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怀疑之事,拱门外传来喜悦的声音:“阿弥陀佛,弘真大师远道而来,贫僧未曾远迎,实在是罪过。”
当着外人面,风尘仆仆地老和尚五指并拢竖在胸前,寿眉垂在眼角,尽显宝相庄严:“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拘泥于外物。”
罗炜彤眼睛瞪大,她原以为师傅虽然有名,但从无一点架子,怎么看都不像名满天下,连帝王都赞许不已的得道高僧。可如今报恩寺住持亲口证实,法号一样人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所以他是货真价实的弘真大师?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她只能呆愣在原地,看老和尚回头,孩子般得意洋洋地瞪了他一眼,而后继续装模作样地由众僧簇拥向厢房走去。
“表妹,报恩寺早课已完,咱们也去前殿抽一支签。”
待两人走后,暗处走出两人。周元恪盯着徐行知牵着小丫头的那只手,恨不得发两只暗器把它剁下来。
承元帝则是若有所思,他想起了十四年前的那件事。
第41章 往昔勇
站在树下,望着朱漆拱门方向,承元帝陷入深思。
出身皇家,宗室虽一般亲情淡薄,但立朝之初,父皇带领他们一帮儿子南征北讨,连几位皇姐都上马血战,几番生死之间,兄妹之情比一般人家还要深厚。
众兄弟中最为杰出者当属太子大哥,再往下数便是他。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立朝后他便被分封北地,镇守雁门关外游牧民族。对大哥心悦诚服,他本想着一世镇守边关,助父皇与大哥开创太平盛世。
无奈天妒英才,大哥终究是走在父皇前头。且其子嗣不丰,只余一侧妃所出庶子,这便是皇太孙。未过几年太孙安文帝继位,朝内恰逢连年大旱,朝外东瀛倭寇虎视眈眈,趁父皇殡天国丧之际大举进犯江浙闽粤。
他那好侄子非但不调粮赈灾,奋起抗倭,反倒加收赋税,调兵北上南下削藩。在几位兄弟“不小心”死于流矢之中后,他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为自己,也为父皇与一干兄弟大半生创下的大齐基业。
民心所向,侄子可不是精彩绝艳的大哥,这场仗并不难打。没过几个月,金陵城中的安文帝穷途末路,他孤注一掷调动手上所有兵力。
记得入主皇宫后兵部报上来折子,边角提了一笔惠州城惨状。守军匮乏,到最后城内壮丁皆被迫守城,最后还是被倭寇攻破。
“元恪,十四年前罗四海可是在惠州?”
日日从镇北抚司*报,对于小丫头家之事,周元恪记得比安昌侯府家谱还要熟。承元帝起个头,他便知晓所问何事。
可要不要说?这一说,他偷窥之事就再也藏不住,且即便现在不说,回宫后陛下也能查清楚。
“你直说便是,朕绝不会透露给那小丫头。”
周元恪神色一凛,方才一番斗智斗勇,他几乎忘了陛下多英明,此事怎会瞒得过他慧眼。
先前他还有些顾虑,若罗四海官职太大,以他狼藉的名声只能与小丫头渐行渐远,注定今生无缘。他可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金陵城中沸沸扬扬的流言他未澄清,绝大部分出自私心。可方才在湖心亭,小丫头分明入了陛下眼,他心里已有了底。
“确是如此,且当年恰逢倭寇袭击惠州,罗夫人身怀六甲,却效仿高皇后与几位长公主,随夫上城迎敌。后她不幸被流矢击中,幸得弘真大师相救,得以保住女儿。”
承元帝恍然想起那日御史弹劾罗四海为人跋扈,携妻儿公然忤逆家中长辈,且其子生性纨绔,可见本人品性如何不端。当时众口铄金,他几乎要对罗四海产生恶感,决定慎重调任时,师侄说过几句话:“陛下登基之时,远在惠州的罗大人仰天大笑,放了半天炮仗,且喜得给府里下人加月钱。”
那日他乍一听,心下愉悦顺带把调遣罗四海的折子扣下。毕竟他怀疑,若是罗四海当真品行不端,做此溜须拍马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可如今旧事重提,前因后果一目了然。因安文帝随意调兵,几乎弄得他家破人亡。且金陵战事结束后,未登基他便派兵马不停蹄南下抗倭。两相对比,看来罗四海欣喜到放炮仗加月钱,不是阿谀奉承,而是爽直真性情。
退一万步讲,战事吃紧,作为武将他想得不是派人送走妻小,而是竭尽全力誓与惠州共存亡。若此事都不能证明他忠心,那天底下便没有忠诚的将领。
擅长脑补的承元帝想到更多。十四年前情况那般危急,他都不送走妻小。会不会是他自幼见惯文襄伯府晻脏事,深知他若战死,妻儿失怙寄居伯府也会过得生不如死,还不如黄泉路上全家作伴?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前院传来的梵乐竟也无法净化他心底焦躁。罗四海可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武将,打狗还要看主人,文襄伯府这是在质疑他决定?
护短的帝王心里本无多少存在感的文襄伯府,瞬间被划归到厌恶的那一波。视线从拱门处移开,他望向山下的金陵城。
“回宫。”
周元恪虽说着小丫头家经年旧事,但脑子里装的全是表兄妹牵着的那一对手。正琢磨着分开那两只手的一百零八种方式,乍听此言他抬脚向门外走去。
“臭小子,看到姑娘连路都忘了。”
报恩寺本是承元帝为悼念生母所建,原因无它,当年他与侄子安文帝对战江边之时,远在金陵皇宫中做太妃,实则为质的生母便被推到前线。救援不急,他眼睁睁看着生母被推下城楼,血溅三尺。
登基后他噩梦连连,便请弘真大师修了这座寺庙。起初他常来此处悼念生母,故而寺内有一条密道直通皇宫。
“陛下今日不再体查民情?”
承元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朕听完金陵城内民情,保不齐会忍不住将小丫头一家发配西北充军。”
果然是善于洞察人心的陛下,周元恪没再多说,恭敬地推开密道门。临近去之前,承元帝拍拍他肩膀:“朕一人回宫便可,既然舍不得,袁公子便留在此处。”
脊背挺的笔直,周元恪神色间有几分动容:“袁恪谢陛下。”
二人不声不响地消失在院里,没过一会禅房门推开,从内走出一青衣公子。他身姿挺拔、面冠如玉,玉面上一双眼眸似比寒潭还要深邃,说不出的风流俊逸。
抬脚向拱门处走去,伸出右臂手向外挥,熟悉的打开折扇声不见,这才想起他已不是周元恪,再也无须那些外物做伪装。面露轻松,挺直脊背他大步朝正殿走去。
正殿内凑响梵乐,罗炜彤到时,弘真大师已洗漱完毕,鬓角新生的两簇白发也悉数剃去,露出油光瓦亮带着戒疤的脑门。
手持法杖他低眉敛目,宝相庄严地迈着四方步向殿内走来。罗炜彤眨眨眼,再眨眨眼,心道莫怪锦绣坊生意那般好。人靠衣裳马靠鞍,老和尚换身袈裟,明黄底红表,上面用银线绣着暗纹,银光闪闪映得他周身仿若佛光普照,再装模作样一番,还真有几分得道高僧范儿。
没看最前面凉国公夫人面露崇敬,本就极为规矩的站姿,这会更绷紧两分。
撇撇嘴,她还是喜欢那个为了与她抢桃花糕,端着盘子满山跑的疯和尚。正当感慨之时,老和尚朝她眨眨眼,眼皮往上翻。下意识地摸头顶,没有温热湿润的气息,她这才反应过来,入金陵后她没扎过花苞头,且报恩寺后院那般寂静,哪来的鸟粪。
当即她跺跺脚,皱眉摆个口型:“烦!”
“小施主面带愁苦之色,年纪轻轻出身富贵,可是有何心烦之事?”
弘真大师一开口,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罗炜彤忙低眉敛目,这会金陵城内流言正盛,还不能公然承认她与弘真大师师徒身份。一来和尚收女徒本就有悖世俗,二来水性杨花之女最后大多归于家庙或佛门,这会若说出来,文襄伯府绝对竭尽所能地造势,逼她出家。
出家她倒无所谓,反正早已习惯山寺生活,但家人如何自处?
故而这会再恼,她也只能装做素不相识,如常人般欣喜地请大师指点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