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国公府’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映入眼中,她脚步一顿,直到林嬷嬷疑惑地唤了她一声,“小姐?”
她垂下眼睑,一声不吭地由林嬷嬷引着她进了门。
穿过二重门,再走过曲径游廊,柳琇蕊也只是微低着头想着心事,直到柳耀海的欢叫声响起,“爹!”
她猛地抬头,便见柳敬南含笑站在前方不远处朝着他们这处望来,柳耀海大步走到他的跟前,红通通的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前方父兄愉悦的笑容感染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迎上前去……
“爹!”
柳敬南依旧是微笑着任由她习惯性地扯着自己的袖口,“一路可累着了?”
柳琇蕊摇摇头,“不曾!”
林嬷嬷抹抹泪花,带笑望着这一家三口,只觉得心中这二十几年的灰暗一下子便被风吹散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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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几辆青布马车辘辘前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在一处驿站前停了下来。
柳敬东率先从最前面那辆马车上跳下来,片刻便有驿丞迎了上来……
高淑容坐在马车上,心不在焉地绞着手中的帕子,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她心中便越发不安。
“二夫人,驿站到了!”车外恭恭敬敬的下人声传进来,她整整衣饰发髻,搭着婢女的手下了车。
她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周,见前头驿丞满面笑容地不知与柳敬东柳敬西两人说着什么,片刻又见柳敬东低声吩咐了下人,那下人快走几步到李氏跟前,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高淑容正感疑惑,便见李氏抬头朝她这边望过来,眼中带着几分担忧,让她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耀河,你到前方看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侧头吩咐跟在身边的柳耀河。
柳耀河点点头,大步上前抓着个人低声问了几句,这才走了回来。
“娘,说是驿站里有位长公主殿下,原先安排的房间大概得变动些许。”
长公主殿下?高淑容蹙眉,想想方才李氏担忧的眼神,她不知怎的就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有几分介意。
“二弟妹……”李氏在原地思量了一会,终是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柳三婶关氏。
高淑容望望李氏担心关切的神情,又望望关氏带着几分同情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感更强。
“大嫂、弟妹!”她故作不知地如同平日一般打着招呼。
李氏张张嘴,轻叹一声,用力握着她的手,温和地道,“不管怎样,你要记得你是柳家的二夫人,耀河他们兄妹三人的娘亲,旁的,都不要紧!”
高淑容被她这番话说得心中一突,莫非真如她所料,那位长公主殿下与她有什么不妥?
“三位夫人,公主殿下召见!”文馨长公主府的婢女千婵过来传话。
李氏与关氏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齐唰唰望着高淑容,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烦请姑娘在前头带路!”李氏率先出声。
千婵连道几声‘不敢’,这才引着三人往文馨长公主暂且安置的屋里去。
柳敬东兄弟二人眉头紧皱,远远地望着三人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回京头一个遇上的,居然是那人!这真是扯不断的孽缘啊!柳敬东暗暗叹息。
高淑容目不斜视地跟着李氏进了屋,再学着李氏关氏的样子向文馨长公主行了礼。说起来也多得这十几年来关氏时不时对她的挑刺,这才使得她如今面对贵人亦能不失礼于前。
“多年不见,大……大夫人一向可好?”轻轻柔柔的嗓音,仿若三月春风拂过一般,让人不自觉便要放松下来。
高淑容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上首一身华服的高贵女子——娇柔若水、秀美如花,这便是文馨长公主给她的第一印象。
“多谢公主殿下,民妇一切安好!”李氏不卑不亢地道。
文馨长公主心中一滞,原本光彩照人的双眸瞬间便暗淡下来,良好,才轻声道,“皇上已经下旨追封柳元帅为威国公,如今爵位已由大……大老爷承袭,夫人这声‘民妇’确是不必。”
“谢公主教导!”李氏照旧是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文馨长公主轻咬唇瓣,怔怔地望着她那客气疏离的神情,不由得苦笑一声。
关氏见气氛不对劲,轻轻地伸手扯了一下李氏的衣袖,然后冲着文馨长公主笑道,“都说殿下所出的永宁县主端庄秀雅肖似其母,怎的不见?”
文馨长公主感激地朝她笑笑,“她前些日便回府了。”顿了一下,将目光移至一声不吭的高淑容身上,见她一身与李关二人相差无已的普通民妇打扮,微垂着头,倒看不清容貌如何。
她有些失神,便是这样一位女子陪伴在他身边长达二十年,并且诞下了他的儿女?
高淑容被她灼灼的视线盯得更是不自在,两道秀眉不自觉地蹙了蹙。
“你是……柳……二夫人?”有些迟疑,又似含着唏嘘惆怅的噪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更为清晰可闻。
高淑容微微抬头,迎上对方的视线,片刻又垂下眼睑,声音不疾不徐,却落地有声,“民妇确是柳二夫人!”
文馨长公主身子颤了颤,袖中双手死死握紧。柳二夫人……柳二夫人,好一个柳二夫人!
她只觉心中苦涩难当,一波又一波的酸楚袭过来,让她身子抖得更厉害,视线也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从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她纵是公主之尊,亦无法阻止时光的流逝,故人不再……
高淑容也再顾不得那些礼节规矩,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上首那有些失态的高贵女子,对方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酸涩、不甘,她纵是再迟钝,亦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得到!
只是,这又是为什么?
李氏眉头紧皱,如今这算什么?
“公主!”生怕文馨长公主的失态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她猛地出声,惊醒了沉浸在过往的公主殿下。
“大……大夫人有话请讲!”文馨长公主回过神来,迎上李氏不赞同的目光,心中一惊,知道自己方才的失态落得了她的眼里。她慌忙整整思绪,扬起端庄温柔、大方得体的笑容。
“公主明日仍需赶路,妾身与两位弟妹便不再打扰了!”
“……既如此,千婵,送送三位夫人!”她脸上的笑容敛起了几分,颇具无奈地低叹一声,转头吩咐身边的婢女。
千婵领了命,又引着行过了礼的李氏三人出了屋,这才回去复命。
“大嫂!”关氏有些不甘地唤了一声。
李氏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转过身去握着沉默不语的高淑容双手,压低声音道,“二弟妹,再等等,等进了京,见到了二弟,他自会将一切以你说清楚。”
高淑容定定地望了她一会,这才勾勾嘴角道,“我知道,你放心,正如大嫂说的,我是柳家的二夫人,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这一点,无人能改变!”
☆、第三十二章
翌日,因两方目的地一致,公主位尊,车驾自然先行,柳家的紧随其后,两拨人马继续朝京城出发。
经过文馨长公主召见那一回,高淑容原本不安的心绪反而渐渐平复了下来。这个夫君是她所选,是好是歹她都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十几年风雨同路,她自问尽到了为人.妻、为人母应尽的一切责任。假若天不遂人愿,君无情,她便休!
马车轮子辗压在大道上,发出一阵‘咕碌碌’的响声,雄浑巍峨的城墙矗立前方,那便是大商国的京都。
急促的骏马从城门处疾驰而来,掠过前方的公主府车驾,朝着柳家奔去……
正茫然地坐在车内的文馨长公主,心中似有所感,猛地掀开窗帘子,只看到一个让她每每想起便悔痛难忍的熟悉身影。
“擎……”她下意识便要呼唤,可马上的男子眨眼间便从她眼前掠了过去。
“公主!”千婵被她不顾身份的行为吓了一跳,慌忙出声提醒。
文馨长公主恍若未闻,怔怔地望着那个离她越来越远的身影,而她自己,则被马车载着往相反方向而去……
道不同,何以携手百年?
柳家车队前,柳敬南翻身下马,强自抑住心中激动,大步上前紧紧握住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柳敬东双手,眼眶微红,“大哥……”
柳敬东亦是热泪盈眶,他反握住柳敬南的手,颤声道,“大哥知道,大哥都知道!”
一旁的柳敬西擦了擦眼中泪花,拍拍兄长紧握住的手道,“大哥、二哥,此处人多不便,还是先回府再说!”
兄弟俩各自整理一番,柳敬东望望二弟欲言又止的神情,微微笑道,“二弟妹坐后头第三辆马车!”
柳敬南佯咳一声以掩饰微微泛红的一张老脸,转过身去拍拍迎上前来的长子柳耀河的肩膀,大步朝妻子乘坐的马车而去。
高淑容先是听得前头似是有人唤了声‘二爷’,尚未来得及细想这二爷是何人,马车便停了下来。片刻,车帘被人从外头撩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钻了上来。
“阿容……”熟悉的轻语,却又打扮得让她有几分陌生的枕边人,让高淑容有些许失神。
柳敬南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与平日爽脆利落的样子大相径庭,眼中不由自主地溢出几分笑意来。
“阿容……”他凑到她身边,靠近她耳边又是低低地唤了一声。
温热的气息喷得她耳朵痒痒的,高淑容一边揉揉泛红的耳,一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做什么这般叫来叫去的!”
柳敬南见她瞬间便回复过来,不禁轻笑出声,长达半年之久的心中郁结似是随着这声轻笑散了开来,他低低叹息,猛地搂紧妻子的腰肢,将脑袋搭到她的肩窝上,瓮声瓮气地道,“让我靠一靠!”
高淑容意外他的亲近与脆弱,成婚十余年,这还是头一回在白日里柳敬南这般亲近她,亦是头一回在她面前表露出这种茫然无助的脆弱神情。
她一动不动地由着他越搂越紧,原有些许僵硬的身子慢慢便软了下来,良好,才抬起手轻轻地回抱住他。
柳敬南感觉到她的温柔怜惜,不由得抱得更紧了些,似是要从对方柔弱的身子里吸取勇气一般。
马车外又陆续响起几道声音,不一会车轮子便徐徐地动了起来,车内却是洋溢着浓浓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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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国公府内,久别重逢的柳家人齐聚一堂。
柳敬东坐在主位,望了望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己的侄儿侄女,想到仍未归来的长子,心中一阵忧虑。
“大哥,事到如今,还是将柳家之事详尽说与他们听吧!”柳敬北率先打破平静。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柳家归隐后才进门的高淑容及柳耀河等小辈。
柳敬东点点头,便将当年他们兄弟三人跟随祖父、父亲及叔父征战沙场,祖父被信任的得力副将马航云出卖,于挽城当中落入敌军圈套,与三千将士一同战死,以及后来柳家功过相抵,祖母柳太君散尽家财,带着他们归隐祈山村之事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
柳耀海听得青筋爆起,满脸杀气地道,“那个卑鄙小人马航云呢?如今怎样了?”
柳敬东一顿,将目光移至柳敬南身上。
柳敬南沉默片刻,才沉声道,“死了,自尽而亡!”
柳敬东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又望望一言不发的柳敬北,这才接着道,“如今圣上隆恩,还祖父清白,柳家亦奉召回京。只是,如今毕竟不比当年,朝中之事,甚至京城各家彼此关系如何,我们都是一抹黑,今后还需谨慎行事!”
众人齐齐应了声。
柳敬东又转头望向承袭了过世的叔父爵位的堂弟柳敬北,“四弟,侯府那边如今人手可够?”
柳敬北点点头,“足够了!”
同启帝不只追封柳震锋为威国公,就连与他一同战死的两个儿子亦得了封赏,长子柳铮源承袭国公爵位,次子柳铮廷获封镇西侯,一门双爵,极尽荣光。如今柳敬东便是新一任的威国公,柳铮廷的独子柳敬北则为第二代的镇西侯。
柳家当年所在的府邸已被柳太君卖了出去,同启帝另赐了两座宅院分别作为威国公府与镇西侯府,两府仅隔着一条街。因柳敬北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府中诸事便需由兄嫂帮他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