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和贤妃交换着眼神,随王伴驾多年,两人都直觉陛下这是还有话要说,便都抿着唇静待,殿中其他人见皇后和贤妃都不言声了,他们又怎么敢凑这份热闹。
人一静下来,各个感官都变得敏锐无比,念颐轻轻吸了下鼻子,只觉得在殿中,就在靠近自己不远的所在缓缓袅袅地飘来一股清新松柏的暗香,这味道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她想抬手掖一掖鼻子,顺势扫看四周,但是终归压下了这般的想法,强迫自己老老实实站着。
从跨进门槛那一步念颐的头就不曾抬起来了,只是微微向着帝后的宝座方位扫了一眼,旁的左右她没时间打量,故此现下不是十分清楚念兮和念芝都站在哪里了,想着,便稍稍地扬眸,心下想着只看一眼就好。
这一抬眼却是随着潜意识的驱使看向松柏味道的方位,念颐知道这气味熟悉,一时半会儿因在殿中紧张,倒没想起来自己为何觉得熟悉。随着那一扬眸,先是一双靴子出现在视野之中,其实这会子念颐已经顿时明白过来——
果然,视线再向上一瞥,就见到承淮王闲适坐于轮椅之上,兴许是巧合,他竟然也是在看着她,眸中明明灭灭,既没有温和的笑意,也没有恬淡的波光,他似乎只是在出神想着什么,都不大像他了。
思及承淮王适才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念颐脸上禁不住一热,赶忙收摄心神低头看着地上的方砖,暗自奇怪承淮王怎么也在这殿中,甚至鼻端那一股挥散不去的松柏清香来源她也心知肚明了。
未几,上首坐着的皇帝体态微倾,忽而眉眼一动,不着痕迹往太子的方向投去目光。
叫他失望的是,太子规矩立着,眼睫下垂盖住眼中神色,居然没有对顾念颐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致。
这不应该啊……
皇帝也是方才身子略偏了偏,换了个角度看顾念颐才惊觉,襄郡侯家这小丫头福分约莫不浅,略在侧里看着她,她侧面的五官走势与当年的太子妃处在这年纪时竟是有七八分的相似。
相去太子妃陆氏过世,算起来已有一年左右的光景了,太子对陆氏用情至深,近一段似很有些不成体统,皇帝听到了许多他的荒唐行径,虽不曾当面点出,心中却是不大喜欢。
看了看身旁面带笑容的皇后,皇帝意态清闲地抚了抚掌,颇有深意道:“你今次亦是头一回见到她,究竟瞧清了不曾?”
皇后微感诧异,皇帝的音量控制在她能听见的范围之内,倒仿佛两人公然咬耳朵说悄悄话儿似的,她不解其意,又不曾在顾念颐脸上瞧出什么端倪,就算知道皇上会失望也只好摇头,端肃的笑容里溢出几分尴尬来,“陛下是何意?”
皇帝拿起案上的青花瓷茶杯,杯里温水升腾起白白的水雾,他拿茶盖子拂了拂水面上的茶叶,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道:“陆氏也不过去了一年,你这做母后的,就这么不关心儿子么。”浅啜一口,复道:“你观其面貌,莫非不觉得她的侧面与陆氏很有几分类似?”
皇后心下惊动,下意识就看向儿子,可太子并不曾在看顾念颐,甚至貌似,连一丝多余的打量也没有。
若是顾念颐当真如皇上所说,与先太子妃陆氏貌相若——皇后是一点没瞧出来哪里像,只是皇帝说了像,她就不得不让自己认为确实是相像的,并且要在皇帝的话上加以琢磨,暗道难道这是他给自己的暗示,要册立这位襄郡侯府的十二姑娘为太子妃么?
这般的话她不好问出口,面上欲言又止的模样全落进一边立着的贤妃眼里。
贤妃自己是没有孩子的,是以一心想叫外甥女顾念兮当选太子妃,如此一来,她的今后才能够有所保障,与皇后和太子更拉近距离。现下瞧着皇后神色几度变化,她却不曾听清皇上都说了什么,着急也只能急在心里,就怕既定的结果生出变故。
很快,皇帝就先行离去了,只在离开的时候褒奖了几句念颐。念颐自己还好,她还以为念兮和念芝都有被皇上这样客套一般的夸上几句,其实不然,皇帝还单就只赞了她,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都暗暗猜测,莫不是陛下当真中意这位顾十二姑娘作为太子妃?
仿佛是因着皇帝的高看,在念颐告退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太子也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她。
太子的眼光天生就有一股张力似的,念颐一激灵,两人的视线便交汇了一息。太子的表情没什么大的变化,念颐却想到在外面时得他相助扶了一把,否则她自己今日肯定是要闹笑话出来的,怎么还能有机会得到天子的夸奖,叫她这一生都受用不尽。
就是来日到了婆家,婆家人再挑剔都不能在等闲的事上寻她的错处,毕竟是皇上都赞许的人,偏你有意见要挑刺,你是对天子有意见么?
想到今后种种好处,念颐不由将它们都放到了太子身上,有心上去致谢,奈何寻不着机会。
众人各自离开,她“依依不舍”地再看了太子几眼,想想便也作罢。
风口浪尖上,皇帝才夸了她她就找太子说话,这不是缺心眼么,平白给旁人提供编瞎话的素材,这才是走了。
而大殿其中一角,惯常以温和儒雅之态示人的承淮王面色却变得奇差无比,他连掩饰也不耐烦,阴森森着一张面孔。
身后方元依稀听见自家殿下喉咙口哼哼了句什么,便晓得殿下没准是吃味了。因殿下他时常喜怒无常的紧,当下里方元也是着实不敢说任何话来触他的眉头。
谁知须清和自己却开口了,他把眉一扬,道:“我问你,你适才可瞧见他们有眼神接触么。”
问出了口,他心里更是不称意了,男人都有占有欲,在须清和看来顾念颐已经是自己的人了,她却还要和太子眉目传情,这还是他在的时候呢,他倘或不在,她还要如何?总不至于瞧见一眼就暗生情愫了?
须清和越想越窝火,然而越是窝火,在出殿面向众人之时他面上的神情便越是温和如水。
方元觉得他们殿下自打假装残疾后便益发扭曲了,偏生外表看起来最是寻常不过,甚至凭着骄人的皮相,哪怕是残废之躯又如何,照旧叫那些个宫女恋恋不已。
实则呢……
他在后面推轮椅都能察觉出殿下强烈的情绪波动,不知是不是暗下在心里为顾十二姑娘念了句佛,又唯恐殿下回府再拿自己当箭靶子,方元吞了口唾沫,横计较竖计较了一番,赔着笑回道:“殿下说哪里的话?我却不曾瞧见十二姑娘看太子的,女孩儿不都最是矜持了,更何况公侯人家小姐——”
方元忽的发现自己这话说偏了,他其实也瞧见顾念颐和太子对视了一眼,但那也不过是一刹那罢了,可是还真就看了,照他自己这样说,十二姑娘莫非真对太子另眼相看吗?如此一来,他真是连自己都骗不过,话也就无以为继了。
方元有点战战噤噤,须清和回过头打量他一眼,那眼神叫他不寒而栗,差点大气也不敢出了。
前边念颐和姊妹们走在一处,旁边还有坐于轿辇之上的贤妃,一行人走得慢慢悠悠。须清和看了会儿念颐,倏然阖目,舒展筋骨在椅背上惬意地倚靠下来。
“知道她们,还要在宫中住多久么?”他抚摩着玉佩问道。
方元心知殿下这说的是顾十二姑娘,脸上笑意不敢松懈,赶紧回复道:“这个没个准头,眼下没有风声出来,不过,先前扫听到的是一月有,有余。”
“哦,一个月……”他浅浅沉吟着,阳光透过树冠在身上洒下一片亮眼的光斑,少顷弯了弯唇,莞尔道:“其实一个月,也足够了。”
☆、第23章 棠梨苑的碰面
承淮王说的一个月也足够了,究竟是说什么足够了,方元是料不到的,只是在心下不住揣测自家殿下对这顾十二姑娘到底存了多少分真心?
殿下实际上是有争强好胜的性子的,他如今最是瞧不惯两个人,一个是东宫太子,另一个便是麒山王。
现下因皇上一句话,众人纷纷暗自揣摩圣意,竟仿佛太子将与顾十二姑娘如何如何了一般,估摸着连皇后娘娘一时也不会轻易把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殿下他,必然很光火罢。
那边念颐的身影在须清和视野中渐渐不见了,他朝左右看了看,道:“行了,走吧。”
“跟,跟上去么?!”
方元很是惊讶,很想奉劝殿下耐心些,至少不该做得这般明显不是,就这么跟上去不是叫人疑心么,顾念颐现下被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何况即便上去也是不能够同人家说上一句半句话的,真说上了保不齐还要被嫌弃。
这真是…如今怎的弄得个痴汉一般?
方元的脸上写满了他心中所想,望向自家殿下的目光充满了不解和些微微妙的同情似的,冷不防须清和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白眼,声线沉沉道:“跟上去么,却跟到哪里去?你不若自己跟过去。”
这个意思,就是说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程度,全然是他自己想多了。方元讪讪而笑,眼前只剩下殿下的后脑勺,他忖了忖,马上明白过来,原来殿下是要回去见孝珍贵妃。也确实,娘娘三请五请都唤不会儿子,这会子不定气得什么模样。
而他们殿下么,最是会哄女人开心了。
***
天街上两旁宫人见贤妃远远过来了,都退至墙边垂首拜跪。皇宫里消息传得快,一丁点风吹草动也能顷刻间燎原,更何况是关乎未来太子妃的人选呢。
宫人们都晓得那一位叫陛下褒赞的襄郡侯府顾十二姑娘此刻便在贤妃边上,心里万分好奇,眼睛却不敢左歪又斜地来扫看。
贤妃的轿辇被四个身高相仿的内监抬着,身边紧挨着的除了她的贴身宫婢便是顾念兮了,接着是顾念芝,念颐反而是被晾在了最边上。
饶是她打慕凰台出来的时候还暗道皇上不曾厚此薄彼,是将她们家三个姊妹都夸了一番的,现在却不敢确定了。耳朵里除了“踏踏踏踏”的碎碎脚步声,竟然丝毫旁的声音也没有了,贤妃不说话,念兮念芝也不说话,一股诡异的气流在她们几人间往返流窜。
念颐暗道不好,她性子其实伶俐,这会儿被大家这种好像在排挤她的气氛团团围住,再不反应过来就是个傻的了!
越是这种情况她只能越是低调,不管一路上十四妹妹念芝抛来多少五味杂陈的眼神,她都只作不见。
等回了望芙宫,贤妃推说自己身子不适,居然就这般闭门不出了,念颐和念芝往后殿走,念芝忽然叫住了六姐姐念兮,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膀子,“姐姐到我屋里坐坐吧,初来乍到的,我这还是头一回进宫,担心夜里睡不着呢。”
顾念兮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居然笑道:“也好,妹妹在家叫二太太宠坏了,小毛病是不少。你我虽是隔房,我却待你亲妹妹一般的——”
换做往常顾念兮哪里会搭理这个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妹妹,躲她还来不及,这会儿转变得十分明显。顾念芝也是上道,跟着就道:“咱们家自来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不像某些人,蔫不出溜地就要抢人家的物件儿。”
念颐本来只是竖着耳朵偷偷听她们说话,不打算参与其中,没想到念芝一张嘴就来了这么一句,她也是气闷委屈,现在什么都还八字没一撇,她抢什么了?再者说了,皇上夸她一句怎么了,不就是没夸她么。
因为不愿意受气,念颐也不搞背地里的什么小动作,明面上就回她一句道:“妹妹说得真好,可不就是有某些人,想方设法也要觊觎别人的物件。”
她说着就扭头走了,裙摆一霎那拂了地,带动的小草微微颤动,一同颤动的还有顾念芝的脸,“你这是说谁呢!有本事把话说清楚,别说一半藏一半的,惹恼了我,我回去到爹爹跟前告你的状,你且等着!”
顾念芝的反应着实有些过了,不过,正因为是叫人给拨弄了心中的小算盘,才会收势不住什么话都往外说了。和她手挽手的顾念兮不知不觉放下了她的手,顾念兮是经由念颐的话才想起来,要说谁更对太子妃位动心思,顾念芝决计跑不掉。
脸上神情跟着就淡漠下来,隐隐有责备之意,“你也仔细着些,这里是宫中,不是咱们家里,你适才指着念颐呼呼喝喝的是什么形容模样,若是叫有心人传将出去了说咱们襄郡侯府的姑娘都是母夜叉……这名声好听么?”
话毕,也不待顾念芝辩解,转身便往自己安置的偏殿里去了,心里琢磨着明日在姨妈贤妃那里探探虚实。
窗缝一角里,念颐见六姐姐离去了,念芝便也悻悻地回了房,这才直起身把窗户关了起来。
她就知道,以六姐姐的性子才不会当真在这时候与念芝一同回去,她若是她,就该多花费功夫在贤妃娘娘跟前卖卖乖,平白和念芝牵扯在一起做什么,就为了孤立她?
犯不着。
横竖,她是不会因姊妹间的这点子小事伤心难过的,房里几个一同长大的丫头都比念兮和念芝来的亲厚。
之后的几日里,念颐便闷在了屋里,她其实是爱玩的心性,无奈外面宫人总想看新鲜打量她,她又不是猴子,却有什么好看?再便是,她出去走动也无处可走动的,兴许还要给人设计了去。
不怪念颐想得多,是她的成长经历造就了现如今的她,没有娘亲,又爹爹不疼哥哥不爱,因此上,她对外界总是存着很高的防范心理,其实,这也只是没有安全感的一种体现。
一晃眼七天就过去了,念颐的活动范围就不曾超出过这间屋子,只有傍晚的时候她会着宫人把琴搬在窗棱下,对月排遣排遣心事。
她这样,一日两日还好说,过了七日海兰却真瞧不下去了。平时在府里好歹还走来走去呢,没道理用散心的状态进宫来的,却镇日憋在屋里的,又不是孙猴子给如来佛镇压了。
正巧,这一天,海兰在后殿前的小园里浇水,不意中听见路过的宫人言之棠梨苑的梨花一夜之间全绽开了花骨朵儿,开得清香宜人,不禁就动起了心思。
外面阳光灿烂,甫一进室内海兰眼前不适地黑了黑,她把花洒放下,笑盈盈走到歪在窗边长榻上看书的姑娘面前,“姑娘还在看书呢?”
念颐没精打采地点点脑袋,海兰心知她是不会有话了,便继续道:“姑娘不晓得,我才听人说棠梨苑的梨花都开了,你是最欢喜梨花的,我想着,宫里的花卉必然不同凡响,姑娘在屋里闷了这些天,再这么下去恐怕要长蘑菇了。”
“你才长蘑菇……”念颐叨咕一句,其实心里已经感兴趣了,她怎么会不想出去走走,横竖又无人限制她的自由,低调了这么久,应也差不多了。
就把书放下,进里间换上一件粉色的春袄,下边系百蝶穿花的十六幅湘裙,叫一个宫人领着,心情舒坦地往棠梨苑而去。
带路的小内侍是个多话的,一直在夸赞这棠梨苑有多么多么妙哉,宫妃都喜欢往那里去赏花云云,说得念颐泛起了嘀咕,停下脚步道:“宫妃都爱去?那我这会子去不是要撞上的么,我看还是算了……”
这内侍想到什么赶忙儿连连摆手,分说道:“不不不,是这样,宫妃们确实都爱去,只不过今日娘娘们都被召进慕凰台说话去了,姑娘这会子进园子定然无人在,您大可安心。”
念颐略有迟疑,最后到底是棠梨苑的诱惑大,主要也是因她都出来了,还特特换了身衣裳,不能对不住这身行头啊,便继续向前了。
到了棠梨苑前,老远就能望见梨花的枝桠缀着一朵朵白花都探出墙来了,门口守着的人丝毫不询问,就放了念颐进去。
梨花是清幽甘甜的香气,无声无息间叫人放松身心,那些心理上的疲惫,连日来的闷沉几乎一扫而空。
一阵清风吹过,梨花便簌簌簌落得如雨一般,念颐也不躲闪,从这棵树下绕到那棵树下,仰面眯眼,看着金丝一般的光线从花瓣间的细小缝隙里穿透而过。
突然,她从眼稍里望见墙角一抹鲜明的红色,在这满园的梨花映衬下,那抹红着实惹眼非常。
是一株玫瑰啊——
开得如火如荼,灼灼炫目。
念颐踏着步子信步而去,走近了微躬下腰,伸手就去攀折玫瑰,却忽略了玫瑰花的花梗上有刺。
她嘶了声,被电到一样收回手,放在眼前细看,食指指尖上已然沁出一颗血珠子来,念颐甩甩手郁闷的很,咬了咬唇越挫越勇,不晓得怎样想的,还偏就要摘下一朵玫瑰花来了。
手又伸过去,不过这回她指尖还不曾碰触到带刺的花梗,就被一直跟在身后的男人抢夺了过去。
“你是傻的么,有刺却看不到?”须清和看上去有点愠怒,往日的温文儒雅和此时的他相去甚远。
念颐瞠目结舌,被他一急一吓就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仿佛懒怠搭理她,纠结着眉头,垂眸看着她指尖上还在不住往外冒血的小窟窿,略一迟疑,便启唇含进了嘴里——
☆、第24章 逗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