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娘子想洗把脸,鹦格去打了水来,水是刚从井里扯上来的,筠娘子双手浸入,清凉直入心肺。
筠娘子又不好让杨武娘回避,脸颊通红。
杨武娘闲踱到门边,阳光都在背后,整个人挺拔如松。
筠娘子拎了把帕子,微扯衣襟,冰凉的帕子熨到脖颈时,她才吐了口气。
杨武娘看着筠娘子慢慢的擦拭着脖颈,一遍又一遍。加上绯红的脸颊,蹙起的眉头,一副纠结的模样。
筠娘子猛然望向杨武娘,心下一个咯噔。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帮助另一个人!
筠娘子重新拉好衣襟,眼里面一脉平和的陌生。杨武娘的手指拳起。
筠娘子委实头疼,跟一个一言不发的人道别,实在是个苦力活。鹦格给筠娘子取了两千两银子过来:“这是我家武娘买蓝花瓷的定金,筠娘且收好。”
筠娘子笑着推脱:“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武娘需要什么瓷,只管来说。”
鹦格看筠娘子铁了心不收,斜觑杨武娘,等待指点。
厢房里有一书架,杨武娘从中抽了一本。
杨武娘摊开宣纸,一边翻书一边手执毛笔。迟迟没有落笔。
筠娘子算是明白了:杨武娘这是要学算术呢。
筠娘子很识趣道:“那筠娘就不打扰武娘了,筠娘就此告辞。”
鹦格急了,杨武娘总算是落了笔。
“以二乘二,得四。”
“以四乘二,得八。”
“以八乘二,得一十六。”
鹦格是晓得这个算题的,自以为明白了杨武娘的暗示,快嘴道:“筠娘,且慢。”
“两千两银子筠娘且收着,筠娘不用不好意思,我家武娘说了,有个法子可以抵了这两千两。”
“嗯?”
“其实法子很简单。筠娘陪我家武娘待一个时辰就是二两,两个时辰就是四两,三个时辰就是八两……”
鹦格噼里啪啦的算了起来,“十个时辰就是一千二十四两,这样两千两也很容易了。”
鹦格还洋洋得意的问道:“武娘,你也是希望筠娘留下来罢?”
杨武娘想摇头,却还是点了头。
筠娘子骇的不行,难怪杨武娘这般助她……杨武娘生的这般高大,对她也是极好……分明,分明就是……
筠娘子可是在瓷窑里听过有人浑说过——这世上也有女子喜欢女子的!
筠娘子一懵,脱口而出:“武娘,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32章 蠢蠢欲动
筠娘子病倒了!
杨武娘差人把神志不清的筠娘子送了回来后,杨陈氏大夫来过几次,寿安堂的王氏大夫也来过一次,俱是摇头叹息,让江氏准备后事。
筠娘子病榻咳血,每日只喝点粥,还吐了大半,窗子关的密不透风,屋子里都是阴恹恹的血腥味。
秀娇晕了几次,秀棠哭的双眼肿成一条缝。两人昼夜都在床前伺候。
筠娘子的血,把江氏、永宁郡君和香姨娘的裙子都吐脏了个遍。只有香姨娘眼里的哀伤有点真切,没了筠娘子这个眼中钉,香姨娘一人扛着江氏这座大山,压力很大。
筠娘子没有收杨武娘的两千两银子,江氏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填了一千多两的缺,还得不停的变卖首饰负责瓷窑里的生计,这财江氏破的开心,精神头也越来越好。
瓷窑里的人都在叹息,宋福家的真会见风使舵。这次宋福家的给江氏立了大功,江氏大发善心又赏了秀恒一支灵芝,宋福家的狗尾巴摇的很欢,加上性情敦厚,江氏用的更加顺手。
秀棠和秀娇以宋福家的为耻,吵的天翻地覆后,娘不认家不回,相见红眼冷哼。
这日暑气很重,江氏闷的没有胃口,宋福家的嘴快说现下荸荠刚好,提议晚上给江氏用荸荠、藕、芋头和百合做个冷淘,加上糖、蜜,又爽口又消暑。江氏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你是个厨艺好的,这点宋禄家的可差远了。”
就冲着这句话,宋禄家的当场红了眼,宋福的在走廊上打扇纳凉时,秀玫走了过来。秀玫才不在意脸上有汗,硬是贴了花子。
秀玫抱手挑衅道:“我告诉你福婶,太太可是什么心里话都跟我娘说的,何况你以前还是筠娘的下人,太太是鬼迷心窍了才会抬举你!”
宋福家的本就寡言,懒得理她,径自往廊子那头拐。秀玫一把扯住宋福家的。
两人拉扯的地方正是从正房出来的必经之路。
算时辰,香姨娘和永宁郡君陪江氏吃完饭就出来了。
宋福家的浑浊的老眼狠狠的剐了过去,眼睛上面仿若被蒙了一层烟尘,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秀玫一惊。宋福家的悠悠道:“我以前是筠娘的人不假,可是你该知道,筠娘是我亲手害的,哼,而你和你娘呢?太太在你们身上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年,你们可做到了?太太救了秀恒,我自然识时务。太太如果过桥拆河,那些蛇是从哪来的,我都会一五一十的告诉老爷!我告诉你秀玫,太太如今跟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自量力的母女俩!我奉劝你,你们少要点,太太兴许还愿意养着你们,”宋福家的大声讥诮道,“你以为太太真会抬你做养女?筠娘有多少嫁妆,太太捂着比谁都深。我告诉你,整个宋家,也就我和太太心里明白。”
永宁郡君和香姨娘正走到一面爬满爬山虎的矮墙边,两人不约而同的止步。
秀玫急不可耐的抓住宋福家的:“筠娘到底有多少嫁妆?”
“一、百、六、十、八、抬!”
“整、整、三、间、房。”
秀玫张大了嘴巴,永宁郡君和香姨娘俱是倒吸了口气,寻常官宦之家嫁妆四十八抬便是足够体面了。
眼下筠娘快死了——秀玫可是亲眼看着筠娘子被蛇缠没了心智!
****
兔之将死,狐狸悲伤。香姨娘这些日子没少受气,联想这一百六十八抬嫁妆与自个无缘,许是暴雨即至,香姨娘心情很压抑。
除非哪天江氏没了,美妾为她生个女儿——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香姨娘去看筠娘子,去一次失望一次,她精挑细选的美妾秀棠憔悴的不成人形,整日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看着就丧气,纵使香姨娘有心,宋老爷也提不起兴致呀!
人都走了进去,香姨娘也不好退缩。秀棠说筠娘子睡下了,让香姨娘小声点。
筠娘子还是被惊醒了,在帐子里低咳起来,秀棠赶紧过去开帐子,筠娘子瘦脱了形,面无血色,气息奄奄的模样,眼睛里茫然了半天,才喘着气道:“原来是……香姨娘。”
她们素来没有仇怨,香姨娘坐到床边,忽然有些眼热。
筠娘子还没长开呀。
筠娘子伸出苍白的手,香姨娘给握住。“咳,咳,烦请姨娘……不要再打秀棠的主意……”
秀棠喜极而泣:“筠娘总算有点神智了。”
筠娘子扯嘴笑:“我刚梦见我娘了,觉得好舒服。”秀棠的脸垮了下来。
香姨娘叹息:“秀棠都恨不得随你去了,都这副样子了,我还怎么打主意?你且安心罢。我不难为她们,如今你奶妈得了太太的眼,说不准她们都能嫁个好人家。”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筠娘子给香姨娘出了主意:“咳,其实有个人……比秀棠更合适……”
“谁?”
“秀玫。”
“筠娘你这是说糊涂话呢,”香姨娘失落道,“秀玫模样好身段好长的也狐媚,确实合适,可是你想想,秀玫跟太太是一个鼻孔出气,秀玫万一得了势,太太就是如虎添翼了!你也晓得,我一个姨娘嘛,就指着抬个妾一起锉锉太太的锐气!你这主意根本是让我砸自己脚嘛!”
秀棠在一旁怒道:“筠娘都这样了,你还来烦筠娘,你有没有良心啊?”
“香姨娘在我八岁时就帮过我……娘说这份恩情不能忘,咳,咳,”筠娘子竭力道,“香姨娘想岔了……抬了秀玫,母亲再让宋禄家的服侍……不嫌恶心么?加上母亲最是容不得妾……人都是审时度势的……做了妾就是妾了……”
香姨娘茅塞顿开。
如今宋福家的得了江氏的意,宋禄家的怒火难出,都爆发到香姨娘身上了,香姨娘本就恨得牙牙痒,被这么一对奴才母女欺压这么多年……眼下,就等老爷回来了!
筠娘子疲惫的阖目:一切才刚刚开始!
****
永宁郡君携林六娘、林七娘,收拾齐整的,是跟江氏拜别来着!
这还是早饭时间,江氏才梳洗齐整,就见这三人含笑站了一排。
永宁郡君开门见山道:“眼下妹妹肺燥才好,筠娘又抱病在床,我瞧着我们母女三也不好再做客人了,这不,向妹妹辞行来着。”
江氏自然愿意送走她们三个:“妹妹我眼下也抽不开身,就不远送了,你们路上的盘缠有么?”
“盘缠是有的,不过有个事还有麻烦妹妹。适逢汛期,我们自然是回不得禹州了。再说,还有十日就中秋了,我们大老远的来了一趟,不让两个孩子见见姨父,委实说不过去。妹妹以为呢?”
江氏蹙眉,懒得跟她打太极。
“姐姐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永宁郡君笑盈盈的:“眼下妹妹操持家务还有管着瓷窑,我便想着,先去程家待上几天,然后跟徐氏一道回来过中秋。这就是麻烦妹妹的事了,妹妹且写个帖子表明我这个做姐姐的身份。这快马加鞭的明天估摸着就到程家了。”
江氏不可置信的望着永宁郡君。
程家是筠娘的舅家,程氏一死,两家的亲戚情分就少了很多。眼下筠娘朝不保夕,宋家还有求于程家,就怕程家拿筠娘的事来堵宋家!
说到底,程家的情分都是在筠娘这头的,跟江氏有什么相干?跟永宁郡君有什么相干?
江氏眉眼凌厉的扫过出落得水灵灵的林六娘和林七娘。
这才是永宁郡君的意思罢?——永宁郡君是要把林六娘和林七娘送到未来的婆家过目呢!
林家想跟程家攀亲,这个江氏管不着。
不过,在这个风口上,永宁郡君凭什么有信心?
林家有个做户部使的二老爷,徐家有个徐老知府!
林家散了家财穷的叮当响,程家怎么可能看得上?
江氏心下咯噔,她这个姐姐可是在皇后跟前得宠的,怎么会打无准备的仗?
江氏越想越心惊,果断拒绝道:“姐姐太异想天开了。程家家财万贯,可最是待见不得‘清流’了!”
清流意为清贫的官宦之家。
意为:你林家想攀程家,没门!
永宁郡君势在必得:“程家少爷程琦明年就秋试了,禹州知府是富贵官不假,可未必能在京里说得上话!可是我林家的户部使,可是在皇上跟前都说得上话的呢!”
会试最是猫腻多,是龙门跳,也是过江死。
“眼下筠娘时日无多,你我亲姐妹,亲上加亲,妹妹难道有异议么?”
江氏冷哼:“程家最不缺的是钱,有徐老知府这个踏板,程家就是拿钱一路铺到皇宫,也没什么不可能!从来都是忠言逆耳,姐姐爱听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