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啠之前只是派人通报消息,没料到王妃居然亲自前来,错愕之后回答:“王爷正在里面休息,太医不久前刚走。”
大致就是当时场面惊心动魄,容欢挥走孟瑾成的马后,那匹直奔而来的烈马与容欢的马撞到一块,容欢的马匹受了惊,已经不受控制,幸亏容欢骑术精湛,临危不乱,选择在最恰当的时机跃下马背,他受过严格训练,即使摔下来,也是做出了一种最能自保的姿势,现在容欢左脚足踝严重扭伤,整条手臂淤紫,好在没有摔断骨头,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若换成骑术一般的人,恐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惊慌失措的康小王爷赶来赔礼道歉,容欢虽不计较,但康小王爷还是气煞到当场就把那匹烈马射杀了。
韩啠要进去通报,但被幼幼阻止,让他跟习侬在外守着,径自一人进了毡帐。
帐中舒适宽敞,铺着柔软的毛毡,踩在上面几乎无声,幼幼绕过屏风,容欢正坐在狼皮褥子矮榻上,旁边案几置着药匣散瘀膏等物,他上身赤-裸,左臂被白色绷带绑着,两名侍从刚刚给他上过药。
当幼幼出现时,容欢简直满脸不可置信,愣了下:“你怎么来了?”
他宽肩紧腹,胸膛紧实,肌理分明,白腻的肌肤如冰似玉,再加上那一把劲腰,漂亮性感到光是看着,就已叫人口干舌燥,若真被搂在那宽阔的胸怀里,只怕扑面而袭的浓浓男性气息能把人烧到窒息了。
幼幼显然没料到是这番光景,下意识把目光挪开。
容欢知道她不习惯,赶紧让侍从给自己披上袍子,挥了挥手,命他们退下。
沉默在彼此之间徘徊一阵儿,幼幼才启唇吐字:“我听姜总管说你出事了……”
“唔……”容欢出声一应,忍不住嘀咕,“他嘴巴倒快。”
幼□□待道:“娘还不知道,我怕她担心。”
容欢点点头,显然赞同她的做法。
幼幼坐到矮榻旁边,细长的睫毛跟黑幕帘一样静垂,似乎在思考着如何措辞:“你的伤……还好吗……”
容欢一直盯着她的脸,听她问,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事,死不了的。”
听他这副语气,幼幼蹙下眉头。
“你怎么还特地过来一趟,关心我呀?”他似笑非笑,眸底却不见太多欢喜,宛若一泓沉淀千年的幽幽黑潭,连月色都无法照透,复杂而难明。
幼幼莫名被他那种眼神看得有些发麻,就像五脏六腑都被剖出来了一样,极不舒服:“好了吧你,伤成这样,还有心思玩笑,回府好好休养,娘那边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该担心了。”
容欢却没回答,静静将视线移向别处,发了一阵呆,半晌,才“嗯”了声。
幼幼搞不懂他怎么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就保持静默。
不久韩啠进来,询问何时启程回府。
容欢这才说要走,两名侍从帮他穿戴好,因容欢左脚受伤,走路困难,起身的时候,侍从赶紧过去搀扶,可容欢静立不动,拿眼睛看着幼幼。
幼幼只好走上前,摒退侍从:“我来吧。”
于是容欢被她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出毡帐,二人刚出来,旁边的毡帐内,恰好也走出一道人影。
幼幼看到那人,顿如雷劈般僵在原地,孟瑾成从康小王爷的毡帐里出来,算着时辰不早,也正准备打道回府,当不远处的那道目光投来,他心头无端端一跳,若有所觉地转过头,也不由得怔住了。
他万万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幼幼,尽管她头戴帷帽,但孟瑾成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幼幼,叫他曾经呵护备至的女子。
她如清塘浮荷般亭亭盈立,桃粉色蝶穿花纹百褶裙,配着脚底那一双宝缎灵蝶绣鞋,就好似在花色阳春里,被纷繁的蝴蝶扑了满身,她看起来像是瘦了,系着冰绦的腰肢纤细得令人心疼,雪色兜纱轻遮容华,隐隐约约能瞧见其间的一抹嫣红,是她涂抹在唇上的口脂,艳艳的红,宛然要透纱洇了出来,竟仿佛是一股致命、摄魂般的香。
这样她,身着轻纱,不见其容,只余窈影,一袭如梦如幻的绝丽,已知定是倾城佳人,若是兜纱轻轻掀开,大概便是梦醒之际,惊艳之时了。
两厢对视着,仿佛那样近,又仿佛那样远,儿时温馨深刻的记忆,忽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那熟悉的甜音,好像刚刚还在他耳畔唤着,瑾成哥哥……
无尽思忆,无边惆怅。
就似度过漫长一夜,终于转醒,孟瑾成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低垂眼,向容欢抱拳感谢:“今日多谢王爷救命之恩,瑾成不胜感激!”
容欢微微一笑:“二公子不必介怀,危难之际,本王自当出手相救。”
孟瑾成笑着颔首,视线未再从幼幼身上停留过,又与他寒暄几句,方登上自府马车离去。
望着远远行去的马车,幼幼在原地怔怔出神,等醒过来,眼波在睫下黯然流淌,正欲往前走,却听容欢道:“王妃能扶我一把吗?”
他侧过脸,笑得眼儿弯弯,已是如此看着她许久了,看得那样深。
幼幼才惊觉,刚刚瞧见孟瑾成的一刹,竟不由自主地松开他的手臂。幼幼发下愣,赶紧重新搀起他的胳膊,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对方的身体在那刻绷得格外僵硬。
☆、第42章 [安好]
一路上容欢都默不作声,似在阖目养神,而幼幼也静静端坐,面朝窗外发呆,一条人影始终在脑中不断徘徊着……二人在静到近乎凝滞的气氛里回到瑜亲王府,那时天色已经入暮。
幼幼走前寻了其它借口,为此晚上是崔嬷嬷照拂着太妃歇下。容欢不愿闹出太大动静,一行人静悄悄从角门进来,容欢没什么胃口,在紫云轩简单用了膳,便打算就寝了。
不过在这之前,需要擦洗身子上药,容欢所受内伤沾不得热水浸泡,众婢捧来盥盆、棉布巾、寝衣正要为他梳洗,坐在床上的容欢却一挥手:“你们都退下,由王妃来就行了。”
幼幼暗自一惊,成亲至现在,她从来没有伺候过容欢沐身更衣,完全是各洗各的,由着彼此贴身丫鬟服侍。
是以幼幼没料到容欢今晚会点名要她服侍,愣了愣,才醒悟过来,上前帮他脱掉靴子,拿来一双软底鞋给他换上,她从来没伺候过人,有点手忙脚乱,给他脱掉外袍、中衣、只剩下一件里衣时,幼幼净手,把备好的棉布巾卷入温水里,拧紧,接着为他擦脸,从额头、眼角、耳鬓延至下颌……过程中,容欢一直凝着她的脸,痴痴愣愣的,等幼幼擦完,才垂下眼帘:“帮我擦擦身子。”
幼幼指尖抖索下,结结巴巴:“哦……”
解下里衣,露出男子精瘦光滑的身躯,那滚烫的气息直跟火似的扑上来,幼幼手一个劲发颤,几乎不敢看,拿棉布巾在前面后面瞎胡噜了几番,就赶紧给他重新穿上衣服。
至于下半身,她光是回想,胃里就有些作呕:“我去唤人来吧。”
容欢没有忽视她的目光,就像面对着最肮脏不堪的东西,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他笑了笑:“你现在总算放心了吧?”
他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幼幼完全云里雾中:“什么?”
容欢勾唇,笑得意味不明。
幼幼只觉他有点奇怪,更被那眼神看得不自在,扭头要走:“我去唤人来。”
但容欢一把抓住她,仍是笑呵呵的:“你今天是不是在想,幸亏受伤的人是我,而不是孟瑾成?”
幼幼瞳孔急剧缩动下,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呢?”
“是不是?”察觉她要挣脱,容欢攥得更紧,脸上依然在笑,却带着点支离破碎的征兆,“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幼幼受不了他这副阴阳怪气的语调,手腕叫他握得痛极了:“你放开。”
容欢却死死搦住不放。
幼幼急促喘着气,的确,今天听姜总管说孟瑾成也在现场,她就开始心慌意乱,想着瑾成哥哥怎么也在那里?即使避开危险,身上也真的一点伤都没有吗?后来的情况又是怎样的?而她,根本没想到会再遇见那个人。
容欢的力劲又大了一点,像要把某种痛意揉进她的骨头里,幼幼随之一醒,迟疑下开口:“我知道,今天是你救了瑾成哥哥……谢谢你……”
容欢闻言,忽然冷笑:“那个人就算不是孟瑾成,我也会救,所以你不必替他向我道谢。”
幼幼黛眉一凝:“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如果你认为我不该来,今后类似的事我不出现就是了。这么阴阳怪调的讲话做什么?”
容欢脸色陡然煞白,仿佛被人从后活活捅了一刀,胸膛激荡,肩膀跟着一耸一颤。
幼幼想他毕竟受了伤,不愿跟他斗嘴,挣下胳膊,可是被他一把拽入怀里,他一边颤抖一边胡乱吻她的唇,又或许那不是吻,而是啃咬,像要一口气把她吞下去。
那两只修长的手迅速摸到胸前,幼幼慌了神,扭着身子往后挪,他却用力抱住她,唇由脖颈密密麻麻地啃到她耳垂,他低沉的嗓音夹杂着一丝迷乱痛楚,萦荡耳畔,竟像在恳求:“幼幼,幼幼,你、你别……”
幼幼脸很苍白,哪儿还顾得上听他说什么,拼命的连挣带推,大概触碰到他的伤处,容欢吃痛地闷哼声,手臂一松,幼幼像匹脱缰小马逃窜了出来,连屏风也不小心撞翻,背后传来容欢的呼唤,她没有回头,只想尽快离开,直至听到一连串水盆铜器“叮咚哐啷”的翻倒声,她才顿住脚步,一回首,看到容欢撞翻了脸盆,跌在地上,可能是方才急着追她,那只扭伤的脚没使上力,就这样摔倒了。
他一头长发披散着,慢慢用右胳膊支起身,姿态看上去多少有点狼狈,幼幼想过去,却又因他今天的反应有些害怕,此时习侬她们听到动静已经赶进来,见容欢倒在地上,纷纷色变神慌,赶紧一左一右地将他搀扶上床。
容欢瞧幼幼呆愣地立在原地,瞳底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仿佛纸张燃剩的灰烬,以睫掩住:“我去怡山别庄住几天。”
幼幼意外。
容欢淡淡逸出句:“你留下来照顾娘。”
幼幼不知该说什么,抿着唇,最后点点头。
次日,容欢一大早就乘马车前往怡山别庄养伤,事情自然很快被太妃知晓,明白到前因后果,太妃一阵担忧,偏偏这会儿又看不见容欢,好在有幼幼从旁安抚照拂,说些宽心话,太妃本身也正病着,念叨几句就没了精神头,再多关心,也最终化为了叹息。
日子转眼飘进四月里,芍药、杜鹃、牡丹……各类名花在园内争相开放,同时也为幼幼的生辰锦上添花。
这日幼幼收到许多亲朋好友送来的贺礼,大多是些奇珍异宝、名画古董,其中有文亭伯府千金任氏送的金座玉石灵芝盆景;工部尚书府千金谭淑琳送的一对黄杨竹溪六逸图香筒;至于袁千金送的是一幅缂丝百子图,幼幼收到后简直哭笑不得,而湘公国府柯英婉送的是一枚金丝如意堆绣香包,香包里放着她在大雷寺烧香跪祈半个时辰所得的平安符,可谓意义非凡。当然,最夸张的要属公玉熙从海外商贾手里弄来的一个玛瑙灯树,高约三尺,被人搬来,就像一座海底龙宫展现眼前,映得四周璀璨辉煌,美轮美奂,直让幼幼跟一众人看呆了眼,随即幼幼头痛抚额,没想到三哥竟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她,不过,这样摆在寝室里,也未免太惹眼了吧,想到容欢的书房品墨斋地方很大,只好叫众人暂且搬到品墨斋去了。
说起来,容欢一直在怡山别庄养伤,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府了,今日是她生辰,幼幼想他八成是忘记了,不过她本身也没打算庆祝,太妃天生喜静,以往过寿或是赶上容欢的诞日,在王府里举办也是比较低调,为此这次幼幼直接连庆宴都免了,也省却一些铺张麻烦。
她坐在炕上,忙着写回帖,以感谢这群挚友。
“咦。”习侬跟几个小丫鬟在一旁整理贺礼的时候,拿出一枚长方形雕纹锦盒,堆在今日诸多精美的礼品中显得毫不起眼,同时也没有按例贴着贺词红纸。
不过礼物能送至亲王府,自然先前都是有记录的,习侬在礼单上翻看,发觉贺礼竟是出自荣安侯府。
她一愣,禀道:“王妃,这是荣安侯府托人送来的。”
听到“荣安侯府”四个字,幼幼执笔的动作一滞,以为自己听错,极其缓慢地吐字:“写着……具体是何人了吗?”
习侬奇怪就奇怪在这点,既然都从府上送来了,为何不注明身份呢。
见习侬摇头,幼幼只得开口:“拿过来。”
看向面前的长方形雕纹锦盒,幼幼努力遏制着胸口下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其实送贺礼的人是谁,应该很容易猜到吧,绝不可能是老太君或是荣安侯夫人,荣安侯府共有三位千金,其中两位已经出阁,如今尚在府上的孟六姑娘虽见过几面,但情分不深不浅,按理也不该是对方送礼来。
幼幼呆呆盯着锦盒出神,脸上有种不可置信的迷茫,不清楚过去多久,她指尖颤抖地打开盒盖,里面搁置着一轴画卷,她取出放在炕几上徐徐展开,上面画着一位女子,眉若远黛,眸似黑丸,身披粉红亮丝斗篷,手提着竹篮盈盈娇笑,背后红梅锦簇如火,将她一张小脸烘托得匀红妍美,就像晚霞中的宝石流光溢彩,那样的笑容,恍凝能洗涤一切尘埃污秽,是世上最好的笑。
画卷上角题一行小字:“今夕何夕,只愿安好。” 下方落款盖印,“幽兰客”。
幽兰客是孟瑾成的自号,而那细腻精炼的笔墨画风,是她自小到大所熟悉的,的的确确出自于孟瑾成的手笔。
“吧嗒”一声,小小泪花,濡湿了上好的澄心堂纸,显得深了些颜色。
昔日场景,鲜活一如昨日。
眼泪倏然就夺眶而出。
她知道,那画中人俨然就是自己,当年在芳闲园,她伫立霞梅蔚云之中,翘首顾盼,宛然俏皮的梅花精灵,脸上灿烂的笑容,竟被他画得惟妙惟肖,如此记忆深刻,殊不知,正因为是他站在那里,她才会翘起小嘴,给他最美、最甜的笑。
瑾成哥哥,原来还记得她的生辰……
以前,她总会私下央他送自己礼物,然后每日每夜的期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整颗心跟装着糖果一样甜蜜。
如今,那些甜蜜已然远去,而她呢,就像夏褪秋至、花已凋零,那只不肯离去的蝶,依旧落在枯萎的花茎上,死死守着一份思念。
“在看什么呢?”一大束花篮骤然出现眼前,容欢俯下身,从侧面吻下她芬芳的耳鬓。
☆、第43章 [时光]
幼幼被他吓了一跳,浑然打个哆嗦,手里的画轴一下子滑落到地上。
容欢见状帮她拾起来,目光不经意落向画上的钤印,而幼幼如梦初醒,想他应该不知幽兰客就是孟瑾成的自号,但还是趁他不及细瞧时,伸手夺过。
“没什么,只是幅画而已……”幼幼卷好画轴搁入锦盒内,似乎因着某种紧张,脸上泛起不明意味的虚红。
“你、你几时回来的?”她猛然捉摸过味,见容欢穿着一袭深紫色古香缎遍地金圆领袍,腰系玄色涡纹丝带,发冠轻束,丰姿翩然,浑身散着无边美韵,甚是高贵华雅,忍不住问,“你的伤痊愈了?”
她眼睛尚有点红,黑黑的睫毛上覆着一层未干的滢亮泪色。容欢只是扬唇微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