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莞下颌微昂,这是一栋重檐三层角楼,每一处檐角上均垂挂着一只小巧的碧玉钟,钟内悬玉珠,清风拂过,玉钟轻晃,清冽的玉石相击声一阵阵传开,极为悦耳动听。
走在前那两名红袍绿裳的少年,正站在楼前,见崔莞行来,红袍少年不由撇了撇嘴,一脸不屑之色,可藏于眼底的,却又是一抹深深的嫉妒。
“进去罢,主子顷刻可及。”绿裳少年嘴角边倒是挂着一丝谦和的浅笑,但,语气中的疏远冷漠,无需细闻,亦能察觉。
崔莞淡淡的瞟了两人一眼,抬足登阶,笺青原本要随她一同入内,却被红袍少年抬手拦下。
“主子不喜见外人,你退下罢。”
笺青身子一颤,心中却是舒了一口气,也不敢多看崔莞,垂首匆匆沿着原路折返。
望着她好似落荒而逃的身影,崔莞心中略沉,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以这人对秦四郎的侧重,理应不会过于为难她。
敛下思绪,崔莞便转身,慢慢行入角楼之中。
她一入内,当即便有几名容貌娟丽的侍婢上前服侍,只是斟好茶汤,奉上糕点之后,又皆退出,留她一人在屋内独坐。
角楼不似亭台,四面透景,视域开阔,楼中仅有两扇窗棂,然而开得恰到好处,抬眸望去,便可将那一湖怒绽出最后一丝妖娆的芙蕖尽收眼底。
崔莞略微打量了一圈屋中的奢华摆设,又瞥了一眼敞开的大门,见无人留意,便端起几上的茶盏,侧身过身,略微撩开最外一层的襦裙,将那盏清碧明澈的茶汤,略洒了少许在里层的裤褶之上,令人一看,便好似被人饮去了几口。
她猜不透那人的意图,仍是谨慎一些为好。
将茶盏重新搁回几面后,崔莞将襦裙落下,掩去小腿处的水渍,挺着腰身,静静跪坐于席上候着。
然后直至晌午,屋外的树影愈来愈短,仍是无人前来,便是原先进屋斟茶倒水的侍婢,亦不见了踪影。
崔莞也不在意,若是无人来,于她而言,更妙,可趁此一探别院的情形,好寻出离去之道。
想到此处,她便起身,略整了整衣裙,便往门外走去,只是离大门尚有两三步时,便见三名俊俏的少年迎面走来,跨门而入。
三人衣着均有些散乱,宽大的衣袍内似乎寸缕不着,且不言衣襟敞开处,那两点若隐若现的红梅,便是跨门而入时,翻起的袍角下,雪白修长,丝毫不弱于女子的美腿,也这般**裸的呈现在崔莞眼前。
即便崔莞素来沉着冷静,此时眼中也倏的闪过一丝惊骇。
那三名美少年,乌发尽散,俊俏的面容上媚态横生,缓缓朝她走来。
前,左,右三方均无路可行,逼得崔莞不自觉的往后退了数步。
“女郎,绯色来服侍您。”
一声娇滴滴的轻唤,惊得崔莞后背寒意阵阵,她循声望去,开口的正是左侧一名着绯色长袍的少年,浓眉大眼,一眨一眨,仿若勾魂。
崔莞瞥了一眼便急急移目光,可另外两名少年也如绯色一般,满面娇媚之色。
些许晋人喜好男风,故而大晋的南风馆并非少见,权贵豢养美少年,更是司空惯见,这三名少年,一看便是被人豢养赏玩的娈童。
“不必,既然主人无暇分身,阿莞改日亲自登门拜访。”崔莞神情沉冷的道,过后便转身,欲快步绕过那三名少年,冲出大门。
“女郎何必心急离去?”绯色三人虽是一副扶风弱柳的身姿,可身手竟是异常灵敏,崔莞一动,他们便有所察觉,当即后退两步,齐齐往大门一挡,堵住了她的去路。
崔莞的面色有些难看,她稳住微促的心,冷冷一笑,突然扬声道:“凉席冷茶,久候不至,羞之辱之,这便是贵主人的待客之道?”
清冷的嗓音,亦如檐角之上随风轻摆的玉钟,悦耳动听,可即便这声响远远传开,也无人应答。
三名美少年相视一眼,便见绯色上前一步,唇角勾起一丝媚笑,“女郎恕罪,主子正是以礼相待,才命我等来侍奉女郎。”
闻言,崔莞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第二百零四章 背后之人显真容(下)
崔莞甚是不明,这别院主人为何会有如此之举?此前,她不曾来过建康,相识之人也极少,根本未与这别院之主相识,更不曾结怨。
倏忽间,一道莫名的念头隐隐浮现,她心中不由一骇。
“女郎,来嘛,绯色定会好好服侍女郎。”绯色娇滴滴的哼了一声,走近两步便抬手探向崔莞,那似柳枝一般柔若无骨的腰肢也欲贴上前。
崔莞身子一颤,想也未想,再度急急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扫过仍欲欺身而上的三人,喝道:“且慢!”
当下,绯色三人脚步一顿,怔在了原地。
崔莞紧绷的心弦略松了一丝,原本稍有慌乱的神情霎时沉下,她抬起眸,清冷的目光盯了一眼绯色,又逐一打量过另外两名姿容不凡的美少年,唇角突然翘起一丝弧度,道:“想服侍本女郎,也未尝不可,只是……”
她的声音虽仍淡漠,但比起方才的冷冽,已然缓和了许多,不知何时行到角楼,正倚着那名红裳美少年,站在门外目不可及之处悄然探听的华服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振奋之色。
绯色三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才不约而同的道:“还请女郎明示。”
“善。”
崔莞淡淡的应了一声,转身缓步行到几后,慢慢坐回席上,右手肘部抵几,掌心托颌,斜斜的睥睨着三人,似笑非笑的道:“本女郎素来只挑最好的美人。”边说,她的目光边来回在三人之间来回打量,“至于滥竽充数之辈……”
话还未完,绯色的脸色蓦然泛白,他强忍下扭头看向门外的冲动,若是被主子知晓,他们在客眼中乃是滥竽充数之辈,岂还有命乎?
可惜,他虽沉得住气,另外两名同伴却早已惊慌失措,其中那名看似最为年幼,眉宇间仍透着一丝稚嫩的青衫少年,下意识便回头朝门外扫了几眼。
崔莞顺势望去,却未见门外有人,不过,她却是信了这少年的举止。
晋人重礼好名,奉上之物,客弃之不用,则视为主家失礼,此物也断不会再出现在主家眼前。亦如西晋石崇,以美人斟酒劝客,若客不饮,则斩杀美人。
故而,她刻意这般放言,这少年惊吓之余,便做出了本能之举。
由此可见,门外有人!
崔莞心中冷笑连连,不必细想也知,门外之人究竟是谁,她坐直身子,缩回几下的手,悄然紧握成拳,不知不觉中,眸光幽冷。
“女郎以为,当如何辨出最好之人?”
崔莞的沉默,让绯色愈来愈胆颤心惊,他收起眉间的媚态,踧踖不安的垂首望着崔莞,颤声问道:“绯色愿听女郎吩咐。”
绯色的话如一道惊雷,另外两名少年霎时回了神,也急急言道:
“赭色愿听女郎吩咐。”
“柳色愿听女郎吩咐。”
绯红,赭黄,柳青……看来名明如其裳,倒是好认得紧,崔莞挑了挑眉,语气中略带一丝恼怒,“我若知晓,还需你们做甚?”
绯红一听,双眸猛地一亮,“女郎言下之意是……”
“两人先出去候着,本女郎不喜多人同榻。”崔莞抑制住心底窜起的恶寒,眯起眼眸,刻意扫了一眼三人,抬手随意一指,懒懒的道:“你留下罢。”
她指的,正是那名穿青衫,名唤柳色的少年。
“你们出去罢,走远一些,莫要扰了我的雅兴。”
绯色与赭色相视一眼,均清晰瞥及对方眼中的欣然,齐齐行礼应道:“诺。”
话落,两人步伐轻盈的迈出门,接着往左侧走了两步,避开崔莞可目及之处,向那名华服少年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华服少年无声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依言走远一些,以免让崔莞的起疑。绯色赭色二人自是照办不提。
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的崔莞,并未错漏绯色等人出门即刻向左方走去的举止,她心中有了几分把握,进而抬眼看向正站在几前,满脸惴惴不安的柳色。
“过来罢。”崔莞瞟了一眼那张俊俏的小脸,肤白,眼圆,鼻挺,唇娇,怎么看均是一副诱人的容貌,尤其是敞开的衣襟下,那副白皙光洁,弱不禁风的身躯,极具魅惑。
若碰见旁的人,说不定真可共赴巫山**。
可惜,他遇上的人,是崔莞。
“在,在此处?”柳色眼中浮起一片讶然,吞吞吐吐的道:“耳房中有,有榻。”
“不必。”崔莞眉尖一挑,沉声道:“就在此处,你若不愿,就滚出去,唤绯色进来。”
“不,柳色愿意!”
被崔莞一言惊得目露惶惶的柳色,急急行到她身旁,褪履上席,却又手足无措。
他虽非初经人事,可以往均是雌伏,而今服侍姑子女郎,却是第一回,故而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于柳色的无措,崔莞心中则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之所以选中柳色,正是因他的稚嫩,以及涉世未深,不似绯色与赭色那般心思深沉。
“且先过来坐。”崔莞拍了拍身旁的席,屋中的席几共有六张,每张均十分宽敞,莫说是崔莞与柳色,便是再加上绯色赭色四人并排而坐,也无大碍。
柳色依言,紧挨着她跪坐而下。
崔莞借着端茶之举,微微挪开一丝缝隙,将茶盏递到柳色身前,淡淡的道:“喝。”
柳色扫了一眼略少的茶汤,乖乖接手,小口小口的饮尽。
见到茶盏中滴水不剩,崔莞满意的颔首,又道:“转过身去。”
“啊?”柳色低呼一声,颇为不解的瞅着崔莞。
“转过身去。”崔莞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耐之色,“本女郎甚喜美人背,转身,解裳。”
“诺。”柳色不敢再言,急急挪动身子,背向崔莞,又匆匆扯开松松系在腰间的衿带,唰的一下,青衫滑落,仿若白玉一般无暇的后背卒然映入崔莞眼中。
若是平日,她倒是不介意观赏一番,可此时……崔莞悄然将几上空空如也的茶盏抓入手中,趁着柳色尚未反应,用力朝着他后脑一砸!
哼都未哼一声,柳色的身子软软倒在软席上,虽发出细微的响声,但不足以传到门外。
崔莞稳住突突直跳的心,将手中完好无损的茶盏轻轻地搁回几上,随后迅速起身,着履。
她心中暗自庆幸,今日出门穿的是一双丝履,行走时根本不会发出多大的动静。
崔莞慢慢的,几近无声的行到门边,随即猛地跨门而出,朝左侧望去——
“民女崔氏,见过二殿下。”
☆、第二百零五章 君为卿归意难择(上)
“民女,见过二殿下。”
目及门外三道身影,尤其是倚在方才到庭院去唤她,一脸趾高气扬的红袍少年怀中人,崔莞从容优雅的福身一礼。
闻及这声清冷的呼声,那少年惊愕的双眼陡然一亮,忽的站直身子上前一步,微微倾身,饶有兴致的道:“你怎知是本王?”
崔莞缓缓抬首,却未敢起身,仿若芙蕖般清濯的面容上平静无澜,眉宇间却含带着一丝恭敬之意,“殿下的威名,万民皆知。”
她静静的掠过眼前这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与刘珩略微相似的脸庞,同样飞斜入鬓的眼眸,可刘珩眸中幽然深邃,他却是阴狠冷戾,苍白得几乎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容上,透出几分**声色,穷奢极欲的颓倦。
这便是当朝二皇子,上一世逐鹿胜出,登上皇位的新帝!
上一世,她为西阁崔氏时,便曾见过这位今上最为**溺的第二子,哪怕只是远远一瞥,足以铭刻一世。
当时,曾信欲将她献上二皇子之榻,然而携她赴宴之际,恰逢路上巧遇,便是这位二皇子,当街纵马,踏死了一名腹部高耸的妇人,那鲜血淋淋的场景,至使往后数月内,她惊恐万分,恶梦连连。
直至二皇子好男风一事隐隐传入曾信耳中,将他心中之念尽数打消,她方慢慢放下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