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清晨被云瑶唤醒时,崔莞仍是一脸困怠,显然,昨日在山谷中的所见所闻,多少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用过早膳,刘珩便上门寻人,二话不说,揪住人便离开树屋,崔莞又惊又诧,出言相问,岂料却是一句回声都未闻一下。
一路行到营地入口处,她才发觉,墨衣,墨三,墨七,墨十三等人均候在此处,墨三墨七等每人手中都牵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其中墨衣手中所牵,则是一红一黑两匹。
见刘珩行来,一干人抬手行礼:“主子。”
刘珩墨眸转了一圈,淡声道:“准备妥当了便出发。”
“诺。”
齐齐应声后,众人纷纷上马,刘珩瞥了一眼身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崔莞,接过墨衣手中的缰绳,将那匹漆黑如墨,鬃毛油光滑亮的黑马牵到崔莞面前,“你与我同骑。”
“骑马?”崔莞抬头,看向眼前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颅,正喷鼻刨蹄的黑马,心中有些发栗,低声说道:“我未骑过马。”
刘珩瞥了瞥她低垂的小脸,径直将缰绳塞入她白嫩的掌心中,道:“莫要耽搁时辰。”
说罢人虽站在崔莞身旁,却是负手而立,竟是一副不打算相帮的模样。
崔莞眉尖若蹙,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马车坐过不少回,但骑马,货真价实的头一回,至少,记忆之中,并无骑马的迹象。
可当她抓起缰绳,抬首望着马背上的鞍具,一股莫名的熟悉透心而来。
抓鬃,踏镫,跨马,落鞍,行云流水般娴熟的举止,令墨十三等人目瞪口呆。
而直至稳稳的坐在马背之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地上的青草泥壤,崔莞才自恍惚中醒来。
她,竟上来了!?
这般举止,好似曾历经无数次,以至于身子早已熟悉,无需多想,便能自然而然的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崔莞忍不住回头垂眼,对上那双含满笑意的墨眸。
他早就知晓,她擅骑马?
倏然间,崔莞忆起一幕模糊的过往,不过,尚未容她细思,手中缰绳一脱,身子微微一晃,后背蓦的贴上一具温暖的胸膛。
“出山便不用这般骑行了。”刘珩贴在她耳旁一声低语,幽然的目光瞟见莹润的耳尖上泛起一丝嫣红,满意的将手中缰绳一甩,策马奔向出山的小道。
虽说马背上的颠簸,崔莞并不觉有多难挨,然而被那人紧紧圈在怀中,两人仅隔几层薄薄的衣袍,多少还是会有几分不自在。
好在正如刘珩所言,临近出山的小道尽头,一辆青篷马车正静静的候在路口,驾车之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墨十八。
见到与刘珩同骑的崔莞,墨十八显然有些诧异。
轻巧地跃下马背,略冲墨十八点了点头,便撩起衣摆钻入车厢中,刘珩吩咐两句,也随即入内。
少顷,马车轻轻一晃,车辘轳与马蹄声交融汇聚,崔莞静默片刻,待思绪渐平,明晰,方抬头望向倚在车厢内壁上闭目养神的刘珩,问道:“殿下打算去往何处?”
刘珩懒懒的睁开双眸,盯着崔莞平静的眉宇,薄唇勾起,“清河郡。”
☆、第二百五十八章 清河之行所为何
清河之名始于汉,因郡内有一清河流淌而过,故名为清河。
虽说清河郡不比建康繁华瑰丽,却也无愧于大族之乡,清河郡中风光明媚,沿河之畔,碧水潺潺,绿柳依依,时常可见士族郎君风度翩翩,姑子亭亭玉立,或席地而坐,饮歌醉舞;或策马**,狂放不羁;处处弥漫着一股悠然从容。
便是寒门庶民,也大多是衣衫整洁,举止有度。
郊外,一辆清河郡中随处可见的青牛车里,绵软的毾鄧铺满车厢,一张红木小几稳稳的安放在中间,几上摆着清茶熏香,左侧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斜斜的倚着软枕,宽松的衣袍下,隐隐显露出一抹结实诱人的胸膛,他手中捧着一册书简,翻动中时不时抬眼瞥向另一侧的少女。
鹅黄绢裳,鸦发轻挽,拢成少女常梳的垂挂髻,白皙娇嫩的面容略有些眼生,她与男子一般,手中捧着帛书,凝神细看,两人的目光几乎未有半分交流,车厢中弥漫一股令人平和的静谧。
“清河郡……”崔莞合上手中的帛书,眨了眨酸涩的双眸,喃喃轻叹。
“看完了?”磁沉的嗓音缓缓响起,倚在软枕上的男子抬眼扫过她微蹙的眉宇,抬手自一旁的木匣中,取出另一卷帛书,置在几上,“还有一段行程。”说罢垂眸,继续阅简。
崔莞的目光落在帛书上,这本帛书看起来与她手中的相似,大概是载写清河地理志,风俗民谣等有关的琐碎事宜,长路慢慢,用来消磨闲暇无聊之感,倒是极为妥当。
不过,崔莞的目光在帛书上转了一圈,并未伸手拾起,而是移向身前不过一臂之遥的男子,即便连月来对的均是这张脸孔,她仍觉得有些无法适从。
无论是刘珩还是她,甚至驾车的墨十八,以及扮作护卫的墨衣墨十三等人,均改头换面,成了另一番模样。
好比此时的崔莞,容貌虽娟秀,却不及原貌半数,怎么看都只是一名普通世家出身的女郎;而刘珩则是一名相貌平平,风度不减的士族郎君,一路上,对外皆称两人为兄妹,千里迢迢北上,为寻访亲友而来。
如此,加之早已备好的官凭牒书,一路上倒也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怎么?”察觉到崔莞投来的目光,刘珩墨眸微抬,目中闪过一丝不解。
“无……”崔莞摇了摇头,可话应半声又止住,犹豫片刻,她捏了捏手中还未放下的帛书,道:“我有话与你说。”
“嗯?”
一声低应后,刘珩便垂头翻着手中的书简,少顷,仍不见她出声,这才又抬眸望去,却见少女素来平静的眉心已拧成一团,不必细想他也知,这小东西想说的是何事了。
能令她一刻面对生死亦能保持最后一丝沉静清明的心,乱成这般,也唯有……“你是想问崔氏的现状?”
崔莞气息微微一窒,紧捏帛书的小手却缓缓松开,她抿了抿唇,错开目光,低声应道:“是。”
自打得知这一路去的是清河郡,她的心便无一刻真正的平静,欢喜,忧虑,期盼,畏惧,截然不同的思绪缠绕碰撞,令她寝食难安。
内心深处,她仍是惧的,脑海中竭尽全力也搜罗不出半点关于双亲,氏族的往事,便是这种茫然,使得她即便有心询问,每每冲到嘴边,最终依然是哑口无声。
刘珩将手中书简合拢,食指压在蓝色的封皮上轻轻摩擦,“嫡庶有别,崔陆氏嫁入崔氏多年,仅育有一女,而三年前嫡女丧命,崔陆氏大病一场,身子日渐愈下,崔诚与妻鹣鲽情深,并未另结新欢。”
“不过,因无子之故,崔诚族长之位已然不稳,三年来,反声渐起,想必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便会‘让贤’。”
言下之意,也便是说,看似风光无限的二人,实则已是穷途末路。
历来族长之位甚少出现让贤一事,除非现任族长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才会……
崔莞心头一骇,上一世,她亲眼见过太多风光灼华之下隐匿的腌臜污秽,权势当头,手足相残亦为常事。
“殿下。”崔莞忽的向刘珩膝行几步,直至贴近红木小几,无路可行时方停下,她抬眼,认真的对上刘珩深邃的眸子,道:“既然殿下坦诚相告,想必心中已有决策。”
以刘珩的脾性,此番清河之行,定不会空手而归,此前巴陵秦氏的覆灭历历在目,无论刘珩对崔氏起了何种心思,首当其冲的,必然是现下崔氏最为孱弱之处,也就是她的双亲。
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连她都心知肚明,刘珩又岂会不知?
“阿莞别无所求,只祈望殿下在生死之际,保双亲一命。”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将最后一句,亦是最为重要的一句话,言出口。
崔莞垂首轻求,又何尝不是以这般姿态向刘珩示意,她的决然。
刘珩摩擦书简的食指一顿,慢慢坐直身,一双被微微眯起的墨眸,直直的盯着她半露在碎发下的额角,平凡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神情,似恼,又似无奈。
一时间,车厢中恢复了原本的静谧,只是那令人松缓的平和,一去不返。
“孤从未想过要动崔氏。”刘珩不善,更不耐与旁人解释,只是眼前的人是她,这才沉下心,辩解几句,“此次前往清河,孤确实另有打算,不过,与你所思所想无关。”
崔莞闻言,垂敛的眼睫不由闪动了下,仍旧静静跪坐在小几边缘,她自是能察觉到刘珩那道隐含不虞的目光,沉默片刻,见他不在出言,这才回了一句:“多谢殿下。”
刘珩执起书简,还未翻开,低沉的声音便出了口,“往后,不得在孤面前言用谦称。”顿了一顿,又道:“我也不会。”再用孤。
这……崔莞眼中一讶,下意识抬头,却一眼望进那浓如松烟墨般的眸子中,她不由恍惚了下,匆匆移开目光,“诺。”
再漫长的道路,也有行到尽头的一刻,无论崔莞心中如何忐忑不安,牛车还是慢悠悠的行进清河郡。
☆、第二百五十九章 母女相见不相识(上)
微微撩起的帘隙间,热闹与喧哗,夹杂着莫名的熟悉扑面而来。
刘珩瞟了一眼崔莞拘谨的小脸,并未直接前往崔府,而是命墨十八转道城南,牛车在一栋双层高的雕花木楼前停下。
“这是?”崔莞撩帘而望,眼前的木楼似乎是间店铺,门前时不时有身着华裳的姑子女郎进出,然而却让人看不出这是一间经营何等买卖的商铺,因悬在门上的牌匾,乃是一块无字方匾。
刘珩并未打算多言,攥住她的小手,便下了牛车。
踏上木楼前的台阶,崔莞隐隐瞥及敞开的大门内,一片珠光宝气,竟是珠宝银楼,可入了门,她才发觉,这铺子中不但有金银首饰,一侧还有素绸帛绢。
一件件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一匹匹精致华美的缎料,饶是崔莞曾见过滔天富贵,也略有些晃眼,只是,目及悬在堂中木匾上的族徽,她的双眸霎时恢复了原有的清明。
这枚族徽,崔莞甚是眼熟,正与她挂在脖颈,掩于衣襟下的碧玉珏一模一样,不但形似,便是玉珏上的纹络,也被清清楚楚的印刻木匾之上。
华氏。
这间木楼,乃是华氏的产业。
想到此,崔莞不由侧头看向刘珩,无端端的,他来华氏的地盘做甚?
显然,刘珩并未打算与崔莞明说,牵着她的手,举步便往里走。
铺中的姑子女郎虽多,但也有寥寥几名和刘珩年岁相仿的世家子,崔莞与刘珩一来算不得貌若天人,二来身上的衣着饰物也无出彩之处,堂中众人略打量两眼,便移开了目光,继续挑选心仪之物。
“不知郎君可有看中之物?”
店铺中的伙计正忙着服侍贵客,唯有掌柜歇在一旁拨打算板,提笔记账,原本见崔莞几人衣着不显,并未动心思,岂料目光无意间扫过刘珩悬在腰间的羊脂白玉佩,执笔的手愣是一顿,急急搁笔抽身,迎上前来。
墨衣脸上挂起疏离的浅笑,上前一步应道:“吾家郎君与姑子欲置衣饰,无论衣还是饰,须得华贵非凡,且以三月桃夭为底,不知掌柜接,还是不接?”
掌柜面色一正,目光又扫了一眼刘珩身上的玉佩,对他抬手一礼,客气笑道:“郎君来得正是时候。”说着伸手一引,“且随小的来。”
墨衣回头看了一眼,见刘珩面色无异,这才笑道:“有劳。”
与此同时,刘珩松开崔莞的手,缓声说道:“堂中之物,若是有看中的,购下便是。”
崔莞听明话中之意,他并未打算领她一同入内,再转念一思,便颔首应道:“好。”
千里迢迢奔至清河,却一入城便寻到华氏,不必细想也知,定是刘珩与华灼暗中有约,需知,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信雀可不少。
刘珩带着墨衣随掌柜入了内堂,墨十八等人则退到门外候着,少顷,便有一名碧衫女子来引崔莞前往暗室量身,末了又引她返回大堂挑选饰物。
此时大堂中的姑子女郎已离去大半,仅余下一两名闲人在旁,崔莞缓步慢行,漫不经心的看着堂中五光十色的饰物,坦而言之,眼前这一件件五光十色的钗环佩珏,皆为上品,然后她志不在此,再怎么看,也难以入目。
不过,崔莞扫过西面立柜上一枚玉佩时,目光骤然一凝,这玉佩……
就在这时,一名看起来甚是精明的伙计迎立即上前,对崔莞谄笑道:“姑子眼光甚好,这玉雕双螭芙蓉佩乃是晏公亲手所制,大晋朝只此一枚。”
晏公,魏国巧匠大师,传言他所雕制的饰物,浑然天成,栩栩如生,团花似鬓边绽放,鸟雀在发间腾跃,极为罕见。
上一世,她便得过一支晏公制的长簪,爱不释手,时常取下把玩,这才一眼看出此佩的出处。
“姑子可要细看?”伙计虽是询问,却已伸手将玉佩连锦盒一同取下,小心翼翼地搁在崔莞身前的木柜上,这玉佩极为昂贵,原本不该取下,但这伙计见方才掌柜对刘珩的姿态,便认定刘珩等人乃是财不露白的主,因此,这才对一同前来的崔莞百般讨好。
崔莞不知这伙计的心思,只是见他既将锦盒取下,也就打算执起玉佩细细鉴赏,谁知还未容她的手碰到玉佩,忽的从旁边探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抢先一步将玉佩扣入掌心中!
由于玉佩珍贵,又生怕贵客鉴赏时不慎落地损坏,玉佩的小孔上穿着一条精巧的银链,与锦盒相连,那夺玉的手攥了莹润的玉佩,却忽略了那条细微的银链,这才让崔莞及时按住锦盒,扯住银链,同时侧首看向夺玉之人。
一名莫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子,芙蓉面,水杏眼,一点娇唇,雪腮绕鬓,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只可惜,此时此刻,美人柳眉紧蹙,红唇高撅,满面嫌厌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