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本来微眯着眼,手肘底下支着张小桌,桌上垫着褥子等物。听这话,叫沈蓉妍道:“二丫头给你姨妈倒茶来。”
于是沈蓉妍亲手捧来。
知县夫人观她品貌,又是老祖宗让倒茶来,她很听说过沈家这个老太太厉害,一时摸不清沈母的意思。
沈蓉妍笑捧了茶给她,声音柔和,神情如芙蓉般温婉清丽,道:“夫人慢用着,老太太来前叫收拾的碧螺春,都是细择拣出来的。这泡茶的水,也是今冬自雪上来的,也算天官赐的灵性好物,叫埋在梅花树下,要不是夫人来,轻易也不开出来泡茶用。就是仔细烫着手,怕走了香,也没说凉了再捧来。夫人小心些。”
沈母年近七旬,齿摇嘴瘪,银发在脑后攒个髻,金簪扣着,不错落下来一丁点,显得严肃而精神。
“你吃着怎样?喜欢叫人带些回去,给你妹妹们也尝尝。”
知县夫人少不得谢了,观沈蓉妍模样清丽,沈寒香看着与马氏相似,柔弱中略带婉艳,却听说眼睛是个不好的。又听沈蓉妍说话也清晰,伺候人周到,约摸猜到是沈母亲手教出来的。
“那只有承老夫人的情了。”李夫人一语双关。
沈母便叫沈蓉妍去包茶叶,把雪水也赠李夫人一坛烹茶喝。沈蓉妍脸面微红着下去,心里也知老祖宗疼她,一时得意了但未显露出来。
李玉倩忙在底下扯沈寒香的袖子。
沈寒香只装不知道。
李玉倩自然想叫沈寒香做她嫂子,与她伴在一处。年少相识,现今大了,越发明白当时在沈家,沈寒香待她实算好的,头一遭她儿时陋习发作,沈寒香没嚷得叫沈家人都知道,反自己遭了罪惹得风寒,便是给她留脸面。后来处处忍让,她家去前晚,在马氏那儿闹得不好看,晚上两个钻在被窝里,说了一番自尊自爱的话,后来回了李家,经得众人冷暖。李家上下,除了她嫡亲的娘,谁又把她个长女放在眼里心上。爹是个偏疼儿不爱女的,她娘生下又一个哥儿之后,更分不出神来待她。原本碎云使着还算顺心,偏又出了那回事。
暗暗里李玉倩反倒常思及在沈家住的时候,马氏嘘寒问暖,比她娘更亲,又有沈家的大哥三姐儿陪着玩闹,才不觉受了轻视。
李夫人收了茶,便带李玉倩回去,沈寒香与沈蓉妍并几个媳妇子陪着送出去,登车时,李夫人叫着沈寒香说了两句话,实是在端详她眼睛,沈寒香自然知道。
车都要走了,李玉倩才从窗户露出个头来,朝沈寒香摇手,道:“我这回不回外祖父家去的了。”
话说到这,是想让沈寒香常去叫她玩,后面的却不好说了。
回到马氏屋里,马氏正在打个穗子。沈寒香进来就找水喝,又抱着沈柳容逗了会儿,来问马氏有什么要叫她做的。
马氏做事素来不让人帮忙,想同沈寒香说几句,便叫她把那个穗子打在沈柳容的麒麟坠儿上。
“哥儿今儿哭过了不曾?”沈寒香问。
沈柳容乖觉摇头。
“乖乖,闹过了未?”
沈柳容咯咯笑,马氏不由笑骂:“这年纪上也不长进,整话说不得几句,比你姐还不如。”
沈柳容便朝马氏怀中一钻,马氏也只得由他躺在自己怀中,一面抓着马氏的汗巾子把玩。
马氏生沈柳容那会儿身子不足,连带沈柳容走路开口都比寻常人要晚些,七岁尚未请人教他认字,沈寒香没空哄他时,才写几个字,叫他自去临。倒是也写得几笔,书只读了千字文,算认得几个字。
沈寒香把穗子勾好了,叫沈柳容戴上,沈柳容像个没骨头的,被她扯过来,便又赖在姐姐怀中不起了。
沈寒香两根指头戳他脑门子:“回头我不在家中,看你赖谁去。”
马氏听这话,想起前林氏来说过的,放下手中活计,问:“你祖母今日可说什么话了?”
沈寒香道:“没什么,同姨妈说了几句,想替李家求老祖宗放二姐过去他们家。”
马氏一听这话,脸色便不好。
“怎么又愁上了?左右是大娘和老太太操心的事,再不过,还有林姨娘操心,也轮不到娘来愁。”沈寒香捏着沈柳容的麒麟坠儿玩,将他扶起些。沈柳容脑袋上一个冲天辫儿,戳着她脸疼,笑拨开,姐弟闹了会儿。
马氏叫沈柳容的奶妈,现在的张嬷嬷带着去洗脸收拾睡了不在话下。只沈寒香也要去睡,被马氏留下来,说许久未同她一块睡,母女俩同被窝陪陪她。
沈寒香应了,叫人把脚炉拿来这边,亲手拧帕子伺候着马氏卸妆散发,篦了会儿头发,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
进被窝里沈寒香困得狠了,就说要睡。
黑漆漆的一片,马氏忽道:“先别忙睡。”
沈寒香微眯着眼:“娘说,听着呢。”
“你同德哥自小混在一处长大的,他同李珺玩得好,你也见过他不少回,私底下你们怎么熟识我也不知道。不过今日说老祖宗要许婚配这事,你要是有心思,娘就是撂开脸皮子不要,只要你有那个心,娘也得替你挣一点主张。你且说说,你对李珺到底有心无心?”
沈寒香如遭雷殛,一时睡意全无,张口结舌说不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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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半晌不闻沈寒香答话,她娘只道她是害羞,又道:“你也别不好意思,左不过要嫁人的,成天你也朝你弟弟说要离这个家。李家也有许多好处,再则去你姨妈膝下,总比……”
话没说完,沈寒香忙慌慌坐起身,那时窗屉子漏进的光照得她面白如雪,中了邪般。
“娘再多说一个字,这会儿要逼我死的!纵铰了头发做姑子去,我也断不肯给李家做媳妇!”被自她肩上滑下,春寒料峭,一双膀子露着。
马氏忙来拉她,依旧按回被子里了,急道:“这不过刚起个头问你话,又不是明天就许人接去,你倒急了。”马氏怀中,沈寒香浑身发战,一时又哭了,泪珠浸在马氏怀里,马氏忙抱她的头,也掌不住哭了两声。
沈寒香止了住,哽噎道:“娘担心我的去处,我自然知道。”她嗓子里岔着气,起来披衣掌灯,外头守夜的婆子在窗下问话,只说无事,找点水喝。
一时院子里起风炉折腾着烧水,沈寒香倚在床边坐着,面上哭了会儿发红,眼圈也红,扯巾子给她娘拭泪,叹了声气:“快别哭了,女儿的不是,惹得娘生气。”
“要真说我是生气,才枉费了我的心意。”马氏气得捶床。
沈寒香忙赔不是,将马氏两只手攥在掌中,马氏过三十五了的人,手摸着已有风霜痕迹,沈寒香道:“都是为女儿操劳,娘的用心,我很知道。”
马氏不言。
“也不是没有好的人家,怎么就巴巴非得去李家。门第不及一些也没什么,话都说了,儿免不得要发个宏愿,说掏心窝子的话。娘只别出去笑话我就是。”
马氏形容这才缓了缓,摸她的鼻子揉她的眼睛,长吁一口气:“这哭得仔细又坏了眼睛。”
沈寒香抿嘴笑了,丫头子捧水来,这会也吃不得茶,怕不好睡。因想着马氏素爱吃酸,便叫人拿渍好的梅子两枚,一人一枚浸在水里,映得水色发红,杯底又是瓷白,煞好看。
马氏坐得腰疼,南雁进来找出个松绿色的枕头,上绣岁寒三友,掖了在马氏腰间。
沈寒香手底下垫个绣凳,也好放杯子。
打发丫鬟出去,沈寒香这才坐直身,此刻散了头发,眼角又显得惫懒。
马氏一时出神,当年闺中她原也是有宏愿的,那逞强好勇的心性也不让马家三个姐妹半点。奈何只是个庶出,总归配给沈平庆,算不上嫁高,又是妾室。倒好在沈平庆此人长情,虽姨太太多,但来梦溪置办宅子时,便刻意选了这旧家的大宅来翻新,寻常与旁人碰不上面,也就没那么多磕绊。
她手里抓着沈寒香的头发,细细翻看她头发肌肤,己出的女儿,看着看着,眼圈又发红。
沈寒香脸一板,将头发扯回来,道:“娘要再伤心,体己话我便不说了,来日也不知嫁好嫁歹,享福受难,也只憋在心里,免得扰了娘的清静。”
马氏又嗳声,将梅子茶喝一口,道:“再不哭的了。”
沈寒香这才微笑说:“那我便正经地说。”
“嗯,你的宏愿是什么?只管说来。”马氏道。
“先则一说门第,咱们家也不是没来历的人物,太爷爷位极从三品,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不能叫个蓬蒿户糟蹋了去。”
马氏点头,拉着沈寒香的手道:“李家是梦溪县头一个有来历的。”
“……”
见沈寒香又要生气,马氏才揭过不提,只骂道:“你们姐弟两个都是投生到我跟前来要债的!”
沈寒香又道:“那是定数,到了娘的跟前,自然好生孝顺。”
马氏抿嘴不言。
“二来脾性,模样最末。而在我看,门第却在脾性之后。但凡不是贱出,皆可配得,家风、人品顶要紧。”
“如何看家风?”
“且看一家街头巷议的是谤或是褒,无风不起浪,外间议论或有失偏颇,倒不说外间说不好的,便都是不好的,人或也有被蒙蔽的时候。不过看这家,是否个是非之家。若是非多,女儿是不沾惹的。”
马氏略思忖,又问:“那人品又如何?”
“人品一个理,一来去坊间打听这人是不是是非人,平素小厮出去打酒或是去赌坊的,问那么一二个人打听这人好不好酒,好不好赌。二来也多留心是不是那眠花宿柳之辈。虽不是完全之策,但总不比自媒人或他亲人口中所得来得实诚。”
马氏心想,是这个道理。媒人自不消说,说成一桩是一桩的亲,当然拣好的说。婆家家里人亦是如此。但凡自她院里叫几个使唤的人,在外头多留心,兼家家之事,俱是底下人喝口酒吃顿饭便传开了的。一面点头,一面又问:“那模样竟是全不重要的了?”
沈寒香脸子忽微红起来。
马氏怪道:“这怎么回事,连脖子都红了?”
沈寒香摇头,以手扇风,道:“在老太太那儿吃了点酒,这会发出来,有些热。”
马氏信以为真,从旁捐风,才没一会儿,沈寒香又不热了。马氏笑道:“你怕是在想哪个人罢,只是不与我说罢了。”
这话正中沈寒香心事,她却推说:“真是吃了酒,不信打发人问我二姐去,娘不信我,该信二姐的。”
马氏便不问了,又道:“只我还是没听出来,门第不可太贱,家中应少是非,人品端正,模样瞧得过去。这些也算不得什么,要从梦溪寻出来一个配你,也不难。也不算哪门子宏愿。”
沈寒香脸上才消下去的红又见爬上来,马氏掐她脸道:“想了什么,说出来。”
沈寒香背过身去睡,马氏在被窝里戳她胳肢窝,沈寒香最是怕痒,一时乱蹬乱踢,马氏忙一把按住她,命道:“快别闹了!仔细摔了杯子!”
马氏不挠了,自后抱着沈寒香,低声问:“到底香儿想嫁个什么样的?”
半晌无人答话,马氏起来吹灯,杯子丢在床边,道沈寒香睡着了,替她将被掖好,才听沈寒香的话幽幽的——
“我不要那七窍八玲珑的,盼有个一心一意的。”
马氏思及沈平庆,沈平庆添的两个年轻姨娘,一个才比沈寒香大了两岁。一时无话来答她,半晌沈寒香转过身来,伸胳膊把她娘腰抱着。
马氏戳她脑门,“像小孩来,又缠我。”
沈寒香不答话,净往马氏怀里钻,久久过后,马氏叹口气道——
“你这愿望,比要做个枝头凤凰,封上天家贵妃还难。”
沈寒香却已睡着了,没听得马氏这话,马氏摸女儿的脸,将她轻拢在怀里,母女两个,各自入梦。
沈家上坟年年皆在清明前一日,而沈家祖宗坟茔俱不在梦溪,提前七八日便打发人回去收拾,如今祖宅已卖,沈母才刚上梦溪来,便不回去,怕一来一去着凉反不好。沈平庆带两个儿子,沈柳德骑马,沈柳容年岁小得有人照顾。马氏与沈寒香睡那晚上着了点风,咳嗽厉害,便打发最沉稳的南雁带着个叫三两的丫头,另沈柳容的奶妈张嬷嬷,一个赵婆婆,一并乘车去。
在沈平庆大哥处借宿一宿无话,之后快马快车,再回梦溪,清明恰过了三日。
沈寒香带着沈柳容先洗手换衣裳,将其头脸上泥土清了去,自己也回房收拾过,正自挽头发,编完辨儿扣在脑后,伸手去取那短的银簪子,却不见了。
听见沈柳容笑得咯咯直响,沈寒香忙叫人把他带进来,才见沈柳容脑袋上扣着她的梅花簪儿。
沈寒香拿这个弟弟无法,便朝三两道:“随意拣个什么收拾了就是,好去向我娘回话。”
沈柳容爬上沈寒香膝头来,赖在她身上,又朝桌前去抓别的。
沈寒香轻拍了拍他后脑勺,把他抱下地,笑骂道:“净来污我的东西!姐也不好生叫两声!成天跟着大哥三妹妹三妹妹叫唤!这还来摸我的首饰了……沈柳容!你给我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