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无风无雨,日头依旧晴朗。
阿古明日就搬进薛家了,洪氏已让人将房间打扫干净,在房里摆上盆栽。见儿子过来瞧看,当即说道,“你过来做什么,快去陪阿古姑娘。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最缺知心人在旁边了。”
薛升笑笑,“孩儿这就去。”
洪氏见他笑得眼里也神采奕奕,心知他真是对阿古上心了,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薛升从家里出来就直接去了客栈,阿古已经在门口等他,见他远远摆手,明媚动人。
走到前头,薛升便说道,“外头那么热你怎么出来了。”
“在屋里待的闷了,而且外头空旷人多,狭小的地方反倒觉得不安全。”
“那母亲给你安排的大房子肯定合你心意。”薛升笑笑,正要和她进去,又见街道上有两人并行而走。
宋芷和洪锦林?怎么又在一起了。
薛升心有疑惑,但并不打算过去打招呼。可宋芷已看见了他,薛升只好过去,作揖请好。
宋芷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旁边的姑娘。薛升说道,“这位是阿古姑娘。阿古,这是我亡妻的姑姑。”
阿古微微欠身问好。
薛升目光已投在洪锦林身上,又看看宋芷,笑道,“我倒是想起来了,姑姑和洪兄都是青州人,是旧识吧。”
宋芷意外道,“你是青州人?”
洪锦林也是意外,“不知宋大人原来是一个老家的。”
薛升更是意外,“你们不知?”
洪锦林摇摇头,“不知。”
“我见你们两三回都在一起,还以为是旧识。”薛升神情微有狐疑,“那为何……”
宋芷淡声,“你大概忘了我是什么官。”
洪锦林说道,“我母亲过世后,心里一直觉得不安,恐母亲含冤而死。因此请上复查,案子便交给了宋大人。”他叹气,“查了那么多天,母亲竟真是想不开……”
“洪兄节哀。”薛升安慰一番,又道,“你父亲可有下落?”
他倒是不希望洪知礼被找到,免得拖累自己,甚至想洪知礼死了倒更好,省得他有所顾虑。
洪锦林摇摇头,“我让人去四处打听,有人说看见我父亲乘船往南方走了。我近日也会离开京师,去寻我父亲下落。”
薛升闻言,倒安心了些。怕再问惹宋芷怀疑,就打住了。宋芷末了说道,“等我忙完了手上的案子,便过去拜见你爹娘。再给锦云上柱香,当年她去的太突然,我这做姑姑心有愧疚,往后想多去陪她说说话,那孩子怕太静的地方。”
“锦云定会很高兴的。”薛升如此说着,心头却咯噔起来。
他知道宋芷已算是神捕,总来薛家只怕要出事。万一被看出什么端倪来,到底不好。
宋芷叹气,“我还有事忙,你也去忙吧。”
说罢就走了,洪锦林也跟上前去。
等两人走远,阿古说道,“六爷脸色不大好,是日头太烈了吧?”
薛升勉强笑了笑,恍然,“母亲嘱咐我去办事来着,我急着来见你,倒忘了。”
阿古笑道,“那六爷去忙吧,有金书在,无妨。”
薛升连连道歉,见她真的不责怪,这才回去。宋芷不能留在京师,他要同父亲母亲提提这事,让父亲知会吏部一声,将宋芷调离京师。
从最繁华的街道走到稀疏无人的路,宋芷的脚步这才慢了下来,洪锦林看看后面,不见薛升,这才满目疑惑,“姑姑为何要让侄儿在薛升面前做那种戏?”
宋芷默然半晌,才道,“不要问,如果你不想家破人亡的话。”
洪锦林喉咙一梗,没想到亲姑姑竟用这种话来堵他的嘴。
“听姑姑的话,带着侄媳和孩子离开京师,改名换姓,永远不要回来,更不要见薛家人。哪怕是日后有薛家的人去找你问今日的事,你也要像今日这样答话,否则你会死侄媳和孩子也会死。”
洪锦林叹了一气,他只想家宅安康,不想管那些会害人的事。他能管住自己的嘴,否则当初也不会离开翠竹林后不管别人怎么问他和父亲疏离的缘故也不说半个字,“侄儿听姑姑的。”他顿了顿又道,“那从河里打捞起来的人,是我父亲么?”
那日河里打捞了一具尸体,但还来不及看,就被裹起送去衙门由仵作验尸。宋芷神情微僵,抬头看他时,却一瞬自然,“不是,我亲眼看过,许是什么醉酒的人不慎落水了。”
洪锦林高悬的心这才放下,“那就好……父亲虽然曾有为恶,但身为儿子,当真不愿父亲落得那样的下场。”
“嗯。”宋芷心头如有千斤重锤,可不知为何,却隐隐觉得满足。
她在赎罪,她做的这些并没有过错。
回到大理寺,温谨言正好要出去,见了她便笑道,“怎么脸色这么差?该不会又是去查案了吧?”
宋芷微微一笑,“我哪日不是在查案,现在还有一堆案卷等着我,今晚只怕要挑灯夜读了。”
温谨言说道,“不要太过操劳。”
“温大人有心了。”宋芷缓步走进里面,看着桌上成山的卷宗,拿了上头几份来看。
看至午时,看至日落,看至日灯已起,房里只剩她一人,四周悄然无声,寂静得针落地上犹可听见时。她才找出万丰酒楼和翠竹林两个案卷,盯看许久,执笔沾了朱砂,笔尖将落,又有停顿。
画上红圈表示案子已结无疑点,可封卷存库。在大理寺封存的案子,便真的尘埃落定了。
而画上交叉红线,案子返回重查,直至查个水落石出,方能存库。
宋芷沉默半晌,朱砂已快结珠滚落,她才郑重下笔,画下红圈。
青灯黄卷,纸上圈记艳红如血。朱砂凝结纸上,已经结案。宋芷阖上双目,一人独坐,良久沉思。
&&&&&
小街道人少,早上买早点的人多些,韩氏早早就搬了笼屉出来,准备多赚点钱。一瞧隔壁的馄饨摊子竟开了,好不诧异,“马洛,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马洛撇撇嘴,擦着桌椅说道,“衙门来了话,让我去领我婆娘回来,否则就送义庄去了。”
韩氏心觉嫌恶,“那是你婆娘,不是阿猫阿狗,你怎么说的这么没良心。非但不去领人,还说这种话。”
“你只知道她是我婆娘,可她何时把我当做丈夫了。”马洛想到去衙门领人还得交银子,又要沾晦气就觉生厌,“她就是个悍妇,死了好!”
同为妇人,韩氏当然不会苟同,暗暗啐了他一口,便去卖包子了。
“帮我看好摊子。”
马洛说完就跑了,气得韩氏差点破口大骂。
衙门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早早让他来领人,可马洛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见门开。说了来意,还给衙役塞了小钱,这才被领进去。
于翠四肢已僵,面色青黑,怒目圆瞪,比平日看着更是恐怖。马洛也看得心里发毛,衙役说道,“是服毒死的,在她身上发现了一包毒粉。”
她会服毒自尽?马洛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于翠哪里会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想死她也不会动那念头的。
衙役见他犹豫,皱眉,“还不领人走?难道你觉得于翠不是自尽?那就准备状子送来吧。”
马洛才不愿惹上官司,还为她费这心思撒钱,“她一直跟我说不想活了,谁想竟然这么想不开。”
说罢提袖抹泪,袖子却不见湿,只是呜咽几声,就扛着她走了。准备随便找个席子裹住,丢山上埋了。
从今往后再没人可以管束他。
马洛如此一想,心底顿时笑开了花。
&&&&&
宋芷的调令下来时,温谨言颇觉诧异,连连问上头为何这样突然,得的答复含糊,又不许他多问,令他好不可惜。以为宋芷会有失望,但去送行时,倒觉她并不太在意。
“在京师包袱太重,还是去小衙门好。而且去的地方也是富庶之地,还是做捕头,倒没什么不好。”宋芷见他面露遗憾,又道,“此次一别,下回再见,兴许温大哥就是来喝喜酒的了。”
温谨言诧异,“你要成亲了?你不是……”
他微有顿住,宋芷已笑笑,“是,我说过并不愿成亲。可再过两年我便三十了,又找不到我的家人,兴许该有个家了。我也想每日放衙回去,有人在等我。”
温谨言几乎忍不住要将爱慕她的话说出口,苦恼一番,到底还是觉得两人不合适,他要温柔体贴安心待在家里的女子,她却绝对不是,既然知道结果,何必坏了两人情谊,“你要保重,找到疼惜你的男子,否则我这做兄弟的,定不会放过他。”
宋芷笑了笑,忽然觉得笑得轻松了很多,“嗯,温大哥保重。”
“保重。”
宋芷一步跨马,稳稳握着缰绳,抱了抱拳,和他做最后别离,便驾马而去,去那没有任何包袱的地方,做一个真正的捕头。待她听到薛家已灭的消息,她才有勇气再回京师。
这一次她逃的很安心,因为侄女已原谅了她,因为她赎罪了。
锦云料想得没有错,只要她提一句会常去薛家,薛家一定会想法子把她调离京师,结果竟然真的是。
她感叹锦云已长大成人,心思细腻,若能做捕快,定比她更有出息
也更……无畏。
轻轻叹息转瞬淹没在马蹄声响中,伴着她离开这风云万变的京师。
☆、第34章 七夕
第三十四章七夕
一大早阿古就醒了,睁眼看去,天还未亮。她缓缓起身,看着这间房,如薛升所说,很大,很宽敞,因熏了香,还隐隐有香气。别的姑娘住在这里定然很高兴,可对她来说却是煎熬。想到仇人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还活得好好的,她就不能安然入睡。
她揉了揉脑袋,下地穿鞋,似乎是微微动静让外头的人听见了,婢女轻敲了门,“姑娘可是起身了?奴婢们进去伺候了。”
“嗯。”
见四五个嬷嬷婢女端水进来,她恍惚想起在家时伺候晨起的也有那么多人,真是物是人非。越是这么想,她就越恨,心越沉。
“姑娘,今日初七,下人们都在搬书拿去院里晒,可是那动静吵醒您了?”嬷嬷有些惶恐,老夫人和六爷说了这是贵客要服侍好,可这住的第一晚就惊扰了,要是她怪罪下来,自己少不得要挨打了。
七月初七是姑娘们的乞巧节,也是文人雅士的晒书日。嬷嬷一说拿书去晒阿古就想起来了,“不怪嬷嬷,只是我浅眠,睡得有些不习惯,今晚就好了。”
嬷嬷暗松一气,这姑娘性子倒是不错。
阿古洗漱装扮好,走到外面时,天已经亮了,日头渐高渐烈。
薛家大宅分有几个院子,主院住着薛康林、洪氏和嫡子嫡女们,其他几个小院住着两位姨娘还有各自的孩子,以及下人住的,还有客房。
薛家为表重视,在主院收拾了一间空房让阿古入住。以至于她拐个廊道,就看见了院子。
院子里已放置很多长凳桌子,下人陆续将书搬了出来。
她站了一会,旁边忽然有人挽了她的手,心头猛顿,偏头看去,薛凝正笑得灿烂,似眸有明月。她比了两个七,又指了指天比划一番。阿古问道,“今晚要邀我和你一起拜织女么?”
乞巧节里拜织女是姑娘、年轻妇人之间里的盛宴,约上几人十来人,斋戒一日,夜里摆了桌子放置茶酒果子这些祭品,围坐桌前,吃花生瓜子,跟织女默祷心事,一般是半夜才散,家里也不会说什么。
薛凝见她这么快就领悟了,一脸意外和惊喜,忙点了点头。
阿古笑道,“嗯,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