
她的武功虽算不得精深,但在军营里待久了,警惕已成了习惯,甭管在什么样的屋子里,能当着她的面来无影去无踪的人,整个安王府门下也数不出五个人来。
这样一个人,这样走出来,是因为想要简明扼要地对她说点儿什么要紧的事情。
冷月一双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微沉,“你想跟我说什么?”
神秀一声佛号刚念出一个“阿”,就被景翊截了过去。
“他想说是他说服张老五去死的……”
景翊两手捧着依旧被撞得一跳一跳发疼的下巴,满面乖巧地看着笑容微僵的神秀,“对吧,师兄?”
☆、第70章 剁椒鱼头(二十一)
神秀微微颔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纤长的睫毛一垂一扬之间,像是替主人完成了一声不便发出的轻叹。
从见神秀第一眼起,冷月心里对这个人的怀疑就一直没消停下来,无论是动手杀张老五,还是动口让张老五自杀,神秀都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时机有时机的。
不过直到现在,怀疑也只是怀疑,一则确实没有任何板上钉钉的证据,二则,即便张老五与慧妃真有那么一段要命的过去,那也跟这个自幼出家天天窝在寺里吃斋念佛的小和尚没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他实在没有什么看不得张老五多活几年的理由。
更何况,用景翊的话说,神秀想要告诉他们却拐弯抹角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应该是与成记茶庄的茶叶有关的,这就更沾不上张老五的边儿了。
可眼下神秀这副模样显然是默认了。
不等冷月问为什么,景翊已不着痕迹地凑到与冷月并肩的位置,一边继续揉着酸疼的下巴,一边像解说戏文一般漫不经心地对冷月道,“他为什么要跟咱们说这个?因为他想让咱们知道张老五是听他的话撞死的……他为什么想让咱们知道张老五是听他的话撞死的?因为他想让咱们早点儿了了这事儿早点儿离开这……他为什么想让咱们早点儿离开这?因为他知道撒谎骗不了我,造假瞒不过你,咱俩再待下去一准儿能发现真正说服张老五去死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他。”
景翊这话说得足够糙,却也足够清楚。
再说清楚些,那就是神秀想要替人顶下劝说张老五自尽这件事。
冷月皱了皱眉头。
以前经手的那些杀人放火的案子里确曾出现过为了种种原因甘愿代人受过的情况,但这回不同,本朝刑律里从没提过把活人劝得不想活了是个什么罪,神秀实在没有替那人遮掩的必要。
除非……
神秀嘴角眉梢的微笑隐去了些许,但依旧不失多年修炼而成的和善,“师弟何出此言?”
“因为你脸上有字。”
景翊这句话说得自然且真诚,神秀要不是在景翊那双足够清澈的狐狸眼里看到自己一干二净的脸,几乎真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脸了。
“什么字?”
景翊抬手依次戳过自己的额头,右脸,下巴尖,左脸,每戳一下,吐出一个字,四下戳完,吐出四个字来。
“生,不,如,死。”
冷月已经习惯景翊在别人脸上看出她永远也看不见的东西这件事了,但要说这个施然微笑的人满脸写着生不如死,冷月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犯嘀咕。
神秀也像是听了什么事不关己的戏言一样,原本淡下去的笑意猝然浓郁起来,看得景翊直摆手。
“你不用笑,笑了也没用,我小时候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你的时候这四个字就已经在你脸上了,这么些年早就在你脸上长瓷实了,你就是笑出一朵向日葵来也盖不住……”景翊说着,摇头一叹,“枉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得已才在这儿当和尚的,这两天还琢磨着回头走的时候要不要一块儿把你救出去呢。”
神秀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到底还是笑着的,“多谢师弟费心。”
“为你费心的人又不只他一个。”
冷月淡淡地说着,微眯起眼睛,扫了一眼这处整洁得无可挑剔的僧舍——严格来说,应该是在景翊住进来之前整洁得无可挑剔的僧舍,被景翊住了这两日,屋中就已有了些微的属于景翊的痕迹了。
第一次进这间僧舍的时候,冷月只当神秀是个酷爱整洁的人,但仔细看着眼前的神秀,再看看这间僧舍,冷月才发现这两日每每看到神秀都会出现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别扭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了。
比起整洁得过分的僧舍,神秀在自身行头上实在马虎太多了,不是不够干净,而是痕迹颇多,比如从他左边袖子袖口的磨痕可以看出他是个常用左手的人,而侧腰间衣带打结的顺序却是与惯用右手的景翊打出来的一样,意味着他原本是惯用右手的,却不知为什么非逼着自己改用了不惯的左手。
而这间僧舍在景翊没有住进来之前丝毫没有类似的痕迹,那时几个倒扣的茶杯围着茶壶摆了个完美的圈,所有能居中摆放的物件全都是居中放置的,笔架砚台这样常用来判定用手习惯的物件都收在了书架的底层,各个家具经常被手接触的表面都被打磨得干干净净,单看这间屋子,绝看不出从小在这间屋里长大的那个人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所以,一直以来,这间屋子八成不是由神秀自己收拾的。
先前一双眼睛只盯在神秀疑点满满的言行举止上,竟让如此明显的线索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那个整天帮你收拾屋子的人在你身上花的心思可比他多多了,你是怎么谢那个人的?”冷月眉梢微扬,声音轻了三分,冷了五分,“把他劝张老五自杀这事儿揽到自己身上,免得他清名受损,在寺里混不下去,是吗?”
神秀没承认,也没反驳,就只用出家人惯用的打马虎眼方式,含含糊糊地宣了声佛号。
景翊眉梢微挑。
他不知冷月是怎么想到的,但显然冷月已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就好。
“那个……”景翊嘴唇轻抿,插了句与此情此景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突然想起来,王拓摔碎的那个瓶子是我借来的,摔成粉我也得还回去,我先去把那些碎渣子敛起来,免得一会儿师兄弟们打扫屋子把它们当垃圾扔了……你们先聊着,我收拾收拾就回来。”
景翊说完,略带抱歉地一笑,转头就走了,悠然得好像冷月和神秀这会儿是在他家里做客扯闲篇一样。
景四公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在京城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冷月没拦他,神秀似乎对此也有所耳闻,俩人眼见着景翊在这么个剑拔弩张的时候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捡什么破瓶子,脸上愣是全都没有一丝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