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当时我母亲还在车中,因为事情太多,我都安排好了才扶她进店,那时夫人已经上楼去了。”那男人笑着解释道,因为听出朱蕴娆也对自己留了心,言语中不觉多了三分喜悦,“恕在下冒昧多问一句,在下看夫人似乎是一个人投店,敢问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朱蕴娆听他对自己言语尊重,又是陪着老母出门的孝子,心中便放下了戒备,老实回答:“我要往北京去。”
“那倒巧了,”这时男人脸上露出诚恳的笑意,对着朱蕴娆作了一个揖,“在下姓皦,字生光,乃是顺天府的生员,论起来也是清白家世。如今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夫人若不介意,倒不妨听我一言:我母亲如今没人贴身照应,夫人孤身在外行走,也多有不便,若是结伴而行,夫人与我母亲同车,里里外外帮忙照应着,倒是帮了在下一个大忙了,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朱蕴娆听了他的话,再看看客栈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也有些心动。这时那老太太也慈眉善目地望着朱蕴娆,笑道:“老身天天坐在车里赶路,一个人也着实闷得慌,夫人若肯相陪,那是再好不过了。”
朱蕴娆听了老太太的话,犹豫了片刻,心想这一路人生地不熟,难得碰到一家好人肯照应着,倒也算好事一桩。再说自己只陪着老太太,也没什么值得猜嫌非议的地方,于是终于点头答应下来:“既然大家都不方便,结个伴一起走也不碍事,不过我也不能白白占你们的便宜,一路上我食宿自理,车钱也要照算我的。”
“好。”那皦生光也不推让,大大方方地点头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北京城
朱蕴娆跟随皦氏母子前往北京,一路上倒没碰到什么麻烦。她天天陪着老夫人坐在马车里闲聊,老太太对朱蕴娆的家世似乎极感兴趣,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话问她。
朱蕴娆多长了一个心眼,坚持冒用哥哥的名字,只说家里是在临汾放羊的,之所以孤身前往北京,是为了与暂居京城准备明年应试的丈夫相聚。
皦老夫人打量着面如芙蓉的朱蕴娆,极为怜爱地笑道:“我瞧夫人好个模样,必不会久居人下。”
朱蕴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答话。这时摇晃的马车让她一阵反胃,她慌忙从荷包里掏出一颗橄榄含在嘴里,脸色发白地深呼吸。
皦老夫人见她这般模样,心里自然有数,连忙伸手抚摩着她的脊背,关切地问:“夫人可是有了?”
朱蕴娆只好羞赧地点头承认:“嗯,快满三个月了。”
“哟,那可一定要仔细,头三个月都是最要紧的。”皦老夫人仔细地叮嘱了朱蕴娆一番,又掀开车帘吩咐车夫放慢车速。
朱蕴娆受她如此照顾,很不好意思,歉然道:“这一路给太太添了多少麻烦,怎好再耽误你们的行程?”
“哎,夫人说这话,就是同老身我见外了。”皦老夫人笑着拍了拍朱蕴娆的手,让她不必介怀。
一路上皦氏母子都待朱蕴娆极好,尤其是那皦生光,始终彬彬有礼、规规矩矩。朱蕴娆便逐渐放下戒备,心想等到了北京,分别前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这一路沿途经过各个城镇,过关卡的时候为了方便,皦生光都推说朱蕴娆是自己的内眷。守城门的士兵也算通情达理,大都愿意为他们行个方便。一行人很快便到达北京,哪知进城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浑水摸鱼这一招,竟行不通了。
现如今整座北京城正在戒严,到处是一片风声鹤唳。
士兵翻看着皦生光递来的路引,数了数车上的人头,脸色严肃地盘问皦生光:“人数不对,车里那个年轻媳妇是谁?”
“她……她是我半道买的人,”皦生光背着车中人回答,笑嘻嘻地向士兵打探道,“近来城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盘查得这么紧?”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士兵往车里瞥了一眼,冲皦生光摇了摇头,“没路引的人,一律不准放行,官人只怕还不知道,城里近来闹出的案子吧。”
“我人在外面,怎么能够知道?”皦生光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给了士兵一点好处,油嘴滑舌地说笑,“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
“三天前,内阁朱大学士门前,发现了一份揭帖,说的是宫里太子的事儿。”那士兵收下了好处,便压低声音答道,“这几天全城都传遍了,说皇帝迟早要废掉太子,改立福王。如今圣上大怒,下旨彻查此事,内阁里三个领头的除了沈次辅,另两个都已经被牵连进去了。”
“嗬,这可了不得,难怪风声这样紧了,”皦生光一脸震惊地啧啧感叹,只能走到车边探头问朱蕴娆,“夫人,今天进城查得严,你身上有路引没有?”
“有。”随着一声清脆的应答,车中递出一枚路引来。皦生光和守门的士兵在看见这枚路引时,一刹那脸色全都变了。
“刚刚……刚刚是我多嘴多舌了,官人莫怪,快请进城吧。”这时士兵背后隐隐渗出冷汗,恨不得割掉自己这根不听话的舌头,立刻恭谨地放行,哪里还敢多问。
皦生光尴尬地干笑了一声,与士兵作了一个揖,挥挥手命令仆人赶紧赶车。
朱蕴娆生平第一次进北京城,这才知道原来京城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她一下马车便陷入了京都的滚滚红尘里,被四周鳞次栉比的建筑和川流不息的人群震撼得不知所措。
于是她慌忙拦下几名路人,向他们打听赵舍人府,在看见路人一问三不知的木然脸孔后,心里顿时慌了神。真是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原来从七品的中书舍人,在京城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又哪像临汾,一位普通的乡绅都能妇孺皆知。
一旁的皦老夫人赶紧开口安慰她:“夫人莫慌,北京虽大,只要细细打听,有名有姓的人家总归能找到。实在不行就先到舍下落脚,由我儿子替你打听,也是一样。”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朱蕴娆对皦老夫人已经全然信任,听她这样为自己出主意,自然是感激不尽。
于是来到北京的第一天,因为完全没有头绪找到赵舍人府,朱蕴娆便随着皦家母子回到了他们位于东城的宅院。
这座宅子,只是皦生光临时租用的一间书寓罢了。
母子二人安顿好朱蕴娆,不知不觉便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皦生光闪进皦老夫人的屋子里,二人隔桌坐着,吹灭了桌上的灯火,在漆黑的屋子里说话。
如此一来,屋外的月光把蒙着桑皮纸的窗子照得蓝莹莹的,假使有人凑着窗户偷听,屋中人便可一目了然;二来屋里说话的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扯谎或交心都能应付自如,一向是这两人打交道的老规矩。
这时只听皦老夫人在暗中开口埋怨:“你当初可是怎么说的,难道要我这趟白跑?”
皦生光两眼望着窗子,语气不耐烦地反驳:“你以为我愿意?你是没看到她手里的牌子,那是巡抚衙门里放出来的东西,四方通行、识者莫问。她若真是个放羊的倒也罢了,她若不是,你一个养粉头的婆子能兜得起?”
皦老夫人听了皦生光的话,心虚地沉默了片刻,想着羞花闭月的朱蕴娆,怎么也舍不得放掉快到嘴的肥肉,阴测测地反问:“照你这么说,这事就算完了?”
“哼,我不是赵太祖,唱不出千里送京娘的大戏。既然出手,就没有空跑的道理,”皦生光冷冷回答,“你放心,如今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绝不会教你白跑这一趟。”
皦老夫人冷哼一声,怕这人是为了吞独食诓骗自己,于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倒说说你有什么主意,能不怕那个巡抚衙门里出来的牙牌?”
“白天的时候你不也听说了吗?如今全城彻查妖书一案,内阁大员人人自危,没被牵连上的大官,也就只有沈次辅了。”此刻皦生光的双眼在暗夜里闪动着邪光,与他温文尔雅的外表大相径庭,“凭那沈次辅的身份,应当对付得了巡抚衙门吧?”
“你作死。”皦老夫人立刻捂着心口唾骂,脸上却挤出诡异的笑意,“这京城里除了皇帝老子,还有谁是你不敢惹的?”
“哼,在我眼里,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弱点也就越大。” 皦生光这时低声接话,挑了挑眉,眼神里含着一丝阴毒,“他们既然无法舍弃名利地位,就只有出一出血了。”
皦老夫人闻言没有搭腔,老实说,此刻与她共处一室的这个年轻后生,她是颇为忌惮的。虽然自己偶尔同他搭伙做个买卖,她却清醒地明白自己与他不同,这个人有学问、有见识,也因此太胆大、太嚣张。她唯一比他多的就是年纪,而恰恰是这一点让她能够预见到——这样一个人,迟早有一天会玩火自焚。
有鉴于此,她还是早一点抽身为好。
。。。
翌日清晨,朱蕴娆刚刚在房中用过早饭,皦老夫人便端了一盅补药进门,慈眉善目地递给她:“夫人,近来天寒,你又长途奔波,只怕胎孕不稳。老身特意吩咐厨下熬了补药,你快趁热喝了吧。”
“我最怕喝药的。”朱蕴娆笑着回答,却不忍心拂了老夫人的好意,到底还是接过药盅,皱着眉将药喝得涓滴不剩。
她刚放下药盅,这时皦生光便已兴冲冲地走到房门外,隔着厚厚的门帘子唤了一声:“夫人,那赵舍人的住处,我已经打听到了。”
“真的?”朱蕴娆听见他的话,双眼一亮,立刻起身掀开门帘,一脸喜色地望着他,“皦官人,你可方便现在就领我去?”
“当然方便。”皦生光乐呵呵地催促道,“夫人还不赶紧收拾收拾。”
“哎,”朱蕴娆开心地答应了一声,飞快地回房收拾行李,临走之前,又将随身的一根金簪子送给了皦老夫人,“来北京这一路上,都让太太您受累了,这根簪子不值什么,只当是个念想,太太千万别嫌弃。”
“夫人又说见外的话,真是折煞老身了。”皦老夫人嘴里客气着,一张脸早已喜上眉梢,半推半就地接过朱蕴娆赠的金簪子,便握在手里攥得紧紧的。
稍后等到朱蕴娆跟着皦生光走得远了,她才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摊开手掂了掂沉甸甸的金簪子,睁大眼仔细端详起来——但看那内造的精致式样,非比寻常,錾刻的金簪头背后,还深深地镌着一行字:银作局万历拾陆年捌月。
皦老夫人心中咯噔一声,暗暗叫了声“不好”。
这簪子分明是宫里的东西,那个皦生光,只怕要惹出天大的祸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历史中,内阁首辅和次辅都姓沈,前文齐二见的是首辅沈一贯,这章的次辅,叫沈鲤,两人是政敌,大家别弄混了。
otz,那段时间真的好多官员姓沈啊!怎么搞的!
☆、第四十九章 红颜祸水
朱蕴娆拎着行李跟随皦生光走出宅门的时候,就听皦生光和气地笑道:“夫人,赵府离这儿不远,我们走过去可好?”
朱蕴娆生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赶紧答应下来,不料才刚走出两条街,就觉得下腹一阵绞痛。
她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无力地靠在一个胡同口喘气,这时皦生光却笑着回过头来,关切地问了一句:“夫人,你怎么了?”
朱蕴娆不好意思说实话,指望自己挺一挺就能忍过去,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咬着牙继续迈步。
然而疼痛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像一把刀子搅着她的下腹,好似要把她肚子里的肉活活剜下来一般。她心里顿时一阵慌张,怕自己是动了胎气,会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
“等……等等,皦官人,”朱蕴娆情急之下喊住走在前头的皦生光,眼前因为疼痛一阵阵地发黑,“我的肚子……好像不大对劲。”
“夫人身子不舒服吗?”皦生光立刻回身扶住朱蕴娆,顺手拿过她手里的包袱,同时眼尾余光一扫,就瞧见此时远处的官道上,一行车驾已不紧不慢地跑了过来。
十一月的北京天寒地冻,朱蕴娆却疼得满头大汗,双腿直打哆嗦,当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了,只能倚着皦生光的身子才能站稳:“官人,我肚子疼得厉害,这附近哪里有医馆,我要找个郎中……”
“好,夫人你先忍忍,我这就带你去……”皦生光嘴里应着,双眸却一转,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车驾上,扯着朱蕴娆往前走。
朱蕴娆疼得两眼发黑,只能昏昏沉沉地任人牵引,同时双腿间隐隐渗出一股湿热,就像月事来潮,却让她骨子里生出一股绝望的寒意。
她的孩子,她和臭道士的孩子……
无边的恐惧几乎扼住了朱蕴娆的呼吸,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同时阵阵嘈杂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也挤进了她的耳朵,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当危险迫近,朱蕴娆也本能地停住了脚步,然而这时在她背后却陡然冒出一只手,狠狠地将她推上了官道。
朱蕴娆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便已被迎面赶来的车马撞倒,她猝然发出一声尖叫,随即眼前一黑跌在地上,险些被卷进车轮底下。
训练有素的车夫立刻停车,缰绳勒得骏马长嘶一声,缓缓收住了马蹄。这时路边的皦生光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不要命地冲上前将朱蕴娆从马蹄底下拖出来,抱在怀里放声哭叫:“夫人!夫人……”
早已晕厥的朱蕴娆此刻人事不知,任由皦生光抱着她哭叫。鲜血正从她双腿间缓缓地流出来,斑斑点点地洇在她裙子上,惹得路人纷纷惊叫:“官人不好,您的内人只怕要小产!”
皦生光一听这话,立刻哭得更响,红着眼睛骂道:“车里的人还不出来!你撞伤了我内人,难道还想不闻不问吗!”
这时车外的喧哗终于惊动了坐在车内的人,只见车厢上的锦帘缓缓掀起,车内先是走出来一位僧人,随后又出来一位衣衫素净的老者,最后才是不怒而威的当朝次辅——沈鲤沈大人。
沈次辅扫了一眼车下乱哄哄的围观百姓,不悦地开口问道:“是何人在外喧哗?”
“回禀大人,刚刚半道上忽然有位妇人冲出来,小人驾车没有留心,将她撞伤了。”车夫跪在沈次辅面前,战战兢兢地道出前情。
那沈次辅闻言心中一沉,立刻走下马车,四周百姓纷纷让开,露出了车前一位紧抱着妻子的生员。只见那生员此刻浑身颤抖,脸上爬满了泪痕,看着沈次辅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沈次辅蓦然一惊,急忙开口问道:“你内人有没有事?”
“我内人已经被马撞得小产了,你说有没有事!”此刻皦生光失去理智地冲沈次辅大喊,血红的眼珠目眦欲裂,“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拼掉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替她讨还公道!”
沈次辅见他如此伤心欲绝,立刻好言相慰:“你放心,既然是本官府上的马车闯下大祸,本官断无推托之理。来人啊……”
“大人且慢,”这时沈次辅背后却传来一道不急不缓的声音,只见一个清矍的人影从他身后走到车前,正是刚刚在沈次辅之前下车的老人,“这位夫人伤势到底如何,可否先容在下替她切一下脉?”
“也好,”沈次辅立刻颌首,将这位老者引荐给皦生光,“这位沈太医是誉满京城的名医,如今正在本官府上做客,请他为尊夫人把一把脉,也好过你再去请郎中了。”
那皦生光看到沈太医,脸上微微一怔,却不好说什么,只能任他拿起朱蕴娆的右手手腕,按在她脉门上替她把脉。
须臾之后,那沈太医脸色一动,目光轻蔑地看着皦生光,冷笑道:“这位官人,令夫人小产,并非车马冲撞所致,你之前给她喝了什么药,可否把药方明示?”
“你胡说什么,我夫人有孕在身,我怎么可能给她乱喝药,”皦生光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戳穿,立刻虚张声势地破口大骂,“你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太医,敢在这里信口雌黄!明明撞了人还想抵赖,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你们如此仗势压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沈太医听了他的无理谩骂,却毫无惧色地回应道:“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不妨请衙门里的人来验一验,看尊夫人腹部可有外伤。”
皦生光顿时语塞,片刻后才回过神叫骂:“呸,我夫人冰清玉洁,岂可任你们如此玷辱?”
沈太医面对咄咄逼人的皦生光,这一刻却一针见血地将他揭穿:“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在下也不敢信口雌黄,可是发生在皦官人你身上,在下却要多嘴问上一句——这女子到底是不是你夫人,只怕还有待查证吧?”
皦生光一听这话,脸上完全换了一副神情,不再悲怆愤恨,而是错愕地反问:“你认识我?”
“连当朝国舅都敢勒索的皦生光,在下岂敢不识?”沈太医双目直视着皦生光,一字一顿地警告他,“今天你若就此罢手,次辅大人一向宽宏大量,彼此息事宁人倒也罢了。否则闹到府尹那里,告你个敲诈命官之罪,你如今好歹身负秀才的功名,休要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