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一直被忽略的细节,终于跃入了秦四郎心中,可这一跃,便炸得他头晕目眩,难以自持!
“错了,都错了,原来从一开始便错了……”
喃喃碎语,秦四郎怔怔的望着宗祠内那一排排井然有序的牌位,半晌,他骤然伏身,连叩三个响头,再抬首,眸中满是决然,“不肖子孙秦尚,今日违族长之令,不足百日而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他日秦氏除危安定,尚愿自领惩处!”
说罢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迈着踉跄的步伐,径直往门外走去。
观棠见状,亦顾不得许多,起身急急追出,扶着秦四郎一路行向族老所居的庭院。
慢慢沉寂而下宗祠中,一阵微风呜咽而过,吹得供桌上的长明烛火摇曳不止,几欲湮灭,仿佛预示着一个名门望族正面临着广厦将倾的悲壮命运……
此时此刻,崔莞并不知晓刘珩已在前来临淄的路上,亦不知晓秦四郎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危殆。
她在稷下学宫中修习九日,终是到了结束之时。
崔莞与众人一同走出稷下学宫,一抬眼便望见了候在松柏之下的卫临。
卫临显然也在人群之中认出了崔莞,毕竟相对于男子而言,她的身影较为娇小一些,极好辨认。
他往前迎了两步,却又顿住了脚,现下崔莞已被众人拥簇在中间。
不少离去的学子儒生,均不约而同的向崔莞拱手道别,亦有些借机攀交情者,将她身旁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移。
无奈之下,崔莞只好向卫临投去歉意的目光,好在卫临善解人意,冲她点了点头,重新返回松柏之下候着。
“阿挽。”裴清一跨出门槛,便对被众人围绕在石阶前的崔莞挥手唤道:“先生寻你,还不快去。”
先生?难道是匀子?崔莞急急转身,却见裴清正悄然的对自己挤眉弄眼,顿时便有了几分明了,当下应道:“诺。”
见状,众人也不敢耽搁,只好悻悻作罢。
崔莞得以脱身,但为免旁人起疑,便作势往学宫内走去。裴清一直候着,见她走来,不由笑道:“如今你已不同往日,还敢这般莽撞行事,往后得多思量一番才行了。”
“多谢裴兄。”崔莞颔首轻应,心中明白裴清所言非虚,稷下学宫一事,令她声名大噪,可随之而来的,亦是数不尽的麻烦。
毕竟,论年岁,家世,游历等,她多有不及之处,这些事,待有心人深查一番,自然便会分毫毕现。
到时候,一些渴望博得名望之人,便会源源不绝的寻上门,问难也好,讨教也罢,总之会想尽法子将她当成垫脚石,踩在脚下,以抬高自身。
“你我一见如故,何须这般见外?”裴清朗朗一笑,继而似想起什么,冲崔莞招了招手,道:“险些忘了正事,你快随我来。”说罢也不待崔莞反应,抓起她的手,跨过门槛便往里走。
崔莞一惊,下意识用力一甩,挣开了攥在腕上的手,可随即回神,恰好看见裴清一脸不解的望着自己,她不由干笑两声,道:“我,我甚是不喜与男子太过亲近。”
“原来如此,是我唐突。”裴清的目光瞥及明媚**下,崔莞那张温润如玉的小脸,心中顿时恍然:莫非阿挽长得太俊美,曾被男子**?
想着,他不自然咧嘴笑了一下,急急抬手指着前方,岔开话,道:“有人要见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四方涌动皆何意(下)
有人要见她?
崔莞眉间轻轻一蹙,随之平复,颔首笑道:“是谁?”
裴清笑而不答,只道了一声“你随我来便知”,当即便转身,走在前方引路。
崔莞心中犹豫片刻,仍决定随他去了,一来对裴清这个爽朗的青年,存有几分眼善之故,二则是在稷下学宫中,谁也没胆量惹是生非,若不然以曾信的为人,被她如此借势打压,早就按耐不住了。
拐过诸子台右侧的一小片竹林,四周并未有多幽静,尽管快到了闭合宫门的时辰,但仍有些许殷殷学子正缠着稷下学士们求教解惑。崔莞甚至还碰见了那名方脸学士,他的身旁毅围绕着三、四名衣着不凡的世家学子。
目及崔莞,那方脸学士的神情面色比起九日前在宫门之外,迥然不同,虽无多少和颜悦色,但至少嘴角噙上了几分笑容。
显然,这九日所见,已让他对崔莞彻底改观。
拱手行了一揖,崔莞行完礼后便随裴清拐入了另一条卵石小道,而小道的另一端影影绰绰,似乎站着好几道身影,见人行来,还向前迎了数步。
如此,便让她看清了裴清所言之人究竟是谁。
萧之谦。
崔莞没想到,要见她的人竟是萧之谦,霎时间,她的脚步略微放慢了一丝,不过面容上仍旧是平静舒展的神情。
“崔兄。”萧之谦好似没看出崔莞的踌躇,一张俊脸笑如春风拂面,温雅至极。
“原来是萧兄。”崔莞的目光在他身旁略晃了一圈,郑淮,俞博,楚沐擎,李孜戈……均是颇为有名望的世家子,除此外,并未发现曾信的身影。
看来,萧之谦倒是个玲珑八面之人,她眸底微闪了一闪,淡淡笑道:“没想到萧兄还在学宫中。”
萧之谦朗朗笑道:“难得与故友相见,尚未把酒言欢,怎舍得离去?”
随他话落,身旁数人不由会心一笑。
稷下学宫虽食宿极佳,却无酒这一物,为的是使人神智清明,灵台空净,以授圣人教诲。如此,便令得早已习惯每日浅酌,无酒不欢的世家子憋足了苦头。
“后日,我与几名故友在临淄别院举一场流觞诗会,还望崔兄赏脸驾临。”萧之谦含笑道,他的言语虽诚恳,面容上却不见一丝谄媚之色。
身为建康萧氏嫡子,他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哪怕比不及王谢二氏,亦贵于崔莞千万,能如此开口相邀,已然是崔莞莫大的殊荣了。
“阿挽,到时王樊也会前来。”裴清一副眉欢眼笑的摸样。
王樊?崔莞心中一动,是王谢门高非偶中的王氏一族?
萧之谦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自得之色,“不错,意然兄已亲口应邀,不知崔兄意下如何?”
望着萧之谦温文尔雅,却含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神态,崔莞眉尖若蹙。不过,思量片刻,她却是开口,淡淡应道:“多谢萧兄相邀,阿挽到时定如约而至。”
这声应答,显然令萧之谦十分满意,遂笑逐颜开的道:“好,届时我们无醉不归。”说罢又道:“至于邀帖,明日我会差人送到府上。”
崔莞眼皮微不可查一跳,此话之意,便是明明白白的告知与她,即便是在临淄,萧家也有几分手段与能耐,至少查清她这个人,仍是绰绰有余的。
“如此,阿挽先行告退。”她并未将心绪表露,淡淡一笑,抱手一礼,随即转身,从容离去。
应下流觞诗会,除去崔莞想尽快树立起当有的名望外,还有另一层隐意,那便是萧谨。
建康萧氏……崔莞未曾忘记,救下萧谨,实是刘珩的计策,也就是说,刘珩在意的并非是萧谨这个稚儿,而是他身后的建康萧氏。
崔莞边行边思,直至踏出学宫大门,才回了神,匆匆一眼寻到卫临,噌噌噌下了阶梯便往松柏处走去。
“阿莞。”昼夜不分的赶路,加之因担忧崔莞被人识穿身份赶出学宫,故而一连九日守在门前,卫临看起来比前些时日愈加憔悴了许多,不过他眉目间的欢喜掩也掩不住,“你做到了,果真没令郎君失望!”
这九日,足以让他打探到那些错过的盛况。
在卫临面前,崔莞才放下一直铺陈在脸上的淡然,显露出一丝发自肺腑的笑意,她抬手行礼,浅浅笑道:“多谢卫大哥相助之恩。”
虽说她令匀子改口,可追根到底,仍是名不正,言不顺,有了卫临及时送至的荐帖,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话毕,崔莞紧接着又将一直埋在心底的疑惑问出口:“秦四郎君怎么未到临淄?”
当初在郡守府,秦四郎昏厥,迫于无奈,她才告知楼管事速速离去,为免张显暗中追击,又言不可前往临淄。但秦四郎醒后,以他的才智,绝无躲不开张显的可能,除非……
崔莞想到了刘珩。
“郎君已返回巴陵。”卫临尚不知在齐郡的险境,叹了一口,将秦四郎在族中的处境略点了几句,末了又道:“郎君命我今日起,便追随于你。”
“追随我?”崔莞愕然,看着卫临自袖中取出一卷帛纸,呈到自己眼下,“这是?”
“这是郎君亲笔所写的信笺。”卫临将信笺呈于崔莞,沙哑的道:“此间应当会写明此事,阿莞一观便知。”
闻言,崔莞接过帛纸,展开细看,前往齐郡的大船之上,她曾向秦四郎讨教过不少疑难典籍,对他的字迹,自是识得。
目及帛纸上熟悉飘逸的字迹,崔莞便知此信确为秦四郎亲笔。
信笺上字迹不多,却透出不少崔莞以往并不知情的事宜,有些事,甚至令她暗暗心惊。
好不容易看完信笺,崔莞不由阖了阖眼,以消解心中的惊骇。
原来,她曾猜测之事皆属实,甚至超出了这一切的范涛,自雍城开始,刘珩便一直尾随在她与秦四郎身后,百里,云瑶,媚生香,周薇,张琅……桩桩件件,均离不开刘珩之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再次相见暗交锋(中) 推荐票满2000加更
“……看明了。”崔莞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仍旧躺在竹门前,眼巴巴瞅着自己的仆从。
显然,在地上打滚,滋味并不好受。
“甚好。”刘珩斜斜一倚,慵懒的靠在添了一只软枕的竹榻上,弯唇低笑,“**苦短,卿卿还是早些入屋来罢。”
“诺。”崔莞轻轻应了一声,足下微抬,一步一步,从容地走近竹门,跨过门槛,施施然的行到了刘珩面前莫约五步之处。
这,这小姑子,也未免太大胆了!
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侍婢仆从们,齐齐的吸了一口冷气,将头埋得更低了。
眼下,换做面无表情的人,是刘珩。
他盯着崔莞的眸子微微一眯,如墨般浓稠的眼瞳遽然间变得深不可测,一股寒沉的威压慢慢释出,迎面压向静立的崔莞,“数月未见,卿卿的胆量倒是增进不少。”
“阿挽不敢。”崔莞垂双眸看着摆在几面上的茶盏,平静的说道:“殿下唤阿挽进屋,阿挽便进来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说方才刘珩第二次唤她入内时,并未言及“滚”这一字,故而她这般堂堂正正的走入屋中,也无错。
刘珩怒极反笑,整齐无垢的白齿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胆颤心惊的寒芒,“如此,卿卿便自这屋中滚出去,再滚进来,可好?”
闻言,崔莞心中一阵突突,可面容上却是一片竭力维持的沉静,她无声的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点漆般的眸子,迎向刘珩冷冽的目光,“殿下,今日阿挽刚从稷下学宫归来。”
她的声音平静,淡漠,仿佛在叙旁人之事一般,“稷下学宫开讲当日,阿挽险些受辱,不过幸而未失殿下的脸面。阿挽之言,令学规一朝更改,天下第一贤士匀公,赞阿挽,授人解惑的稷下先生们,亦赞阿挽,还曾以礼待之。”
素来清冽的嗓音,带上几分刻意压低的沉哑,倒生出另一番不同滋味来。
半倚在竹榻上的刘珩,将头微微一侧,盯着那双明澈的眸子,低低一笑,道:“崔莞。”
崔莞眨了眨眼,却未声张,而是静静的等着应有的下文。
刘珩慢慢坐起身,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中,磁沉的声音缓缓自微启的薄唇中传出,“你要入朝为官?”
大晋风气虽放荡不羁,但女子入朝为官一事,从未有过。
他是借此提醒她,无论怎样,她都是一名妇人,此事若传扬出去,现下这些以礼相待的儒生,反倒是第一个将她弃之敝屣的人。
崔莞朱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她后退一步,抬起手,朝刘珩深深一揖,沉声道:“若是这般,只怕阿挽再也无法为殿下效力了,那建康萧氏,还请殿下早些差人接手为好。”
说罢好似想起什么,崔莞仿若看不见那张陡然黑下的俊脸,又开口说道:“还有一事忘了回禀殿下,归来前,萧氏五郎曾开口相邀,让阿挽赴约后日一场流觞诗会,据说王氏郎君也会出席,还有裴氏……”
崔莞的絮絮叨叨中,刘珩的面色愈来愈黑,愈来愈黑,恍如一块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上等好墨,只需泼上水,磨一磨,便可**地挥毫泼墨。
许是看出刘珩的底线即将崩断,崔莞十分干脆的住了嘴,垂头含胸,一副恭敬之姿。
竹屋内霎时间静了下来,便是屋外被夜风拂得沙沙作响的细微声,也能声声入耳。
真是,越来越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