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耀海进来后先照样是灌一杯茶水,这才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诸如‘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负心多是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之类的话语,柳琇蕊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可当她要抗议时,柳耀海便会死劲地瞪着她,直瞪得她心里发虚。
今日亦不例外,她摆出一副虚心接受的诚恳模样,柳耀海说一句,她便点一下头,顺带着附和,“二哥说得极是!”
柳耀海见她如此受教,这才满意地咂咂嘴,“你明白便好!”言毕便拂拂衣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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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猜纪公子这回大概多久才会被三少爷扔出去?”
“半个时辰,赌一两银子!”
“一刻钟!二两”
“立刻!十两”
威国公府内,几位小厮围在树荫底下打赌,突然插.进来的声音让他们吓了一跳,紧接着‘噗通’一下响声,这段日子以来不知第几度被柳耀海扔出门外的纪淮不负众望地再次重演了这一幕。
“给钱给钱,就说了立刻嘛!”书墨笑呵呵地朝着目瞪口呆的小厮们伸出手掌,完全不因拿主子打赌换钱而内疚。
嘻嘻,又赚了一笔!
他乐得双眼都眯成了一道缝,将收来的银两小心翼翼地装进荷包里,这才学着柳敬北的样子冲着唉声叹气的那几人拱拱手,“承让承让!贵府三公子武艺越发高强了,我家少爷被摔了这么多回都没有事!”
言毕,也不待那几人回过神来,便一蹦一跳地朝门口方向跑去,“少爷,书墨来扶你回去啦……”
“赚了多少?”纪淮由着小书童欢天喜地扶着自己往镇西侯府而去,突然便出声问。
正为又赚一笔而高兴不已的小书童笑眯眯地冲口而出,“不多不多,才不到五十两……”最后一字刚从嘴里吐出来,他立马便反应了过来,咽了咽口水,畏惧地望了望冲着他笑得和风细雨般的主子。
“少、少爷,书、书墨……”书墨结结巴巴想解释,可终是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将刚才赢来的钱塞到了纪淮手中,“都在这了!”看着主子理所当然地将他的银两据为已有,他不满地滴咕道,“欺负人,那是人家的血汗钱。”
纪淮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小书童立即噤声,再不敢多话。
自那日纪淮向柳家长辈表明了心迹后,柳耀海便视他如洪水猛兽一般,再不许他轻易上门,便是偶尔进了府门,亦会被他扔出来,让纪淮屡屡受挫。偏柳家长辈们却笑盈盈地坐在一边也不阻止,任由着柳耀海一次又一次把他扔出去。
想到这段日子的悲惨遭遇,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读书人的气节在这柳家人面前却是半分都没有了!
真真是‘岳父’未平,‘舅兄’又至啊!
再想到至今仍未曾回府的柳耀河,他更觉得前景堪忧。一个都这么难对付了,若是再来一个,只怕媳妇还没娶进门,他便得先丢了半条命了。
回到镇西侯府,便见柳敬北坐在凉亭冲他笑得好不开心,纪淮嘴角抖了抖,一把推开书墨扶着他的手,大步走到亭中,直接便坐到了柳敬北对面抱怨道,“柳四叔好不厚道,一直便这般旁观,也不替纪淮美言几句。”
柳敬北哈哈大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好事多磨,放心,终有一日你会如愿的!”
纪淮不满地望着他,声音指控,“你就只会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柳敬北笑得更厉害了,这段日子他看热闹看得甚为开怀,觉得再让侄儿多摔他几回也是好的,又哪会轻易便断了这个乐子。估计大哥几个也是同样的心思,否则若是真不让他上门,方法多的是,这傻小子又哪有机会入得国公府门半步。
“你们兄弟几个看乐子也够了吧,慎之是个文弱书生,哪经得住耀海这般摔来摔去的,真把人摔坏了,你瞧二弟妹会不会饶得了你们!”李氏一边替柳敬东按捏着伤腿,一边笑骂道。
柳敬东哈哈大笑,“那小子竟敢在我们面前耍心眼,就要给些教训,让他晓得柳家的闺女不易娶!”
李氏又好气又好笑,“二弟妹如今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你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出面的了!”
柳敬东又是一阵大笑,许久才敛起笑声道,“也是时候了,阿蕊嫁到纪家去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早些将亲事定下来也了了一桩心事!”
夫妻两人闲话一阵便安歇了。
接二连三受挫,让纪淮都不禁有点泄气了,原以为能得到柳家其他长辈们的支持的,哪想到个个都是袖手旁观。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抚着下巴思索,莫非他果真是太过于高看自己了?
“快命人准备轿子,侯爷要进宫看三少爷与众侍卫们比试武功!”柳敬北身边的随从许寿急促的声音顺着风飘入他耳中。
柳耀海今日不在府中?他顿时一喜,只觉机会来了。
“侯爷,纪公子到国公府去了!”许寿恭恭敬敬地冲‘要进宫看侄儿比武’的柳敬北回禀道。
柳敬北微微一笑,将手中黑子落到棋盘上,“知道了!”
看了这么多回热闹,也是时候助上一助了。
纪淮收拾一番,也不唤那个专拿他打赌换钱的没规矩书童,大步流星地进了威国公府。
国公府的下人见他又到了,均笑意盈盈地问候,“纪公子来了?”
纪淮双唇动了动,清咳一声,无视众人眼中的戏谑,正欲说几句场面话,便见高淑容身边的婢女走过来冲他行了礼,“纪公子,我家夫人有请!”
纪淮先是一惊,继而大喜,紧接着又心有不安,柳二伯母唤他,到底是福是祸?
饶得他再忐忑,亦不愿放过这大好机会,好不容易能直接接触到意中人的双亲,他又怎么可能白白错过,自然得紧紧抓着。
跟着婢女到了高淑容等候他的屋里,他先是依礼问候过,微微抬头瞄到对方含笑的脸庞,心里不由自主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不太像是不好的消息。
柳琇蕊拿着外祖父的来信一脸激动地往高淑容屋里去,自离开祈山村以来,她一直再不曾见过外祖父母,心里不是不挂念的,尤其是自小便最疼爱她的外祖母邓氏。如今收到这样一封厚厚的来信,她只恨不得插翼飞往珉安村,抱抱许久不见的外祖母。
经过一方小花圃,便见前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她定睛一看,认出那是最近颇遭父兄嫌弃的纪大才子。
纪淮被打击了这么久,今日终于得了‘未来岳母’的承认,心中那个乐呵,待他见到那个魂牵梦绕的纤细身影时,脸上刹时荡开了灿烂如阳的明媚笑容。
柳琇蕊见他笑得欢喜,不知怎的心中也添了几丝喜悦,只不过这喜悦也只持续了小片刻,她顿时又想起那日听到的父母谈话,以及这段日子以来的烦恼。
纪淮大步走到她跟前,只觉得今日确是个大好日子,烦人的‘未来岳父’以及‘未来舅兄’均不在家,‘未来岳母’认同了自己,又意外遇到了‘未来妻子’。
“阿蕊!”他喜不自胜地唤了一句。
柳琇蕊见这个扰乱她心绪的罪魅祸首又出现在眼前,不由得哼了一声,别过头不耐烦地道,“阻道了,快让开!”
纪淮笑呵呵的也不恼,只望着小丫头明明有些羞涩却故作烦躁的脸,往旁边稍借了几步,再冲着她作了个揖,含笑地道,“小生谨遵姑娘言!”
柳琇蕊见他笑口兮兮的,突然便十分不爽,这坏胚子从来就是这般没个正经的,谁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她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啐了他一口,“臭书呆、坏胚子、死无赖!”说罢便加快脚往高淑容屋里去了。
纪淮被她骂得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轻笑一声,将挂在腰间的折扇拿下来‘啪’的一声展了开来,心情极佳地踱着方步欣赏着满园春.色。
果然是春.色醉人!
☆、第五十一章
柳琇蕊拿着信件快步离去,行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见到纪淮那悠悠然的背影,暗暗嘀咕,“坏胚子的话就是不可信!”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似是想证明自己的说法没有错一般。
到了高淑容屋外,她清清脆脆地唤了一声,“娘,外祖父来信了!”一边说又一边加快脚步进了屋里。
屋里的高淑容听到女儿的叫声,欢喜得急步迎了上来,一把抓过女儿手中的信封,急不可待地拆了开来。
厚厚的大信封里分别有给柳敬南夫妇及柳琇蕊兄妹三人的信,柳琇蕊探长脖子望着高淑容一封一封地翻过去,终于才到了写着她名字的那封信。
她接过信,急急地拆了开来,首先映入眼里的便是外祖父的老生常谈,一段长长的训导让她看得急躁不已,既想快些翻过去,又怕漏了其他内容。直到外祖母歪歪扭扭的字迹出现,与那工整刚劲有力的字形成鲜明的对比——‘以上纯属废话,小阿蕊无需理会’。
柳琇蕊‘噗嗤’一下便笑出声来,仿佛又看到外祖母调皮地冲她眨眨眼睛,继而搂着她咬耳朵,祖孙两人边说边发出阵阵贼兮兮的笑声。
半晌,她才抑住笑容继续翻看手中书信。邓氏先是表达了一番思念之情,接着便从高老举人越老越酸,以至家中上至她老婆子,下至四岁的小孙子都怕那酸老头子整日‘之乎者也’不停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村里二狗子他娘养的那头大肥猪生了一窝十二只猪崽子,并拿了两只给酸老头,想让二狗子跟着他念书。
柳琇蕊依依不舍地翻过邓氏的信,接着便是小表弟那手比邓氏的更难以入目的狗刨字,小家伙十个字里头错了四五个,看得柳琇蕊云里雾里,只能半蒙半猜地翻阅完毕。
当她终于将那叠厚厚的信件看完后,心中愈发的想念曾经在祈山村的日子,到了京城不是学规矩就是赴宴,再不就是禁足罚抄,就不曾有过好事!
她重重地长叹一声,刚好亦将信件看完的高淑容听到她这一声长叹,没好气地捏了一把她的嘴角,“小小年纪的哪来那么多叹气事,都快要把山都叹掉了!”
“真想外祖母她们!”柳琇蕊闷闷地道。
高淑容一怔,片刻才笑笑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总有一日会再见到她们的!”
母女俩又坐着说了会话,门外咚咚咚地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高淑容的贴身婢女佩玉便掀起帘子走了进来,笑容满面地道,“二夫人,大喜啊,刚有人来报,纪公子高中会元!”
柳琇蕊尚未反应,高淑容蓦地站起身来惊喜万分地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来报喜的人先到了侯府,听闻纪公子到咱们府里来了,这才又到这边来报。刚好纪公子还未离开,在二门外便被人堵住了!”佩玉喜悦地道。
虽然近段日子纪淮在府里颇遭柳敬南父子嫌弃,但稍有点眼色的人都知道他与国公府、与侯府关系匪浅。
高淑容大喜过望,欢喜得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了,“哎呀,果真是天大的喜事,要大肆庆祝一番……不行不行,还未殿试呢,这回便搞得那般大过了些,还是先通知家里其他人。对了,可都通知了二老爷他们?还有大夫人、三夫人……”
“夫人放心,府里的小子们都抢着去报了。”佩玉笑着道。
这样的美差事不抢着去干才是傻子呢!
“好好好!”高淑容连道几声好,磨着手掌笑得合不拢嘴。
柳琇蕊心中亦甚是欣喜,那书呆子果然不愧是个书呆子,念书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纪淮刚出了二门便被一窝蜂而来的人包围住了,好一会才从这七嘴八舌的道贺声中明白过来。
噢,原来今日是放榜日子啊,他只想着难得‘未来岳父’与‘未来舅兄’都不在家,这才急匆匆过了国公府,一时倒也忘了放榜的事了。会元?他摸了摸下巴,仿似意料当中,又似是意料之外。
刚从外头回来的柳敬南见到这一幕,重重地咳了一声,原还围着纪淮讨要赏银的下人们立即请安行礼,得了允许后‘哄’的一下便散了。
纪淮脸上的喜悦神情在见到柳敬南后便不由自主的收敛了起来,他恭恭敬敬地朝柳敬南躬了躬身,“柳二伯父!”
柳敬南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训导道,“年青人需戒骄戒躁,切不可被一点点的成绩迷了眼,未来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纪淮不敢还嘴,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二伯父说的极是!”
柳敬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言罢便背着手迈着步子往书房方向而去。
纪淮摸摸鼻子,自从自己的心思被对方发现后,他每回见到柳敬南都心中发虚。也难怪,谁让他瞧中了人家的掌上明珠呢?
他站在原处思量了一会,一咬牙,终是跟着柳敬南的身影追了上去。
“二伯父……”他呐呐地唤了一声,得了柳敬南一记斜睨后讪讪然地笑了笑,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身后。
柳敬南的心情颇为复杂,理智上告诉他,纪淮是最好的女婿人选,无论家世还是人品都无可挑剔。可情感上他又十分不高兴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便这样被别的男子抢走了,是以这段日子他也任由儿子可劲地折腾纪淮。可亦是因为柳耀海毫不留情的种种折腾,让他深深地意识到纪淮的一片真心实意,读书人多有些清高,更爱惜面子,而纪淮屡屡被柳耀海当众扔出门去,却仍不放弃,一直坚持至今。就凭这一点,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是真心想求娶女儿的。
两人一先一后地进了书房,柳敬南施施然地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未等他开口,纪淮便十分有眼色地替他倒了杯茶。
他也不说话,接过了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眼神瞄了一眼书案上那本打开着的书卷。纪淮察言观色,手脚麻利地行至书案前,将那书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递到柳敬南跟前,“二伯父,您要的书!”
柳敬南又是‘嗯’了一声,拿过书卷翻到了上回停留之处,一边慢悠悠地品着茶,一边细细地翻看手中书卷。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天色阴沉了下来,府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柳敬南才从书卷中回转过来。
他方将书卷放置一边的方桌上,便见到纪淮笔直地站在方桌的另一侧。他一怔,莫非这小子一直站到如今这个时辰?
纪淮见他终于停了下来,心里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站了这大半日的,他觉得腿都有些麻了。
柳敬南眼神复杂地望着他,良久,终是长长地叹息一声,罢了罢了。
“随我到屋里用膳吧!”他淡淡地道了一句,又冲着外头唤了声,不一会,许福便推门走了进来,“二老爷!”
“你到二夫人处回一声,今晚我便不回去用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