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将军基本上刚踏入殿中,便脸色一变,他那刀刃般薄唇紧抿成一道近似失态的紧张。
☆、一百一十四章
虞子婴很明显感觉到身边的这位心志强韧的将军全身紧绷如石,呼吸粗重,他领着她,似脚步沉重,每一步在黑玉石面都踏得特别闷响。
越过那些巍巍颤颤,面白唇白的苍族宾客,穿过那一群仅着一层妖娆薄纱,根本遮掩住胸前波涛汹涌,腰间肚脐的舞妓,他朝着被一暗黑薄纱帷幕隔挡的高座,取械置地,屈膝下跪。
“首领!”
清冽铮铮的嗓音,响彻整个旷凉幽静的大殿。
喊完这两个字时,虞子婴斜目看去,她清晰地感知到这个高壮如塔的将军惧了,这时,她脑海之中突地想起他之前问了她两遍的话。
{为何不惧?}
{惧有何用。}
{虽无用,却是本能。}
虽无用,却是本能……虞子婴眼底划过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他这是本能地对这个渔人军团的首领感到恐惧是吗?
虞子婴一路跟随殷将军身后,两三步之隔,她感到这殿中宾客中有一道诧异震惊的眼神射在她身上,轻飘转去,却在石柱旁的席位上,看到苍族族长跟南叔他们,显然他们认出虞子婴了。
不对,他们认出的不是虞子婴,而是认出她这一身装扮乃他们苍族驭夫。
“叔,此小儿驭夫不是在外候命吗?何以跟在殷将军身边?”苍族族长倏地挺直身躯,挥手间险些打倒桌前酒盏,本就被骇得发青的脸色,此刻更是惊疑不定。
南叔坐在苍族族长身侧,他攥紧拳头,亦是一脸疑云摇头:“族长,卑不知。”
这一路走来,冷暗重重,紫火幽幽,嶙峋节节攀登而上,片片轻透的薄纱顺流而下,因窗畔之风徐徐飘起,隐约可见其后密密麻麻,似有数不清的人影在晃动,妖娆起伏。
紫罗烟雾如幻觉叠嶂腾腾,殿中有只着下身灯笼透明纱裤的白皙美少年,婀娜妙曼身姿美少女长发披散,妖娆身姿,薄纱下不着片缕。
殿中似有千千空间,千千洞府,内有人影啖肉喝酒,杯觥闪错,或有美人儿盘坐在高壮男子腰间,摆腰动胯,或有被擒着脖子,口对口喂酒笑谈,甚至有男人被妖艳女子骑在身上紧贴斯磨,殿内就像一幕色调晦暗靡靡而混乱的壁画。
酒池肉林,群魔乱舞,也难怪纯良、不惯权贵的苍族人们看见如此奢华堕落,荒淫腐化、极端奢侈的场面,会脸白紧张不适,但虞子婴观察过,这些人即使再胡闹,再临近尽兴时刻,却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保持着一种克制。
这说明什么……
虞子婴在殷将军跪下时,便抬头朝上,节节玉阶之上,有一座朦胧黑纱遮掩的鎏金宝座,这座龙腾虎跃的宝座之上,有一道斜躺座位,支颐身影透出孤瘦、刀锋般凌利、浅薄的轮廓。
“殷将军,你此时进殿何意~嗯?”
一道少年清脆靡哑的嗓音在幽暗的殿中勾刮着金属,显得岑长而阴森,大殿瞬间变得落地有声,而殷将军只觉膝盖一重,便重重压低了头颅。
这渔人军才首领的声音……意外很年轻,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嗓音,若非那深入骨髓,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音调,估计会很动听,虞子婴暗忖道。
殷将军拱手道:“卑职偶遇此冷氏小儿,她为查冷氏灭族之事而来,卑职以为首领会对此事感兴趣。”
殷将军此话一落,虞子婴便感到来自四面八方冲击而来的视线。
很惊奇吗?她总觉得这渔人军团对冷氏一族的态度……有些奇怪。
“冷氏一族?”
少年首领漫不经心地念出这四个字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吹掀开了他面前的黑色薄纱,只见那渔人军团的少年首领腿长身长,屈起一条腿慵懒邪恣地斜躺地宝座之上,他脚下恭顺地圈绕匍匐跪趴着几名绝美的少年少女,莫名给人一种玉体横阵之感。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竞奏新声,他身着墨铁般的盔甲,幽约光线下,似有蛇鳞蠕动,纤腰长脖,手颀脚长,简单线条却勾勒起少年绝美的身姿,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光芒。
他身后,屏开金孔雀,屏帷绣芙蓉,金盘对对插名花,烛光层层堆似金,似乎他身后有着万道金光,都只是他的点缀,这一切都在给这个人容姿绝美诱人的少年,增添风采。
虞子婴看不到少年的全貌,只因他戴着一张漆尖颌的白色面具,那一双眸幽黑沉冷,以蕴藏万千杀意,大大削减的少年的桃李年华的媚稚之气,全然只剩骇人心魄的黑煞阴冷。
虞子婴在看到少年身形时微怔一瞬,但看到那一双血色幽暗的眼眸时,心底的某种怀疑,消减了两分。
“冷氏一族,桀呵呵~上前来。”少年首领睫毛如飞,斜睨了虞子婴一眼,倏地眯睫,朝她轻蔑地勾了勾手指。
这声调古怪的笑音,令虞子婴心脏转瞬又提了起来。
虞子婴没来得及回话,便听到仍旧跪在地上的殷将军,急声道:“首领,此子甚是了得,她混入苍族一道顺利潜入我渔人岛,之后又利用我妇人引见于我再进入主城,且……即使此刻见到首领仍一脸无惊无惧,此子……勇矣。”
这是至虞子婴遇到殷将军后,他第三次称赞她英勇,但他现在的赞称怎么听都有一种说不出意味的古怪。
他想做什么?那些话听起来像在吹嘘她的能力,但实则却在陷她于危地,她的种种行为挑开了看,那便是在打这位首领,和渔人军团的脸。
并且他所说的那些个内容她敢打包票,他纯粹猜测居多,他先前对她态度轻漫随意,自是并非真正相信她有这本事,只以为是碰了运气,但他为何要这般信誓旦旦地跟这渔人军团的首领说?
虞子婴缄默以对,并未反驳。
“哦~”少年首领闻言坐直了起来,他勾唇一笑,不动作,便有强大的压迫之力袭席四周,他望着虞子婴,眼神阴阴凉凉,眸色渐冷。
殷将军头压得更低了,他似承受不住雷霆君威,颤声道:“观其少年虽未及冠,却有此智有此谋,首领,既然冷氏一族已灭,何不留其自用?”
少年首领阴凉的声音似蛆附骨,令人闻之发寒。
“你觉得此子有勇有谋?”
“是。”殷将军快止不住身体的颤抖了。
“你特地将他带过来,便是为了向我说明他的才干?”此时少年首领的声音似带了几分古怪的笑颤之音,诡异而恐怖,总有一种许多暗黑生物在墓地即使爬出来的惊悚感觉。
“……是。”
虞子婴垂低下视线,看着殷将军越来越卑微,越来越伏低害怕的姿态,终于看出哪里不对劲了,却突觉头顶一阵发麻,却原来是那名少年首领步下高座,杀气凛然地朝她袭来,他满目凶煞,分明是对她起了绝杀之意。
“然,我却不喜此子!”
虞子婴暗道,不躲会死,所以她当机立断朝后一退,重击之下气流爆开,炸得人眼前如飓风一阵刺痛风气,衣袂翻飞拂起,堪堪错开一杀招,她便顺势一把抓住了那名少年首领欲劈碎她头盖骨的手腕。
气止,风止,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这时,所有人都傻了眼,连匆忙站起来的殷将军也一脸错愕震惊地瞪着虞子婴……抓着少年首领的那一只手,怪哉,那只手看起来如此纤细柔软,却能擒虎啸之势,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本以为她此次必死,但她却以这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存活了下来。
但转瞬间,殷将军便清醒过来,他眼中没有迟疑,振举高声一吼,吼声石破天惊:“他已下了高座,便再无退路,儿郎们,杀!”
随着这一声震耳发聩的吼声,这时先前行乐纵淫的众人揭竿而起,殿门大门被人用蛮力呯地一声巨响推开,如雷脚步冲入,操起各种尖锐武器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其势如海啸波涛,地裂山崩。
一时以色事人的少男少女们惊声尖叫,抱头鼠蹿,苍族族人则满脸灰败,不知所措,只是一直不断地退,后退,再退。
“还以为此子是殷将军派来的刺客,却原来只是一枚弃子,殷将军激怒我,原来只为逼我下了高座。”
平静而正常的语气,这并非殷将军等人熟悉的腔调,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等顿时心中一揪,只觉跳得过快的心脏,快要令他们耳廓震破了。
虞子婴面色平静地斜向殷将军,现在倒是看明白殷将军为何要将她牵扯进来了,他会这么容易轻信地将她带来主城,这并非是相信她也并非是想助她,他只是正巧需要一个由头来吸引这名少年首领的注意力,再进行围剿刺杀。
而她正好以冷氏一族的名义,被他拿来上献,刚才暗中交叠布垒的脚步声,便是她给他们腾的时间跟机会。
至于为何一定要将这少年首领拉下高座再处决,原因现在还未明。
她松开了少年首领,而少年首领此刻的全部视线全在集中在了殷将军等作乱反判之人身上,倒也没有功夫理会虞子婴这种小人物,而殷将军等人也只是被她震闪一瞬,便也没太注意她了。
刚才那一手,很多人只将其归纳为运气,或凑巧,亦或者是少年首领轻敌大意造成,总而言之,谁都没有考虑过她是真有强横凌霄天地大本事。
☆、一百一十五章
刚才那一手,很多人只将其归纳为运气、或凑巧,亦或者是少年首领轻敌大意造成,总而言之,谁都没有考虑过虞子婴是真有强横凌霄天地的大本事。
于是,她也难得轻松,乖乖地退至一边,作隔岸观火之态。
“首领,这渔人军团的宝座也该时候还给我们了!”殷将军扯掉肩上的长披风,从手上手中取过方天戟,舞了一个旋花,重重一拄地,当即风气狂冽,震压四方。
少年首领身穿铠甲乃最复繁精美的两裆铠,长至膝上,腰部以上是胸背甲有的用小甲片编缀而成,有的用整块大甲片,甲身分前后两片,肩部及两侧用黑带系束。
肩后披着一件白色大麾,风帽上的雪白狐狸毛夹杂着雪花迎风飞舞,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
双臂套着金丝蛛纹手套,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金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更加衬托出他的头发的黑亮顺滑,如同绸缎,修长而形销枯瘦的身体因铠甲而显得硬挺而笔直,整个人丰神冽丽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低至尘埃。
“你以为凭你们……能赢?不过一群区区虫子……嗤,呵~”少年首领优美腥红的嘴唇张噏间,吐着寡毒而讥讽的言辞。
“我们知道你的确武功盖世,但是首领,你太狂妄,也太大意了!明知我等我犯意,这次回岛却不带一位亲卫随侍,虽不知道你这次匆匆归来宛丘所谓何事,但仅凭你一人,想赢我等群雄围剿,哼,很难!”殷将军脸上带着一种古怪克制的笑容,脸部肌肉颤抖着,似在激动,似在惧怕,似因进退不得而破罐子破摔后的决绝,他咬牙道。
少年首领闻言,缄默一瞬,他那一双如黑宝石般压抑、阴沉、却因一种鲜活毒辣的生命力而浇注一种诡美光彩。
“七年前,你将这一座岛输给了我,然后我在你脸上纹上那一条鲸纹,而你愿意俯首称臣,变成我的一条乞怜求饶的狗,若这一次你也输了,我依旧不会杀你,我会将你满脸都纹上鲸纹图案,让你再次变成一条乖巧的狗。”
殷将军脸色一白,双瞳瞠突:“……你不杀我?”
少首首领面具下冒出一串从胸腔中腾升的闷笑,他一掌抚脸,双眸阴鸷的眸光从指缝之间流露而出,时高时低,阴郁而嘲讽:“你这种人,输了,比杀了你更难受,我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松地就死掉了呢,我就要你好生地活着继续受罪。”
殷将军闻言浑身蓦地一震,似受了重击一般,嘴唇血色尽褪,胸膛起伏激烈,寂静而幽洞的空气中,他大口的喘气声尤其粗重。
“大放厥词,也等你……赢了再说!”殷将军双眼通红一片,眦目裂唇地大吼一声。
“上!杀了他!谁杀了他,我便将渔人岛与其共享!”
反判之军闻言静了下来,但转瞬又沸腾了起来,如一滴水溅进了滚烫的油水之中。
“嗷嗷……”
“杀!”
一片鬼泣狼嚎,天阴地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
殷将军率领三名大将从正面飞身劈下,而从高台之上亦飘落几名手执大斧的杀手,前后夹击,便激斗了起来。
看得出来,这一整座岛屿竟无一人与少年首领亲厚,满岛皆兵,满殿皆敌,他独孑一人,简直众判亲离。
以往他们被他的高压政策与残虐手段所威摄,任其作威作福,凌立于顶,但此时殷将军反了,带着他的部下与策反的一众,共同猎杀这个恶魔之子。
少年首领冷漠的眼神、冰酷的唇角,勾出一丝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嘲弄的神情,他手中的蛛纹烫金手套一挥,便如同叠叠层层剑影翻飞,一道道猩红色的剑气随着舞动四散开来,周围的人稍稍靠近一点便是重伤。
“杀了他!杀了这个恶魔之子!”
或许本就是亡命之徒容易被鲜血召唤出内心的残暴佞性,那些围拢而来的人眼晴越来越红,神色越来越狰狞疯狂,举起冰冷的武器覆轏而来。
“呵呵呵~~我果然沉寂太久了,你们都忘了……忘了我当初是怎么当上这个首领的……”少年首领用拇指揩过嘴角溅飞的一滴血渍,然后伸出猩红舌尖一舔,那眼底明晃晃着诡异森冷,像是野兽的獠牙,淬着的毒药,却美的恍人心神。
“孤注一掷!中原人岂能当我宛丘之主!鬼神在上,吾等虽死尤荣!”殷将军咬牙忿恨地举臂长啸一声,最后一声“虽死尤荣”不断地回荡盘施在大殿高空之上,令人心头一震,满腔血热。
所有人就像被操纵的木偶,黑森一片如林冲涌而上,远远一看,如海浪席来,然少年首领却不惧不退,迎面而上,只闻轰地一声,杀意像腥重的雾绯,像令人窒息的禁锢,以少年首领四周为圆,所有靠近的人都被撞飞倒地,重重摔地时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声响,全部骨碎颅裂。
当萦绕在少年首领四周的腥红气流被一道戾气切开时,一柄血色如月的长镰刀挥出,它如一轮黑夜中冉冉升起的不详红色月亮,冰冷而清冽地守护在少年首领身前,薄寒的刀刃隐有血色,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亡之血镰一出,天地为愁,荼毒生灵,万里朱殷。
看到亡之血镰时,虞子婴一直冷漠旁观的神色徒然一滞,她不经意踏前一步,眼神倏地变幻莫测地扫向少年首领。
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