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靳寅猛然回神,脑子里还残存着方才思考着的事情,此刻转头看到他,也没经过大脑思考,下意识就脱口而出,“王爷可否告诉苏某,您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又或者,您想从苏某和牢中之人的身上得到些什么?”
段天谌剑眉高高挑起,薄唇轻吐出四个字“与你何干”!
苏靳寅差点就为他这样云淡风轻的模样所气急攻心。
与你何干?
与他何干?
怎么说,牢中之人也可能是他的亲人,为何与他无关?
可段天谌这样的态度,是不是也意味着,对于此次见面,对方也是存着其他的心思,而他自己却没有发觉出来而已?
眼见段天谌脸上渐渐露出不悦之色,他也不敢多加耽搁,直接凑到错开的铁栏前,抓住那两根冰冷的铁棍,目光灼灼的看着里面的裘充,低沉着声音问道:“里面的人,可是裘二爷?”
说起来,他这也算是明知故问,甚至从那微颤的语气中,可以窥出他此刻紧张异样的心情。
可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已经让牢里的人身形僵硬了起来,恰好他正翻滚到侧身的位置,此刻一停下来,那姿势便是要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不过,里面那人却没有发觉,尤其是在听到那特殊的称呼时,一边被压住的臂膀正微微颤抖着,不敢置信的抬头,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目紧紧的盯着苏靳寅,仿佛盯着自己的猎物,就一个眼神便能将他蛊惑住。
苏靳寅见状,心头蓦地升腾起一股酸涩之感,抓着铁栏的手紧了又松开,松了又握紧,胸脯也跟着剧烈的起伏,彰显着他内心的激动。
“可是,裘二表哥?”他又问了一遍,可较之方才的低沉,此刻倒是显得轻松了许多,仿佛方才那样的话,已经验证了他心中的疑问,得到这样的结果,他浑身都轻松了许多,甚至语气里还隐约透露着一股欣喜之意。
若说之前苏靳寅的问话,已经让裘充真正震惊了起来,那么此次更为“亲切”的问话,更是显得格外意味深长,甚至把他从震惊中拉扯了回来,灵魂归位的第一时间里,他猛地起身冲到铁栏前,不管不顾的握上苏靳寅的手,动作却是前所未有的急切,与方才想要偷袭苏靳寅的速度不相上下。
苏靳寅没有任何戒备,甚至在自己的手被他握住时,还反握住了他的,面色有些动容:“裘二表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是苏靳寅,小时候常跟在你身边跑的那个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裘充听了,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正欲多说什么,无意间瞥见苏靳寅身后的段天谌和青擎二人,眼底的戒备也加深了几分,眼里的狐疑和犹豫尽显无遗。
苏靳寅知道他的顾忌,犹豫不决了会儿,便回头看向段天谌,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恳求,“王爷,您能否先离开一会儿?苏某已经多年没见到自己的亲人,有些话,怕是不能就直接在您面前这么讲。您看……”
段天谌没回答,对上他那样近乎恳求的视线时,眸光依旧是平静无比,淡淡瞥了眼裘充,撂下一句“你自己小心”后,便缓步走了出去。
轻袍缓带,姿容玉树,迎着阳光看过去,他身姿挺拔修长,浑身似是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仿佛暗牢里的光线一下子就变得充足了起来。
青擎见状,也跟着走了出去。
待重新见到外面的阳光时,他才走到段天谌面前,淡淡道:“王爷,您就这么放任他二人独自相处,就不担心生出什么变故?那个裘充,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段天谌回头看了眼已经重新关上的暗牢之门,沉默了半晌后,忽而失笑起来,淡淡道:“本王有什么好担心的?纵然裘充再如何厉害,他还能伙同苏靳寅逃出本王的掌控?”
话落,他还淡淡瞥了眼青擎,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里倏地划过一道精光,如漆黑苍穹里的流星,将整个天幕劈成两半。
青擎闻言,暗自大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逾矩了,忙低下头,提着一颗心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再多说什么。
段天谌凉凉瞥了他一眼,随之眯起眼,仰首看着湛蓝的天幕,洁白的云朵投影在他黑亮的眼眸中,瞬间就被那样的眼色所蛊惑,眨眼就了无痕迹。
他是不担心苏靳寅和裘充会联手起来,做出什么反击的。如今他可不是数年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孩儿了,这辈子自认除了佘煜胥能够成为他的对手外,其他的人还不是他想要怎样就怎样?
当然,除了他的小妻子例外!
想到那张张扬肆意的笑脸,他忽然有些落寞起来,幽幽叹息了声,语气也急剧下降到了零度以下,冷得几乎凝固了周遭的空气。
“时刻注意着里面那两人的动静。”他虽不将那两人放在眼中,却也不会放任他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胡乱耍出什么心眼儿,顿了顿,他又继续道,“等苏靳寅出来之后,让人时刻注意着裘充的动静,并把他二人的对话复述出来,让本王也聆听下表兄弟重逢的欢喜。”
青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为他云淡风轻的话语里所暗含的机锋而无比胆寒,此刻除了老老实实应声,脑子里,行动上,却是什么都不敢有何异常。
段天谌顿了顿,继续道:“本王离开苍京之前,那个人可有派人来救暗牢里的人?”
青擎微怔,待意识到他话语里的“那个人”是指谁,连忙躬身道:“启禀王爷,在您走后,曾经有人试图闯入暗牢。只是属下等人早已接到您的吩咐,已经在暗牢四周布下天罗地网,纵然有再多的人闯过来,也只落得个有去无回的下场。属下记得,前后一共有十几二十拨人左右,几乎每拨人皆是武学上的高手。”
段天谌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若是那个人没派人过来抢人,或许他就该怀疑,此刻身困于暗牢中的裘充是否是真的了。
不过好在,之前那个人也算是下了大血本,居然真的把人带到这里来,反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便利。
想到也就是因为那次事情,使得他能够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懂得了他的小妻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忽然之间觉得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到无可形容,那个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恶了。
只是不知道,那个人被摔了那么多次之后,臀部是否开花了,还有脸再出现在他们面前吗?
青擎偷偷的掀起眼角,看着处于光芒环绕中的段天谌,心中的荣誉感急剧膨胀起来。
当然,若是他知道,他的主子正思考着另一个人是否臀部开花这样“深刻奥妙”的问题时,是否会狠狠的抽搐下面部?
正这么想着,但见前方快速奔来一个人,走到段天谌面前,单膝跪地,恭敬道:“属下参见王爷。”
“什么事儿?”段天谌慵懒道,站姿却是不如之前那么笔直了,似乎跟他的小妻子混久了之后,也把她的那股懒劲儿不知不觉中学到了精髓,只懒懒的一个站姿,就能窥出他内里不俗的灵魂。
那人为难的看着他,待他拧眉说了句“起身回话”后,才大着胆子走上前,也顾不得彼此之间的尊卑有别,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下一刻,但见段天谌眸光一紧,脸色猛地紧绷起来,冷冷质问:“何时发生的事情?为何到现在才报来?”
那人连忙急速后退,噗通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道:“启禀王爷,据手下之人来报,此事就发生在一刻钟前……唔……”
段天谌挥袖打了过去,那人受不住突然的大力袭击,整个身子就直直往后方栽去,落地时,地面也被他砸出一个大大的坑,扬起灰尘滚滚,鲜血飞溅于半空之中。
“废物!”段天谌冷冷叱道,雷霆之怒随着那突然发出的掌风而稍有缓解,只是那张脸上却见不到之前的轻松与随意,阴鸷的双眸紧紧的盯着那人,话却是对青擎说的,“本王不过是数月不回苍京,你们也太倦怠了。青擎,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手下。”
青擎闻言,连忙噗通跪在了他脚边,甚是惶恐道:“王爷,是属下失职,请王爷恕罪。”
段天谌如针般的眼神刺到他的后背,片刻后,才转而看向被拍飞的属下,冷冷道:“你跟本王说说,半路都遇到了什么阻拦?”
那人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脸色无比苍白,唇角滴落的血滴一滴一滴的落往地上,和着他颤抖的声音,显得格外凄凉哀婉。
“回王爷,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咱们的人已经快速汇集了起来,只是在要往王府里传递消息时,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某些突然冒出来的人拦住了,以至于拖到了现在。属下已经命人去查那些人的身份,相信不久之后就会得到消息了。”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脸色无比冷峻,紧抿着唇道,“可真是胆大包天了。青天白日之下,皇城跟前,居然还出现了如此荒谬的事情。敢情是想要开始对本王进行好一番挑衅了。好,真是好啊!”
段天谌冷哼了声,其他两人跟着抖了抖身子,本以为他还会继续问下去时,却见他突然抬步走下了台阶,颀长的身形打下一道如苍松翠柏般的影子,一句冷淡的话就那么飘入了彼此的耳中。
“还愣着干什么?不赶紧给本王跟上来?”
青擎和那人连忙松了一口气,身子像是被人抽去了力气般,颓然倒在了地上,胡乱的抹了一把冷汗后,他二人彼此对看了一眼,就快步跟了上去。
……
暗牢内。
苏靳寅看着消瘦不成人形的裘充,忽觉鼻头发酸,忙垂下眼睑,哽咽着道:“这些年,您都去了哪里?为何会被谌王困在了这里?”
裘充知道了他的身份,语气比之此前多了几分真诚和热忱,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呢?你为何又跟谌王这个小贼人走到了一起?莫不是你已经投靠到他的手下,认贼为主了?”
苏靳寅大惊,心中知晓他对谌王的恨意从何而来,可即便如此,还是为这样超乎他想象的浓烈情感而感到无比震惊。
他抿了抿唇,忽觉喉头发涩,下一瞬,欲要做一番辩解时,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般,张了张唇,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裘充见状,眸光倏地变得阴冷凶狠,右手越过铁栏,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冷冷叱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个人可是你我家族的杀父仇人,你不想着如何报仇也就算了,居然还做出这般屈辱的事情?你怎么对得起黄泉路上的族人?”
苏靳寅知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伸手将他的手掰开,苦笑着道:“二表哥,你真是误会我了。若不是因为谌王,你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我和苏晗表弟又怎么会幼年就需要四处流浪逃亡?这一份血海深仇,我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
眼尖裘充以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他心头蓦地发堵,连忙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末了,还轻叹了声,颇是无可奈何道:“二表哥,你也知道,我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的啊……若不是……你……”
他忽而就噤了声,脖颈处被一只手紧紧掐着,呼吸也跟着不顺畅起来,只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裘充,满心满眼里皆是不可置信。
一连两次被自己的亲人如此对待,饶是苏靳寅如何有耐性,此刻也忍不住心生怒火,想也不想就把那只手给扯开。
许是用力过大,在脖颈处的那只手被扯开的一瞬间,他整个身子骤然失衡,猛地跌坐在了地上,脸色微微涨红,因为得到了新鲜的空气,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贪婪起来。
裘充见他如此抗拒自己,乱发之下的神情有短暂的狰狞和扭曲,只是在苏靳寅淡淡瞥过来时,又恢复了之前的神色,只是出口的话也透着浓浓的恨意,“你也别怪我情绪激动,实在是你这样的做法太让我寒心了。你说,你怎么可以就这么妥协呢?那人可不是普通人,而是你我的仇人!是仇人!”
他刻意咬重了“仇人”二字,如愿看到苏靳寅瞬间青黑的脸色时,心头积郁的恨意才消散了一些,甚至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隐约还有些得意。
苏靳寅怔怔的盯着地面,眸光涣散,根本就找寻不到任何落脚点,脑海中不断的回荡着“仇人”二字,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茫然。
片刻后,他的视线终于有了焦距,缓缓抬头,对上裘充不带任何隐藏的阴狠视线时,心神巨震,下意识就想要辩解:“二表哥,你说错了。我这不过是暂时的妥协而已。毕竟,就我目前的能力,别说除掉谌王,就算是近他身前三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年的血海深仇,我自然不敢忘。”
“是吗?”裘充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着他,眸光竟像是两把利刃,寒光森森,欲要穿肠破肚,看穿他心中所想。
他只觉头皮发麻,不得不继续补充道:“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不然,以谌王的手段,说不定我还没强大到除掉谌王,这条命已经保不住了。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我又好过到哪里去?”
裘充闻言,心里的担忧顿时散了一半。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招过苏靳寅,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靳寅倏地抬头,抖着手,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好半晌才缓缓道:“表哥,你怎么可以……万一让谌王知道了,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裘充冷冷横了他一眼,对他这样的反应很是不满,直接厉声呵斥:“如果这样不行,那你还打算怎样?等着你的能力逐渐强大,然后再手刃仇人?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黄泉路上的族人都要受尽种种煎熬,不得超生了。你听我的,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也不用去考虑其他的了。”
苏靳寅犹自觉得不妥,出口就想要反驳,“二表哥,这可是极其危险的事儿,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考虑什么?”裘充意味不明的看着他,眼瞳里似是燃烧着几团鬼火,看起来格外瘆人,“你心里若是不想替父母族人报仇,大可以直接跟我说。如今我也深陷于牢笼之中,此生想要出去,怕是不能够了。我看得出来,你如今的处境不错,甚至从你的眼中折射出来的,你在面对谌王那阴险贼人时,根本就没有那股怨恨的心思……”
苏靳寅狠狠别过脸,举手打断了他的话,隐藏于暗影之中的侧脸变幻莫测,由此足可以看出他内心正经历着的挣扎。
许久后,他手撑着地,缓缓起身,颀长的暗影将裘充笼罩住,也掩盖了对方此刻正暗含得意的神色。
“我知道了。你且在这里等着吧。若事情顺利,不久后我就会来找你的。”撂下这句话后,他就脚步虚浮的走了出去,却没有看到,身后裘充那诡谲莫测的笑容。
……
走出暗牢后,苏靳寅有一瞬间的怔愣和茫然。
眼前就是路,不知怎的,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仰头,闭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后,他重新睁开了眼睛,迈下台阶,往前面走去。
一路畅通无阻,在王府下人的领路下,他来到了段天谌的书房,让人通传了声,就大步走了进去。
彼时,段天谌正伏案处理公事,感觉到他走进来,头也不抬的问:“认完亲了?”
“回王爷的话,认完了。”苏靳寅老实回答。
段天谌没有立即说话。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段天谌才搁下笔,从一堆公文里抬头看他,身子懒懒的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似笑非笑,“那么,苏大人可否告诉本王,你那位表哥都跟你说了什么?又或者,他给你支了什么招,意图除去本王?”
苏靳寅心头一紧,不自觉的对上段天谌似笑非笑的视线,不知为何,竟然顿感心虚,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随之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默默的吞咽了下口水,有些艰涩开口:“王爷,您多虑了。您与苏某之间的约定,苏某可都还记得的。更何况,您的本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苏某纵然想要报仇想得患了癫狂之症,也不至于做出以卵击石这般愚蠢的事情来。”
语毕,他垂下眼睑,不再多言。
段天谌却是静静的打量着他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竟然还偶尔划过一丝难得的笑意,虽分不清是嘲讽还是隐含着其他的意味,却还是觉得极具违和感。
他放松了身子,屈起手指不停的敲打着桌面,那声音清脆而空灵,宛若从幽谷深处缓缓传来,令人听之,顿感神清气爽。
到了最后,他却是朗声大笑,俊美无双的脸庞上灿*人,笑声歇处,优雅温润的声音却缓缓响起:“苏大人明白此间道理,本王深感欣慰。但望你日后也要记得这番话,勿要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来。这些日子,你跟随在王妃身旁,又与本王诸多接触,想必也很清楚,违逆本王的下场是什么。本王不介意你明目张胆的向本王挑战,就怕你一时听信谗言,欲要背地里使什么阴招。”
苏靳寅顿觉浑身的血液凝固了起来,四肢发冷,说不清是为他话里明显的警告意味还是自己心虚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