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认为,这是普遍真理。
于是老子说──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4
下流就是下游。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大国应该像江河的下游,成为天下的女人或雌性。
下游好吗?
好!那是“百谷王”。
百谷就是百川,王就是往。百川所汇,就是江河的入海口。众望所归,即为王。
那么,为什么所有的水都往江里海里流?当然是“以其善下之”,即谦恭自下,善于放低身段,做低姿态。这就叫“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5
也许,这就是老子的王道。
它当然是生存之道。
谁的生存?
弱者。
这并不奇怪。毕竟,老子的政治理想,是“小国寡民”,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6 那么请问,这样的社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最晚也是邦国时代初期,甚至远在部落和氏族时代。到战国,氏族、部落和方国(部落国家)还有吗?早就没了,只能凭吊。
于是,天择物竞,弱者生存,便成了王道。
因此,老子不厌其烦地说,大国和君王,一定要“去甚,去奢,去泰”,7 也就是不要贪得无厌,不要骄奢淫逸,不要飞扬跋扈。相反,作为强势者,一要慈,二要俭,三要不敢为天下先,8 最好还能“为之下”。9 居于下才近于道,也才能持久。
换句话说,大国即便要兼并,也请你低调一点,温柔一点,缓慢一点,不要霸道,好吗?
呵呵,这当然是王道。
奇怪的是,它在实际生活中却常常被看作兵道。10
兵道与兵法
的确,老子像孙子。
孙子就是孙武,《孙子兵法》的作者。据说,他当过吴王阖闾的军事顾问、教官和将领,年代比《老子》一书的作者早,所以说老子像孙子,而非孙子像老子。
老和孙,都喜欢水。孙子就说──
兵形象水。
这里说的兵,就是用兵作战;形,则是战略战术、方式方法。所以,兵形就是形兵,即指挥战斗;象则是象形,即模拟和仿效。所谓“兵形象水”,也就是用兵之道和形兵之法,要向水学习。
学习也容易。比方说,水“避高而趋下”,兵就要“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就要“因敌而制胜”。水并不一定非得怎么流,仗也不一定非得怎么打。这就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因此孙子认为,战争的最高境界,就应该像行云流水,顺其自然又变幻莫测。只要能牵着敌人的鼻子走,就是用兵如神(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于是孙子又说──
形兵之极,至于无形。11
呵呵,他也崇尚无。
但,“上善若水”跟“兵形象水”,一样吗?
不一样。
表面上看,老和孙都主张“水往低处流”。然而老子的“为之下”,是真的低姿态,甚至当真与世无争。孙子的意思,却是专挑敌人虚弱的地方下手。就像水,哪儿低,哪儿有空隙,就往哪儿去。
那么,空隙在哪儿?
孙子列了五条。
第一条叫“必死可杀”,就是还没开战,先想牺牲,这样的人不难让他去死。第二叫“必生可虏”,就是还没杀敌,先想活命。这样的人,一抓一个准。第三叫“忿速可侮”,就是但凡性急、暴躁、易怒的人,都可以戏弄。第四叫“廉洁可辱”,就是对那些爱惜羽毛看重名誉的人,可以用羞辱的办法让他中计。第五叫“爱民可烦”,就是可以利用对方的心软,进行骚扰和要挟。12
类似的话,老子也说过。
只不过,是反过来说的。
老子说,善于当兵的,不英武;善于作战的,不愤怒;善于胜敌的,不与敌人交锋。这就叫“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13
为什么要不武、不怒、不与?
如果按照孙子的思路,当然是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孙子有句名言,叫“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14 也就是说,败不败,在自己。胜不胜,在敌人。自己不犯错误,就不会失败。敌人不犯错误,我方也不可能胜利。胜与败,不看谁有本事,全看谁犯错误。
这就不能武,不能怒,不能与。因为武,则“必死可杀”;怒,则“忿速可侮”;与,则“廉洁可辱”。如此这般,岂非把胜利送给敌人,失败留给自己?
如果孙子来做解释,理应如此。
老子也是这意思吗?
不是。
在老子看来,问题的关键不在谋略,也不在策略,甚至不在战略,而在如何看待战争,看待勇敢。战争当然需要勇敢。两军相敌勇者胜,也几乎是常识。然而老子却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两种勇敢,一种叫“勇于敢”,一种叫“勇于不敢”。老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