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夫人不好惹,你想除掉她,只怕没那么容易。”我略沉吟,开口道。
紫罗兰厌恶地说道:“我知道她颇有手段,能在我的近侍中安插暗桩。今天随我出来的二十一人中,竟然就混有四个,不知道府里还养了多少……”
“你带出府的,应该都是平日最为亲近信任的人吧?”
“这是自然,只是她们辜负了我的信任,因此她们以及她们的亲族都要受到罪罚。”紫罗兰连眼都不眨地轻轻说道,不知他的这句话,决定了多少人的生死……
“你每次出门带的人以及人数都统一的吗?”
“看情况而定,像今天到明霄寺上香,十人守在寺外,四人守在殿正门,四人守在后殿,二人守在佛堂中,而近侍长始终随行。”
“按你的安排,不会正好是四人随轿,四人抬轿,近侍长领着十人暗中保护吧?”
“的确是这样的。你且猜猜看,叛徒是随轿的还是抬轿的呢?”紫罗兰莞尔,脸露兴味。
“都有,抬前轿的两个,随轿的两个。”随轿四人,一人开路,一人断后,两人分别守在轿子两侧。出问题的两个随轿,自然是两侧的。她们只要在轿子前行的过程中,暗暗传令说“公子在轿内说,想去南峰山脉”诸如此类的话,同时抬前轿的两人附和,其他人自然信以为真。
“也许你猜对了,只是我从不注意近侍的位置。”紫罗兰粲笑,若琉璃般闪烁。
您不知道答案,让我猜个什么劲……我撇嘴,转而想到,申屠疯子有能力一次掌控四个人,而不被他人觉察,她养的究竟是什么蛊呢?只怕对我出手的那个亲卫,在蹲守申屠府的时候就中了蛊……
“你上次说上门拜访,我每天都呆在府里等,你却一直没来,为什么?”紫罗兰突然敛笑,扬声质问。
“你家不是有亲戚出事了么?我唯恐府上事务繁忙,不敢冒然过府打扰。”那日,连殷都脸色骤变,仓促离开,让我觉得事态异常严重。
“墨台烨然!就是他下套设计冉燮氏的!”紫罗兰怒极反笑,如雨露微润,缓缓而道:“你不妨问问他,两年前督察院副督御史是怎么死的,去年盐运使司运全家为什么会被灭门,还有今年年初暨宁城的知州府……你的夫君,他的灵魂注定是黑暗残缺的,你不觉得可怕吗?”
“真是凑巧,我的灵魂也接触不了阳光,于是渴望着同样的残缺,组成一个伴,缔结灵魂的契约,不再分离。”我垂眸,低声吐诉:“墨台烨然是我的夫,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紫罗兰不语,沉默良久,认真说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说罢,莫名地展颜一笑,刹那芳华。
☆、49九死一生凝翠脉脉3
我一时眼眩,猛眨双眼,生怕自己控制不对美好事物的热情,连忙从怀里摸出药瓶,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恍惚间,融于漆黑的林子传来异样的响动。我下意识熄了火折子,手握匕首,严阵以待。紫罗兰反应甚快,亦不言不语,连呼吸都小心轻缓。
渐渐的,远处那团乌黑被点点火光驱散。我隐隐听到了人声,逐渐听清,喊的竟是“墨台夫人”,“冉燮公子”——只见数十个统一着装的佩剑女子,手持油皮灯笼,一边在林间找寻,一边高声呼喊。
我静默不动,未到穷途末路,尚有多余的心力置疑。
无法看真切,只能大概看到来人头带半圆坡状冠帽,右襟交领单袍的前胸、后背、两肩以及通袖皆有斑斓繁复的绣纹,阔袖束腰宽摆,腰间垂挂方牌。
有几个女子寻了过来,离石壁不过丈余,我屏息静气,暗自思忖来人的身份……
猛然惊觉紫罗兰探手过来,心下一凛,凹洞空间有限,无处躲避。我的身子僵直,任由他的手触到我的坠髻,微凉的指腹缓缓抚上我的面庞,顺着鼻翼,落在我的唇瓣上,随后——紧捂住了我的嘴。
我瞠目,不解他为何会有如此举动,却没有挣开,唯恐惊动洞外女子。紫罗兰的掌心柔若无骨,很软很舒服,问题是——
鼻间满满的脂粉味,即使不浓浊,仍令我双眉轻蹙。我欲屏住呼吸,不经意间,嗅到有别于粉味的香气,若有似无,极淡极浅,这气味还真熟悉——熟悉得让我眼皮一跳。
眼眸低垂,眉心深锁,分神思忖,紫罗兰不知道我是药人,那他现在对我用毒,是要杀我么,外面那群女子是来接应他的?
思及此,手中匕首反转,打定主意,一有风吹草动先抓住紫罗兰再说。我静观其变,紫罗兰却一直没有其他动作,同我一起,隐匿于黑暗之中。外面的女子来回数趟,始终未发现树枝遮盖的洞口,最终全部撤去。
眼见星点火光再度被乌黑吞噬,我一把拉下紫罗兰的手,借着黑暗的掩护,用衣襟细细拭唇。
“她们走了吗?”紫罗兰悄声问道。
“嗯,应该是去别处寻了。她们是什么人?”我没再燃起火折子,手中扔紧握匕首。
“看装扮是守备护军营的。绯袍皂靴,衣上彩织彪纹,配云崖刀,腰挂宫牌,只是……”紫罗兰若有所思地说道。
“她们配的是刀?我以为是剑……”我漫不经心问道。
“剑形刀,单刃开锋。”紫罗兰似乎并没察觉我态度的转变。
“你……看得真清楚啊……”我的嘴角勾起,无声地冷笑。刚才那般情况,以我的眼力,只能看个轮廓,而紫罗兰怎么可能连这样的细节都观察到了……
“我所说的,是一般护军的打扮。本朝禁军,除了直接受命于皇上的内侍卫之外,分别是郾都守备护军营、畿礼营、步军营、骑兵营以及神机营。内侍卫及五营侍卫的服饰各不相同,很好辨别的。”紫罗兰详细地解释道,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我觉得可疑的是,她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崖下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说明你家近侍或者我家春莲,其中有人活着回去通报了。”我心不在焉地说着,摊开刚才抓过紫罗兰丝帕的手,放在鼻下轻嗅。只有藤蔓的鲜根,才会带这样的芳香,而偏偏根茎是最毒的。
“虽说护军出来寻人,是其职责所在,合情合理。但是,事关我的闺誉名节,我娘是不可能大肆张扬,更遑论惊动护军。”紫罗兰语气肯定。
“闺誉名节?”我挑眉,放下了手,哂道:“整个皇都,你跟我的传言,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你娘现在开始担心这个,未免晚了点吧?!”
“传言归传言,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是空口无凭。倘若我俩一起被护军找到,那无疑坐实了传言,到时我娘……”紫罗兰顿了一下,然后笑吟吟地续道:“一定会杀了你!”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杀我呢——我静静地问道。
“我娘不喜欢你,何况你尚未休弃墨台烨然,她自然不会准你娶我过府的。”紫罗兰理所当然地说道,声音微扬,语带不善:“难不成,你想让我嫁予你做侍君?”
这个,似乎不是我所要的答案。眉结未解,见紫罗兰不语,似乎真在等我答话,我半阖目,转而问道:“你的意思是,这群女人是假扮的护军?”
“也不尽然,护军军服是由广储司衙门织造局定制的,哪容旁人轻易冒充……据我所知,现任护军统领是恭王女的人,如此看来,今日之事,恭王女定然脱不了干系,她这是怕我们坠崖没死透,来补刀的。”即使在黑暗中,我仍能一眼看出紫罗兰脸露杀意。
“恭王女,颛顼熙琼?”紫罗兰说,我就听,说不说在他,信不信在我。
“你知道?也是,墨台烨然与她素来不和……本朝只有四位亲王,醇亲王及敦亲王是世袭罔替的宗室爵,当下袭位的醇亲王,终日养花逗鸟,无所建树,而敦亲王在先帝当政期间,就领旨离开堰都回封邑颐养了;恪亲王是皇上的姨娘,先帝亲命的辅政大臣之一,皇上亲政以后,她寻了个托辞,彻底放权,不理朝政了;剩下的一位亲王,就是恭王女了,她的爵位是皇上即位后册封的。”
“也就是说,现在大权在握的亲王,只有恭王女了?”我十分配合地应和。
“这么多年,恭王女一直在扩张自己的势力。我知道她暗地里的动作不少,只是没想到,她把触角伸向冉燮府了……”
我的脑海中闪过墨台妖孽以前跟我说的话——灭口一事,恭王女只会派亲信来干……恭王女如何能保证,派来的护军不会走漏风声呢?
刹那间,我的面皮一抽,几欲变脸,但是嘴一撇,口中缓缓说道:“我见过恭王女,她好像不到而立之年吧?真是年轻有为啊……”
“恭王女曾授封太女,自幼被当作皇储来教养,只是先帝卧病在床的时候,突然下了诏书,改立墨台凤后所出为太女。你说,恭王女现在想干什么呢?”紫罗兰兀自笑得灿烂。
从没有得到过的话,未必会去奢求;正因为曾经拥有,才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比起恭女王的想法,我更好奇龙椅上的懿渊帝想干什么,按年龄计算,恭王女开始培植自己势力的时候,懿渊帝应该也有亲政的能力了,为什么会任凭恭王女在她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地坐大,是真的无力阻止,还是……根本不想阻止呢?按照马基亚维利的《君主论》,一个优秀的帝王,生命中唯一的准则就是维护至高无上的皇权,舍弃自认能舍弃的一切。不知道苍白空洞的血缘羁绊,在年轻的皇帝心里,占多少分量呢……
“皇上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委任右相呢?”我瞟向紫罗兰。
左相是百官之首,执掌监察;右相掌控政与军,左相对右相有约束作用,却没有干涉职能。因而可以说,左相其实是个争上名的鸡肋的官位——当然,前提是,右相之位并无空缺。冉燮左相现在独揽政、军、监察三权,总领各院部尚书与督察院御史,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个问题,你要回去问墨台郡侯了。皇上属意的右相人选,多年来只有墨台郡侯一人,可惜墨台郡侯不愿违誓,因此右相之位至今虚空。”黑暗中,紫罗兰始终面朝我,目光游移,似乎一直在尽力看清我的表情。
“誓言?”据我观察,墨台遥似乎是真心享受现在的日子。
“墨台氏是官宦世族,尤其自从出了一位居中宫的凤后,势力更是如日中天。先帝驾崩之日,特意传墨台郡侯入宫,要她以墨台氏宗族长的身份起誓,全力辅佐幼主,不得有二心。墨台郡侯在皇上即位之后,辞去领侍卫内大臣之职。同一年,墨台氏在朝中司要职的官员陆续去任或者乞骸。”
皇帝即位时,虚十岁,真是一个好年龄,一个外戚干政的好年龄——不知道该说墨台遥毫无野心,还是明白通透。墨台府府门上高悬“致隐”匾额,意寓淡泊名利,宁致以远,旨在避嫌……而今的墨台氏,依旧得沐圣眷,隆享皇恩。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我岂不是很无辜?”我刚回过味来,权势纷绕,派系斗争,与我何干,凭什么我要遭受这一切?
“无辜?你娶了墨台烨然是个不争的事实!”紫罗兰提高了声音,不悦地说道:“墨台烨然运气好,长相酷似皇太君,因而皇太君对他亲睐有加,长年留他在宫里,与皇上结伴,皇上自然与他亲近,对他甚是信任。我初时以为,墨台烨然会被封为凤后,直到接到消息说,皇上口谕,赐予墨台烨然任意调遣内侍卫的权力,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头要痛了——我最怕麻烦,偏偏麻烦频频找上我,有意思的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大的麻烦一直在我家……
紫罗兰点到为止,忽地嫣然一笑,道:“这么多年,墨台烨然坏了恭王女不少好事,早被恭王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而你,既然是墨台烨然的妻主,自然‘备受照顾’。”
“你知道得真是详细啊……”我只能如此说道。
“现在后悔了吧?只要你休了墨台烨然,入赘冉燮府,我娘定能保你……”
能保才怪,你娘连你都保不住,不然现在也不会跟我一起窝在这儿“雨夜听风”了——转念一想,从刚才开始,我就感到古怪,紫罗兰不是要杀我么,为什么还会跟我说这么多?等着我毒发?毒下在丝帕上,经由他的手至我唇上,纵是剧毒,浓度已经无法致命,寻常体质的人,可能呼吸、心搏不规律,顶多加上头晕呕吐。
蔓藤佩于身,宁神镇静,防蛇虫;捣烂外敷,止血,去蛊毒,愈疮毒……紫罗兰的右臂,伤势那么严重,却能很好的止血,莫非他的身上,不只丝帕有毒?!
心神微动,我徐徐倾身靠近紫罗兰。他的右臂,血腥远远盖住了其他的气味。我又欺近他的颈肩,血的味道淡去,可是混杂了脂粉味,不好确定。我的脑袋往下移,挨着他的前襟嗅闻着,香气愈郁,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袍。
“你……你要做什么?”紫罗兰的身子后移,紧紧贴住了石壁。
“你在衣服上熏了什么?”我凑近,紫罗兰里衣的香气更重。
“熏……什么?”
我抬眼看去,紫罗兰一脸怔忡,慢半拍地想到了什么,就见他美目张大,惊呼出声:“你是不是哪里难受?我……我刚才一时情急,没注意……”
紫罗兰一脸无措,伸手想碰触我的脸,却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中,随即胡乱拍了拍着我的肩头,又按了按我的胸口。我迅速抓住他乱摸的手,他又气又恼又自责的样子,让我迷惘,无法分辨真假。
“为什么我会难受呢?”我不动声色地反问。
紫罗兰用的是钩吻,用浪漫主义文艺地描述,钩吻生情花,相思之苦,肝肠寸断——吃下去,毫无疑问会“断肠”,殉情首选;按毒理作用,葫蔓藤科植物,有毒成分是生物碱,烈性神经痉挛毒素,忌食,进入人体不会沉淀,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支配脊髓神经元,致使肌无力、呼吸衰竭、心室颤动。一旦混入罂粟科紫堇属植物之后,能在瞬间与血浆蛋白融合,是个非常好用的毒物——我给簪子与武器淬毒的原材料之一。
“我用的香料有毒的,沾到闻到都没事儿,就是不能入口……你……你的唇上刚才染了毒,快擦净……不然……不然你会死的……”紫罗兰慌乱地说着,右手不小心撞上了石壁,话音顿消,呜咽地缩成了一团。
见状,我犹疑片刻,终是收起匕首,燃起了火折子,未必是信任紫罗兰,只是姑且选择相信。
“我给你上药,你别乱动。”我轻叹,俯身扶好紫罗兰。
“你的毒……”紫罗兰忽地扬起脑袋,温润的柔软烙在我的唇瓣,嫩滑的舌轻轻舔过我的唇畔。
我傻眼,眼前是紫罗兰半阖的眼眸,闪烁着璀璨的星子,异常明亮,身子被动地后倾……“咚”的一声,我的头部磕到了洞岩,好大的响声——我没揉脑袋,而是揉胸口,心狠狠地漏跳了几拍。
“你干什么?莫说我没中毒,倘若我唇上真有毒,你这么……呃……过来……那就……”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只能含糊咕哝。
紫罗兰桃面如朝霞映雪,眼波荡漾,微扬了扬小下巴,道:“我的体质不适合学武,因此,从小就与这个香料为伴,只要不是直接吞食,就不会有事。”
闻言,我蹙眉。纵然每次食用的量不致命,但是长期如此,神经细胞易兴奋,能量消耗过大,导致精神倦怠,脑力不足;同时肢体处于多发性痉挛,可能致残。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开口道:“你有那么多的近侍,何苦如此呢?”
“我不相信她们。”紫罗兰意外地坦白,直视我,道:“就像今天,她们中就有人背叛了我。”
这一次沉默更久,心情复杂,我只能说:“你该学着信任他人的,这样自己不会活得太痛苦。”
暗暗自嘲,我何尝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论调啊——我每次付出信任,都犹如赌命。
“我是在学着信任!”紫罗兰飞起眉眼,如琉璃的眼珠盈满得意:“我正在试着信任你,你既然爱我,就一定不会背叛我的,对不?”
面对紫罗兰这双炽热异常的眸子,我说不出决然的狠话,只是委婉地说道:“一般情况,爱人是不会背叛对方的,但是——你首先要搞清楚,对方是否真的爱你。你从哪里看出,我爱你的……”
“我长得比墨台烨然美,对不?”紫罗兰若猫儿叫般囔囔。
我干咳,迅速撇下眼,全神贯注地盯着紫罗兰的伤臂,嘴上回答:“各有千秋。”
“墨台烨然什么事都不跟你说,而我什么都给你说。”
“我家夫君什么都不说,是等我主动去问,如果我问了他还不说,说明他等着我去猜心;至于你,你什么都说,但是我要费神去判断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更累。”
“你不相信我,为什么呢?”紫罗兰诘问。
“按你的理论来说,因为我不认为你爱我。”我波澜不惊地说道,仔细给紫罗兰上着药粉。
“你爱我,而我让你跟我在一起,这对你而言,已经足够了,不是么?”
“这样的爱,过于卑微,我嫌太累。”我抬头,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