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这顿晚餐,詹姆斯再也没提半句有关法国债券的事,改而聊起别的话题。两人意外地竟谈得十分投机,笑声一直不断。一直到了十点过后,随了最后一道甜品的上桌,才算结束了这顿晚餐。
詹姆斯提出用自己的马车送欧也妮回旅馆,欧也妮并未拒绝。送她回到旅馆后,詹姆斯径直回家,坐到自己书房里后,回忆着刚才与葛朗台小姐见面时她对自己每一次试探的回答,陷入了沉思。
老实说,直到现在,他仍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因为洞悉自己的计划而大胆买入债券以搭上这趟顺风车,还是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纯粹只是因为看好暴跌过后的前景。
但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这位小姐,她唯一目的就是赚钱,绝不会对自己这个已经启动的计划造成任何威胁。
既然这样,那就可以暂时把她放在一边……
门被叩响,他的秘书进来,递给他一封来自他其中一位兄长内森的密信——内森也是令他这个计划得以顺利进行的有力支持者。
他浏览过信后,迅速写了回信,然后交给秘书。
信上只有一句话:“一切顺利,明日启动日出计划。”
☆、都归您了,父亲。
第二天,也就是1819年的12月15日,这一天,对于巴黎的普通小市民来说,不过是极其寻常的一天。和往常一样,他们依旧要为今天吃什么、怎么赚钱而费心劳神。但对于持有法国债券的投资人来说,这却绝对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这一天早市开盘,债券依旧下跌。
就在旁观客用看似充满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口气预测牧师今天又要为多少位因为自杀所以灵魂不得升入天堂的可怜人做安息弥撒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转机。
债券在下跌到23的的这个点位时,止住了跌势,在附近盘桓之后,到了下午,开始出现往上的攻势,最后收于25的价位。
这是两周以来,一直开启着黑色地狱模式的法国债券第一次出现调转回头的迹象。
市场对此反应不一。那些已经被套得就快绝望上吊的濒临破产者喜极而泣,但更多的持币者却对这个回调抱疑虑态度——想趁此机会买入好分一杯羹,但更害怕这是个虚假掉头,目的就是为了让更多的跟风热钱跟进后继续陷入这个无底之洞。就在绝大部分人的患得患失的观望之中,接下来新一天的行情让人目瞪口呆。以巴黎为中心,法兰克福、维也纳、伦敦,欧洲所有的债券市场闻风而动,法国债券受到大笔神秘资金的追捧,当天收盘的时候,价格已经涨到了30。
上涨依旧在继续,一周之后,到了12月22日,法国债券的价格已经回涨到了50,与此同时,市场也传出了消息,以英雄姿态般拯救了整个法国的,就是罗启尔德家族背后的资金,而他们之所以调集家族全部可支配的资金出手救市,完全是应国王路易十八的请求。
一夜之间,罗启尔德这个姓氏成了全巴黎热议的焦点。甚至有国债持有人跑到罗启尔德银行门口苦等,目的就是为了亲口向罗启尔德家族的人感恩道谢。直到这时候,当初的那些观望者才意识到自己踏空,追悔莫及。可惜为时已晚,债券象坐上了火箭,每天蹭蹭地往上涨,根本就不留任何给人能够分一杯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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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欧也妮到巴黎也快一个月了。
她在22日这一天,踏上了启程回往索缪的路。因为在出发前,她曾答应要葛朗台太太,要在圣诞节这天前回去和她一道去参加那天的弥撒。
就在前两天,她与格拉珊先生碰了个头,询问纪尧姆商社清算的细节。在听完银行家的汇报后,她深深地感谢了对方,并且表示,自己父亲原本其实根本没必要让她和克罗旭先生到巴黎来过问这件事的。因为她相信,他完全可以一个人把这件事处理得妥妥当当,完全没有任何值得别人质疑的地方。
银行家对来自女继承人的信任感激涕零。
“哦小姐!听到您这样的话,我即便是累死在巴黎,我也毫无怨言!虽然您没说,但我也知道,一定是克罗旭在葛朗台老爹面前挑拨离间!他们原本就妒忌老爹把这事交给我办,想让他的庭长侄儿取代我的差事!无耻的克罗旭!我真替他们感到羞耻。亏他前两天还洋洋得意跑过来要我给他核对债权人那里收集来的票据呢!您知道,这是件复杂的事,为了不辜负老爹的托付,我可是一直尽心尽力……”
欧也妮再次安慰过银行家后,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没必要留在巴黎,和他告别,然后让旅馆的兰特给克罗旭先生送了信,就这样,两人一起踏上了回程的路。
“小姐,就在咱们到巴黎的这些天,债券市场可闹出了场大动静,您可能还不知道吧?”
为了打发旅途枯燥,克罗旭公证人给欧也妮细细讲了债券暴跌又回涨的经过,“实在是可惜,价格下跌的时候,要是我买进就好了!您不知道,那几天我一直在交易所转悠,好几次都想买了……”
不用说,结果自然是没买。
望着公证人一脸沮丧的模样,欧也妮笑了笑,淡淡地道:“是啊,真的可惜。”
没有人知道,在她离开巴黎前,她已经把自己的债券和与银行往来事项全权委托给居里雅交易行。按照她的委托,对方会在债券价格升到85的时候全部卖出,偿还银行贷款后,替她取回抵押文书——如果一切顺利,到明年1月的中旬,也就是大约20天后,她将拥有一笔大约700万法郎的财产,完全归于她的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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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在平安夜到来前,回到了索缪的家中。
葛朗台去巡视他的草场还没回来,所以没碰到面。葛朗台太太和娜农正对欧也妮望眼欲穿,担心她可能忘记了先前约定错过今晚的弥撒。等见到她的归来,高兴得要命。娜农追问欧也妮在巴黎见闻的时候,欧也妮拿出了从巴黎带来的礼物。
“妈妈,这是送给您的。”她递给葛朗台太太一件领口镶了狐狸毛的藏蓝毛纱斗篷,“天气冷,过几天说不定还要下雪。您外出的时候,穿上它,就暖和多了。”
葛朗台太太捧着这辈子从没穿过的衣服,激动得又要红了眼睛的时候,娜农在边上嚷:“多柔软的毛领子!多漂亮的颜色!皇宫里的那些女人不过也就穿这种衣服吧?我敢说,去年平安弥撒时格拉珊太太披的那件外套也比不过小姐买来的这件!太太,晚上您就穿上吧,让大家都看看,小姐对您多好啊!”
“娜农,这是给你的。”欧也妮笑着递过去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双牛皮靴,当然,不是城里贵妇人喜欢的那种能衬托出她们脚丫玲珑的漂亮款式,而是适合走路和干活的保暖实用款。
娜农小心地摸着靴面擦得铮亮的牛皮,按按内里厚厚的羊羔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圣母啊!我的好小姐!您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您没有骗我吗?”
“自然是送给你的,娜农。试试看合不合脚。”
这么说吧,倘若我们现在提一下当年,葛朗台靠丢给无依无靠的娜农一双破烂鞋子就换来了她几十年毫无保留的忠心和感激,那么现在,当她收到这样一双皮面铮亮的崭新靴子,您就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她现在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了。
怕弄脏簇新的靴,娜农特意跑去打水,洗了几遍的脚,然后回到屋子里,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她那双脚后跟开裂得仿佛一张老树皮的脚套进靴子里时,她幸福得简直要在原地打转了。
“圣母啊!这么暖,这么柔软!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合脚的鞋子,我的好小姐,我恨不得连睡觉也穿着,可又怕穿破它啊——”
“鞋子就是用来让人穿的。放心穿吧。穿破了,再买。”
娜农快乐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嚷着诸如“好小姐,我该怎么感谢你”的话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屋子里刚才还充满欢乐的热闹气氛立刻冻结住。
“哦天哪!你爸爸回来了!要是让他看见你买了这斗篷给我,铁定要大发雷霆!”
葛朗台太太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脱下斗篷,在屋里无头苍蝇般地绕了两圈后,慌慌张张要往楼上去,“我还是赶紧先藏起来。”
“要是被老爷看见了,他一定会骂我大蠢驴!”
娜农比葛朗台太太也好不了多少,慌忙脱脚上的靴子。
葛朗台太太刚走到客厅口,娜农脚上的靴子也才脱一只呢,葛朗台就已经堵住了通往楼梯的那条狭窄通道。
“欧也妮,我的乖女儿,是你回来了吗?”老箍桶匠乐呵呵的声音响了起来,“刚才在路上,我遇到德·奥松瓦尔太太,那个婆娘告诉我,说看到克罗旭回来了。我就赶紧回家,看看我的女儿是不是也……”
他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借着窗子里照进来的暮光,看见葛朗台太太手里那件漂亮斗篷露出来的一角裘皮,瞳孔立刻张大,紧跟着,娜农脚上那只还来不及脱的靴子也让他看见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
“得,得,得,得!”
葛朗台发出那种让人听了胆战心惊的语气助词,逼视着自己的女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婆,你必须要给我说说清楚!还有你,你这头除了吃就是睡的的大蠢驴,”他盯着娜农的脚,“你的蹄子上怎么套了只我没见过的套子?”
葛朗台太太已经吓得牙关打战,胆战心惊地说道:“老爷,求求您了,您可千万不要骂欧也妮。女儿也给你带了一双新的手套……”
“新的手套?见鬼,谁要什么新手套!我现在的这双才戴了两年,至少还能再用个两三年,好得很呢!”他转向欧也妮,“那么就是你弄出来的?好的,好的,我的乖女儿,你给你这个每天辛辛苦苦在外面当牛当马的可怜老爹说说,你买的这些玩意儿,到底花了我多少钱?”
“老爷,我叫欧也妮把它退掉……”
葛朗台太太极力想替女儿弥补过错好逃避老头子的可怕追究时,欧也妮扶住她的两边肩膀,“妈妈,您先回房间吧,没事,这里有我呢。”
欧也妮把吓得无神无主的葛朗台太太打发回楼上的房间,娜农也死死抱着自己脱下来的靴子慌忙逃窜后,欧也妮看向自己的父亲。
“斗篷花了40法郎,鞋子花了15法郎,还有送您的手套,5个法郎。”
“爷爷的刀!”
葛朗台嚷了一句,脸色发青,“欧也妮,你去一趟巴黎,就只学会了夏尔和阿尔道夫那种浪荡货的败家行径?好啊!好了!你是准备要造你老爹的反了,对吧?我就知道,我不该让你去那种鬼地方的!一去就会学坏!”
“父亲,您先别激动。正好,我有件事要和您说说,希望您得到您的同意。”
“还有事?这还不够?你还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