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莞站直身,笑如清风拂面,道:“楼管事错矣,挽,引之也,非莞。”
说着她侧头看向神情已恢复平静的秦四郎,勾起唇角,淡淡笑道:“阿挽谢过四郎君。”
“……”秦四郎略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崔莞,“阿…挽不必多礼。”
这便是认可了她的装扮?
崔莞唇角勾起,笑得愈发从容。
“嘶,嘶,阿莞,你扮起郎君来,真是十足的相似啊!”楼管事吸了两口气,忍不住又打量了两眼,口中啧啧称奇。
“楼管事又错矣。”崔莞弯起双眸,朗朗笑道:“往后,楼管事须得唤小子阿挽才是。”
看着崔莞一副振振有词的摸样,秦四郎沉郁的心绪霎时如云破天开,清朗起来。他深深的望了一眼崔莞不过盈盈一掌的小脸,转身走向即将搭乘的商船。
她的模样,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好看呢。
秦四郎一动,楼管事与观棠弄梅也连忙跟上前引路。
反观崔莞,倒是不慌不忙,恍若闲庭信步一般,边走边观望着四周的景象。
位于城南的水运码头,是雍城大大小小数目众多的码头中,最为宽敞繁华的一处,临于渭水之畔,无论白日黑夜,往来的商船客舟随河水川流不息,络绎不绝。除去庞大的商船外,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还游弋着许多满载货物或是载着三、五人过河的小舢。
码头上亦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袭染满鲜果汁液华袍的秦四郎,行客路人纷纷驻足,窃窃私语,齐齐投来艳慕的眼神。
更有与他同船的姑子女郎雀跃欢呼,嬉笑不已。
不过,这一幕幕,秦四郎恍若未闻,慢慢的随着迎过来引路的船主,踏上了那艘泊在岸边,最为高大的三桅朱漆大舸。
崔莞静静的跟在他身后莫约十步远之处,神情清冷淡漠,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平日里常见的少年郎。
她的容貌在凝雪霜的作用下,恢复得极好,除去最深长的那道伤口仍有少许痕迹,其余的早就平复光滑,白皙如初。
再者,凝雪霜本就是护颜之物,加之又以秦四郎送来的精贵药材调养,崔莞此时已不似当初那般面黄肌瘦了,一张小脸光洁如玉,稍稍长开的五官精致如半春桃夭,端丽却不失淡雅。
故而,临行前一日,她特地外出,不但购回几件合身的男子罗衫绸袍,还购了一盒女子常用来敷面的细粉,回西院后又寻画锦取了一小撮锅灰掺入其中,仔细调匀。
今日一早起身,她将这刻意调制的粉末,涂在脸上,薄薄的一层,霎时便让白里透红的肌肤黯淡了几分,加上脸颊残留的痕迹,乍然一看,也只是一个容貌尚可的小姑子。
而换上男装后,又跟在华光熠熠的秦四郎身旁,就更加难以引人注目了。
因此,不少目光仅是在崔莞身上一掠而过,根本没有丝毫停留。
这,正是她所想要的结果。
秦四郎所乘坐的这艘商船,乍看之下外表并无什么出奇的地方,可登上船才发觉,船中不但宽敞,而且处处透着精致与风雅,放眼可及,均是精美的雕梁画栋,梁上饰以锦缋,随风飘扬,宽敞的甲板还盛设帷屏,摆放着光可鉴人的长几与绵软绸席。
若非耳旁潺潺的流水与码头上远远传来喧嚣,还让人以为是游园盛会,而非乘船出行。
如此奢华舒适的布置与摆设,船资定然不菲,故而能登上此船者,无不是各大士族世家之人。
“郎君,请往上行。”船主一脸谄笑的将秦四郎引到入口的雕花木梯,而后侧身避到一旁,恭维几句便退下了,余下的事已经用不着他,自有楼管事等人操持。
这艘三桅朱漆大舸统共分三层,顶上一二层为厢房,底下的船舱则摆放各种货物。
秦四郎所居住的,便是顶上的第一层,这层的舱房不算多,却十分雅致,秦四郎理所当然入了最为宽敞的主舱,而崔莞则被安排在靠近木梯的小舱房,离主舱隔了三间舱房。
这般安排,是怕她与秦四郎靠的太近罢?
崔莞扫了一眼显然有些不自在的楼管事,淡淡地笑道:“此处甚好,楼管事费心了。”
“哪里,阿挽客气了。”楼管事心中讪讪,只好以大笑来掩饰,“离开船还有一些时辰,阿挽可在舱中歇息,午膳自会有人送来。”
“好。”崔莞不欲多言,轻轻颔首便入了房。
楼管事待她合上门,又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才匆匆转身继续忙碌。
虽说是小舱房,但里头的摆设比起西院的木屋,亦好上太多了,略略打量了两眼,崔莞便倒在了干净的榻上。
这段时日为安排老赵以及前往临淄一事,她亦没少费心,眼下尘埃落定,终于可以放下悬着的心,一沾榻,便阖眼沉沉睡了过去。
崔莞这一睡,直接睡到了夕阳西下,便是送上门的午膳,也被她迷迷糊糊的打发了。
待她醒来时船早已远离了雍城。
揉了揉鸣声如雷的小腹,崔莞干脆的起榻梳洗,随后正要推门而出,恰好碰上端来晚膳的弄梅。
许是上一回的经历,此次秦四郎前往临淄,身旁服侍的侍婢不多,只有观棠与弄梅二人。
用过晚膳,崔莞离开舱房,躺了一整日,身上泛着微微酸疼,走动一番,反倒觉得舒适不少。
天色渐晚,飘在空中的霞光愈发艳红似火,将两岸起伏的山峦,奔流的河水,染出一抹艳丽的绮靡,好似一卷潋滟的山水画,令人舍不得移目半分。
崔莞并未去设着帷屏,张灯结彩,人声喧哗的甲板,而是慢慢渡向略暗一些的船尾。
这里不见半个人影,倒是清静得很。
她倚着船舷,下颌微昂,任凭凉爽的河风拂面而过,眉宇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宁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脚步声缓缓自她身后响起,随便便是一道虽清脆却盛气凌人的声音,“喂,你是那个跟着四郎上船的人?”
☆、第九十七章 素手纤纤划阳谋(上)
这声音不但凌厉,还有一些咄咄逼人。
崔莞回过头,衬着半明半暗的烛光,看清了出声的女子。
那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少女,粉衣罗裙,倒也衬出一丝可人的清甜,可惜,转眼便被这满头珠翠毁了个一干二净。
以这身艳俗的装扮来看,显然,这少女家中的底蕴不算太浑厚。
崔莞在打量的同时,那少女高傲的目光也在她身上来回扫动,瞥及崔莞那身虽得体,却平凡普通的绸衫,眼中的不屑之色愈加浓烈。
她撇了撇嫣红嘴唇,不在意的收回目光,冷声喝道:“我且问你,四郎现下可在舱中?”
显然,她将崔莞当成了普通的家奴。
任谁好端端的赏景却无故被人恶意一搅,都会失了兴致,崔莞神情淡漠的侧过头,转身便要返回舱房。
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人无视,这于那自幼被人捧在手心中,事事顺心如意的少女来说,简直便是奇耻大辱!
尤其是隐约听到身后那阵若有似无的笑声,那张清丽的面容倏得难看至极,她指着崔莞尖声嚷道:“你站住!好大的胆子,竟敢不回我的话!你,你可知我是谁?”
崔莞目光掠过藏在过道内,难以看清的几道身影,头也不回,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你是谁,与我何干?你若是想寻秦四郎,只管光明正大的去便是了。”
这话一出,那少女更是气得双目圆瞪,那精心妆扮的小脸微微扭曲,听着身后愈来愈响亮的嗤笑,她银牙一咬,蹭蹭地冲向已经走出六、七步远的崔莞,抬脚用力踹去!
她一双纤足虽弱细,用不上多少劲儿,但脚上穿的却是高齿木屐,若是踹中,即便没多少力气,也是极疼的。
少女盯着崔莞尽在眼前的背影,眸中浮起一片得意,她的举止又快又突兀,离得还这么近,这该死的贱民肯定躲闪不及!
没想到就在那高齿木屐即将触及浅碧色的绸衫时,仿佛身后也生了眼的崔莞陡然一侧——“砰”
那名眼中得色犹在,整个人却因失衡,狠狠摔倒在地,又止不住翻了半个跟斗的少女,五体投地俯趴在崔莞面前,鼻尖离崔莞脚下的棉履仅有半寸,她甚至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泥土腥气。
“啊——”
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羞耻,趴在地上的少女并未选择起身,而是放声尖叫!
“你若是想将所有人引来赏看一副美人匍匐图,尽管嚷罢,再嚷得大声一些。”
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好似扼住少女咽喉的铁钳,那刺耳的叫声霎时哽在她喉中,再也吐不出一丝一毫。
她小脸涨得通红,双眸含泪,恨恨的剜了眼崔莞,撑着身子便要站起身,可不想方才踹人的脚踝上一阵剧痛传来——“噗通”一声,摇摇晃晃的身子再度跌在冰凉的船板上。
这一次,换做双臀着地。
又羞又惧的少女,白着一张小脸,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边哭边嚷:“你欺我!你欺我!来人,快些来人!”
这艘三桅朱漆舸甚大,眼下绝大多数人均在船首的甲板欢聚笑谈,也不知哪位世家子弟带了歌姬出游,一阵阵悦耳的丝竹声盘旋在已然暗下的夜幕中。
如此喧哗的气氛,崔莞等人又是在船尾,任凭那少女哭得再大声,一时半会也传不到旁人耳中。
当然,时间一长,就不好说了。
那少女哭喊了片刻,发现根本无人搭理她,也不见人过来扶,心中愈加气恼,张开口又想大叫,却听闻头顶忽的传来一阵低笑。
“小姑子,你被人戏耍了呢。”
“你,你说什么?”那少女猛地一怔,抬头直直的望向居高临下的碧袍“少年”。
崔莞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戏谑,悬在梁上的烛笼洒下莹莹光亮,落入她眼中,令那双点漆般的瞳仁,璀然粲焕,熠熠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她并未看跌坐在地上的少女,而是抬眼扫向那条昏暗的过道,唇角翕张,清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随着秦四郎君一同登船,想必心中也明白,我与秦四郎君交情匪浅。如此,你为何急匆匆的上前刁难于我?而且一言不合,便动起手脚,这就是雍城世家女郎的风范?再者,你难道就不怕这般举止会惹恼了秦四郎君?亦或者说,你自认家世比起巴陵秦氏,有过而无不及,故而未将秦四郎君放在眼中?”
一连串的话如湍急的河水倾泻而出,语气虽轻,可一句一句含冷带冽的质问,却让地上的少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寒颤,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让她心中惊惧不已。
她下意识便转头望向来时的过道,急急张口,“薇姐……”
“这位郎君说的是。”
少女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娇柔绵软的声音轻轻的传了过来。
这道极为动听的声音尚未落下,就见那条昏暗的过道里缓缓步出三道人影。
这三人,均是貌美如花的女子,而且年纪都不大,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
走在最前面那一位,一袭白裳,长得极美,即便在昏暗中,亦能让人看出她细润如脂,粉光若腻的肌肤,精致的五官端丽冠绝,般般入画,行走间,婀娜动人,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诱人姿态。
方才,便是她出言打断了那少女的话。
“哦?”崔莞微微侧首,迎着那美人一双盈盈剪瞳,眉梢轻轻一挑,淡淡笑道:“这位美人儿也认可我所言?”
崔莞略微轻挑的语气让那她身后另外两名女子面色微变,其中一位穿着兰裳的,身形略瘦的女子扬声叱道:“放肆!竟敢对我家女郎无礼!”
另一名紫裳女子也连声附和:“周姐姐,这人实在可恶,莫要轻易饶了他!”
崔莞面容上仍旧是一副平静之色,心中却慢慢思量开来。
周姓。
倘若这女子口中的周姓,是雍城周氏,那确实不容小觑。
因为雍城城主,便是出自周氏一族。
眼前这貌美女子身上的白裳虽不起眼,但她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练裳。
在这艘船上,能着练裳的人,除了秦四郎,便只有眼前这女子了罢。
周姓。
雍城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