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只剩下她和嬴纵,沈苏姀浅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嬴纵的手,抬眸看去,那张刀削斧刻的面容上满是沉色,薄唇紧紧抿着,刀子一般。
沈苏姀眼神暗了暗,忽的倾身将嬴纵的腰身抱了住,侧脸贴在他胸口,身上香软的气息带着一股子安抚,将嬴纵眼底的沉暗一点点的消融,嬴纵抬手搂住她,气息终于鲜活了两分,沈苏姀默然一瞬忽然道,“回君临看看吧。”
嬴纵并不意外沈苏姀会说这句话,可他揽着沈苏姀腰身的手还是骤然收紧了,沈苏姀心底闷闷的,又沉默半晌才重复道,“回君临看看。”
嬴纵的手臂收紧,直勒的沈苏姀腰背发疼,沈苏姀未加阻止,只看了窗外一眼道,“雪停了,正好行路,从这里到君临至少要二十日,你得快些出发才好,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不好,早前虽然得了你去求的药,可老人家到了这个年岁是说没就没的。”
深吸口气,沈苏姀替嬴纵做了决定,“明日就走吧!”
嬴纵沉默着不语,沈苏姀不由的抬眸看他,甫一抬睫便对上嬴纵深沉的眸子,墨中泛蓝的眼底满是沉凝和不舍,只叫人看的有些心疼,沈苏姀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闷痛抬手抚上他的脸,“浮屠已定,你无需为我担心,此番回去君临是为了见老人家最后一面,却不得不防会有人对你不利,依我的意思,不若带着天狼军一起回去!”
嬴纵闻言眼底幽光一闪,并无认同之意,沈苏姀一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北魏趁着内乱入侵大秦,可倘若你只打算孤身回君临,我是不放心的。”
嬴纵一把按住沈苏姀落在他面上的手,摇摇头,“独身来去,无人可以伤我。”
沈苏姀沉眸,知道他的决定无法更改,只好忍着未再继续劝告,这些日子两人琴瑟和鸣,除了因她身子不好发生了点小小争执之外再没旁的,她心性亦阔达了许多,早就做好了两人不能像平常的夫妻那般长相厮守的准备,可还是没想到变故来的这样快!
沈苏姀心气儿恹恹,嬴纵却看着她欲言又止,“本要带你去昆仑……”
到了这个时候还念着此事,沈苏姀心底一叹摇摇头,强扯出两分笑意来,“昆仑何时都能去,可是太后娘娘在生死关头却是不等人的,既然明日便走,眼下也该叫容飒去做做准备。”
沈苏姀说着便放开嬴纵出去喊人,容飒在门口候着的,听到沈苏姀的声音立时便出现,沈苏姀面上带着薄笑让容飒下去打点行装,容飒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低低应了一声下去了,香词在外面听到,也是微微一愣,眸一抬便见自家主子失了魂似得站在门口。
沈苏姀的确有些失了魂,在说那句“回君临看看吧”的时候还算利落果决,可真的吩咐容飒准备行装的时候才感觉到一股子寒意从脚底漫了上来,这一次和早前她离开大秦之时那种天塌地陷的痛又不同,是绵绵的,好似夹杂着寒气的牛毛细雨一般洒在心间,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可不多时那寒意就会散入四肢百骸,连思想都被冻住,整个人木讷失落却又无可发泄,沈苏姀的手一直落在门扉上,保持着开门的动作,容飒已经领命退下,除了十步之外的香词之外,门外并无一人,僵直的站了许久,沈苏姀终于被一道有力的臂弯揽了回去!
门扉合上,嬴纵抱着沈苏姀大步入了内殿,走过重重轻纱,他将她重重压入了香软的锦被之中,身子悬在她上方,嬴纵目光深邃的与她四目相对,看了她半晌才沉声道,“只要你说让我留下,我便当做不曾看到那封信!”
沈苏姀鼻头发酸,喉咙发哽,她定定的看着嬴纵的脸,没说出嬴纵想听的话,而是忽的抬手圈住他的脖颈吻了上去,带着压抑感的热情,因为不安而生的急切,沈苏姀腰身用力,一个翻身将嬴纵压在了身下,娇软的身子附着而上,香甜的丁香探入,急切的卷着他的气息不住的索取,两人气息交融身子紧贴,沈苏姀捧着嬴纵的脸深切的吻着,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平复她心底沉甸甸的空茫,这样的沈苏姀教嬴纵为之疯狂……
午时刚过紫垣殿便闭门谢客,听闻嬴纵要回大秦,闻讯赶来的嬴华庭和来看热闹确定消息真假的谢无咎都被挡在了门外,容飒和香词站在外头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回答,可就是不让路,嬴华庭不知道这屋子里头发生了何事,可不代表谢无咎也猜不出来,他一双桃花眼微眯,兴味的笑了起来,眼底闪出两分幽光,笑意里头带着某种期待的光芒。
见香词和容飒两尊门神似得没有让步的可能,谢无咎又往那屋子里瞟了一眼摇着折扇转身而走,嬴华庭跺了跺脚,也至少先回去一步,没多时沈君心也得了消息,过来之时依旧被挡在了门外,沈君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黑沉的站了半刻钟才离开。
暖意盎然的屋子里,温度不断地攀升,欲望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压抑的不舍让两人都失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沈苏姀热情如火,嬴纵更恨不能将沈苏姀吃拆入腹,抵死缠绵,直到沈苏姀腰背酸软的快要晕过去两人才平静下来,温热的浴汤之中,沈苏姀眸光迷离的倚在嬴纵怀中,娇软的身子浑似无骨的由他抱着,许久许久之后她才有力气开口说话,“回君临之后,将煜王的身份公之于众吧!”
嬴纵抬手抚着她光溜溜的背脊,美好的曲线在他带着茧子的掌心之下轻微的震颤,引得他受了蛊惑似得愈发留恋不舍,听见此话嬴纵眸色微暗,低低“嗯”了一声。
“当初淑妃娘娘与加害贵……欲加害母亲的时候我们都以为煜王并不知晓这些,可后来想一想我却有些怀疑了,此事当时便该好好查一查的,不过眼下无论他是否有参与我们都不可手下留情了,天寰宫既然知道了真相却执意立煜王为太子,可想而知其中必有煜王的手段,煜王从镇北军中回的君临,恐怕连镇北军中亦有变故……”
沈苏姀那一声“贵妃娘娘”几乎脱口而出,幸而反应过来改了口,嬴纵因她这般眸光一柔,低头去亲吻她的肩颈,“我必然会速速归来。”
再速速归来也要一月半,沈苏姀闻言眸色又是一沉,口中劝道,“当然是先安了君临之事要的紧,我在这里又不会跑掉。”沈苏姀说着懒懒一笑,见面颊埋进他颈窝里,“我等你。”
嬴纵胸膛一阵起伏,只紧紧抱了她的身子不语,沈苏姀今日里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放纵,实在是累极了,在嬴纵的爱抚之下没多时便有了困意,浴房里头热气袅袅,握在嬴纵怀中又觉安心,不知不觉便当真睡了过去,嬴纵看着沈苏姀余韵未消的面容暗了眸色,细细为她清洗一番才扯过浴袍裹住她将她带回了床榻之上,等着沈苏姀睡熟他才穿了外袍走出了内室。
外头已经暮色初起,嬴纵将屋子里的灯火点亮,打开门唤了容飒进来,吩咐道,“请孟先生过来一趟。”吩咐完毕便起身去了一旁的小书房,展开信笺纸速速落下一页小字,而后便将信笺折叠好放在了信封之中,稍坐了一会儿,容飒便和孟南柯一同到了,嬴纵将信笺交给容飒,吩咐一句,“送去苍穹。”
容飒接过信退出去,那边厢孟南柯蹙眉问,“当真要回君临?”
嬴纵二话不说回身落座,点点头道,“请先生为我此行卜测一卦。”
孟南柯和嬴纵接触不多,嬴纵是知道孟南柯的身份的,却因为情有可原并未对孟南柯生出敌意,相反,眼下沈苏姀身边并没有几个得力之人,而孟南柯无疑是最为靠谱的一个,就凭这这一层意思他对孟南柯也还算敬重,而孟南柯听到他如此直白的话之时却是一愕,嬴纵这样的人似乎不是个事事信奉天命的人,孟南柯眉头一皱道,“王爷为何不自己卜测?”
往常嬴纵行事之前也没有一定会占卜吉凶的习惯,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显得有些慎重,闻言只淡声道,“测人不测己。”
孟南柯了然,点了点头便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板,左右看看,自己去了小书房,嬴纵见此并不跟着,只将目光落在了内室的方向上,小书房里,孟南柯将铜板随意洒下,而后目光便在三枚铜板的方位上细细测算起来,不多时,他的眸光猛地一沉!
嬴纵转眸便瞧见孟南柯面色平静的走了出来,孟南柯情绪收敛,分明半分未露,可嬴纵还是皱了皱眉道,“看来是大凶之兆!”
孟南柯眼底闪过讶异,心中叹服嬴纵的眼力面上眸色深凝的点了点头,“此行路途畅通,可到了君临恐有牢狱之灾,除此之外,声明必有损。”
牢狱之灾,他堂堂的大秦秦王为何会有牢狱之灾?!不必多想便能知道眼下的君临已经有无数的阴谋算计在等着他了,若是常人听闻此话必定面色大变,可嬴纵却只是淡淡颔首,而后便道,“再算一卦吧,算一算我的死劫在何时?”
孟南柯皱眉,不知嬴纵今日是怎地了就要一路算到底,何况生死大劫这等事非同寻常,一旦算出来还可能引发更大的波劫,所以越是能看破天机之人越是不会为自己卜测,孟南柯本有心劝一句,可看到嬴纵不动声色却不容置疑的面容之时才叹口气又去了旁边小书房内,刚走出两步,嬴纵又道,“算一算应验在何地何人身上吧。”
孟南柯听着这话点了点头,嬴纵坐在外头冷峻的面容仿佛要融进他身后的夜色之中,他从不怕这等波劫,却有些好奇,欲要了他性命的是不是当真就是嬴策!
这一次孟南柯需要的时间有些长,中途嬴纵又去内室看了沈苏姀一次,见她睡得十分熟他才放了心,沈苏姀累极,此刻睡得正是香甜,可眉宇却还是笼着的,仿佛在睡梦里也有发愁的事,嬴纵看的心疼万分,想着今后的一月之间做恶梦醒来再无人在旁侧心底更为挣扎,想不走了,想绑了她带回君临,想叫她就在他看的着的地方,万般心绪纠缠,可他还是要做最理性的判断,正因为如此才更觉煎熬,抬手抚上沈苏姀的眉间,轻揉了一会儿沈苏姀才将眉头松开,嬴纵痴痴看了她半晌,直到外室传来声响他才回过神来,估摸着孟南柯已经卜测完了,他这才掖了掖沈苏姀的被角转身走了出去。
刚走到外室,入目便是孟南柯惨白的一张脸,孟南柯修为高深,可不是个随意暴露自己情绪的人,如此的面色除了嬴华庭醒来的那夜嬴纵还是第一次见,眉头一皱,他心底立刻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却仍是窗边榻上落座,又抬手请孟南柯入座之后才道,“说吧。”
孟南柯眸色复杂的看着嬴纵,欲言又止。
嬴纵皱眉,“我虽未自己测算过自己的命格,可若我这般手染无数人命之人注定不会平顺,无论死劫有多少都尽数说来吧!”
嬴纵未替自己算过,青袂替他算过却为了不为他制造业障所以不曾点破,这一次嬴纵却是什么都不顾了就是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大劫在何时何地,只有知道了他才能提前安排好一切,他抱着这样的心思,看着孟南柯的面色只以为是自己要经历的死劫太多,他并不在意这些,见孟南柯还在犹豫便道,“但说无妨。”
孟南柯终于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色,回头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而后才看着嬴纵道,“你的波劫的确不少,可称得上死劫的只有一遭,应验之地在青龙箕位上!”
青龙居东,箕位……
嬴纵眉头一皱,这岂非就在苍穹一带?!
眯了眯眸子,嬴纵面色如常道,“应验之人呢?”
本以为应验之地应该在君临,却没想到会是在漠北一带,他倒是有些好奇这应验之人是谁了,却不想他问话一落,孟南柯看着他的眸色愈发复杂,凝视他一瞬才语声发沉的开了口,“卦象之上表明,应验你死劫之人与你天宫合正命星相应却又波劫频发命缘凉薄,虽有夫妻的姻缘却无累世的牵连,此人——正是小苏。”
孟南柯语声低沉的说这话,在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嬴纵的眸色已微沉,然而等他话说完,嬴纵面上却是和风过境再无半点不虞,连孟南柯都对这个结果惊诧而痛怒,可嬴纵竟然没有一点儿意外之色,他只是稍有一息的失神,而后便唇角便扬了起来。
孟南柯仔细的听着内室的动静,确定沈苏姀大抵在休息之后才低声开了口,“这命格表明小苏是应验你死劫之人,依我看,此番你回君临之后暂且不必急着回来,这卦象上说着死劫应验的时日就在近一年之内,等过了这一段你再出现吧。”
应验的意思就是说嬴纵会因为沈苏姀而死,而要避开这波劫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先不要见面,孟南柯这建议十分可靠,嬴纵面上却是不置可否,他只抬眸看定了孟南柯,语声从容不迫却又不容置疑,“这件事,莫叫她知晓!”
孟南柯看出嬴纵并无打算听他的建议,他想了想还是肃了眸色,“你和小苏既然真心相待还是注意些的好,这卦象并未说应验之法,或许你二人会有误会会产生争执,倘若一不小心酿成大祸让你二人再无挽回的余地可怎么是好?!”
孟南柯没说“你连你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的话,因连他都看得出来嬴纵心中沈苏姀才是第一位,便想着用他二人的感情来规劝,却不想嬴纵听到他这般说却是摇了摇头,“这一点不必担心,我和她之间不可能有误会和争执,我此生必有死劫,倘若应在旁人身上我还觉不值当,可若是她,我便应了劫又何妨?”
微微一顿,嬴纵又看向孟南柯,“当初,是你帮她算了我和她之间的缘分的吧?”
正因为孟南柯算了,沈苏姀才将错就错的离开了大秦,孟南柯只觉得嬴纵在这一瞬间气息有些发冷,可等他再看之时却见嬴纵又意态从容起来,一时间只以为自己看错,他点了点头,那边厢嬴纵了然一笑,眸光却深邃而叹然,“既然是你算的,你便该知道我和她……我和她原来是不能修成正果的,可天命并非一成不变,若能成功历劫,想来与我和她的缘分也有助益,这正是我所求,我又何乐而不为。”
嬴纵话语平静,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期待,一旁孟南柯听着却是被嬴纵震住了,这并非是一般的劫难,所谓死劫,便表明历劫之人有极大的可能死去,然而孟南柯没想到嬴纵不将生死放在眼中便罢了,却是抱着以历劫来改天命的念头,他深深看着嬴纵,一时不能言语。
嬴纵却不管他的表情如何,只淡淡开口道,“此事莫要叫她知晓,否则她必定会躲去哪里再不见我,我明日便会离开,我走后她这里还劳先生看顾,近来浮屠亦不会平顺。”
孟南柯回过神来,眉峰微皱,“我自会尽力护着她,她这半年来身子积损太过,委实不该再卷入这些纷争之间去,太劳心劳力……”
嬴纵听着也是皱眉,默然一瞬却道,“我信她。”
纵然万般不愿,可分别势在必行,他在时他护她,他不在时,他信她!
两番卜卦时辰已晚,没多时孟南柯便告辞,嬴纵交代了不见任何人便又回了内室去,沈苏姀仍然睡得香甜,他褪下衣袍上的床上去挨着她躺下,抱着她痴痴看了一夜,沈苏姀安稳的睡了一夜,可等到第二日醒来之时身上的腰酸背痛依旧未得缓解,待看到身上的痕迹,这才知道昨日闹得有多狠,可此时她顾不得恼嬴纵,因为他要走了!
外头积雪未融,和厉王的战事又刚刚落幕城里城外都是一片混乱,沈苏姀醒来之时嬴纵已穿戴齐整,见外头天色尚早也不叫她起身,只抚了抚她的脸便欲自行离去,沈苏姀默然不语,他不叫她送她亦应了,却是转身从枕下摸出前几日重华留下的那一块玉玦为嬴纵挂在了腰间,动了动唇,没能说出分别保重的话……
嬴纵唇角勾起两分笑意,将她塞进锦被中,“再睡一会子,为你上了药,醒来就不疼了。”
沈苏姀怔怔看他半晌,神色好似没睡醒似得有些失神,而后便听话的将眼睛闭了上,只觉得嬴纵在她窗前站了良久,又觉得他倾身而下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再然后他的气息就不断地远去,沈苏姀闭着眸子,甚至没听到一丁点儿脚步声和风声,身子在发僵,呼吸都变轻了,过了许久,沈苏姀再睁开眼时屋子里果然已没有嬴纵的身影!
沈苏姀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轻纱四垂,罗帐上的合欢花花纹依旧鲜妍缠绵,分明一切都还和片刻之前一模一样,可却又完全不同了,沈苏姀怔愣良久,胸膛无起伏眼神无焦距,黑亮的眼底生气一点点淡去直至完全沉寂,就这般无声无息僵直着身子躺着,就连外头的天色都在一点点的变亮,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抬手覆住了水光氤氲的双眸……
☆、027 先睡了他!嬴纵返回?
钱朵朵至正殿拜见沈苏姀的时候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男式窄袖劲装,身段纤娆,双眸雪亮,年轻的面庞上英气多过稚嫩,黑亮柔软的发高高挽起做马尾,活脱脱一个小公子模样,在香词的带领下钱朵朵进了暖阁,甫一看到坐在暖阁上的人她大眼睛便是一眨,这不过一夜不见,却觉得这位郡主娘娘好似有些不同了……
“朵朵拜见郡主娘娘。”
钱朵朵清脆的话语落定,正看着书的沈苏姀这才回过神来,放下手中书册,看向钱朵朵的眸光隐隐发亮,而后唇角扬起,“快起来。”
钱朵朵闻言便起了身,见沈苏姀向她招手便朝那八步龙凤榻走去,沈苏姀今日里只着了一件十分素淡的月白色长袍,未系腰带,外袍空落落的罩在她身上,墨发未束,只用个墨色的发簪在脑后挽了个小髻,白衫乌发,不施脂粉,周身亦无一样饰物,分明是最寻常简单的打扮,可钱朵朵还是觉得眼前的沈苏姀美艳不可方物,只是不知为何她今日里比昨日要显得慵懒低落些,眉宇之间也笼着几分轻愁,笑意亦没有昨日来的明朗。
“在殿中住的还习惯吗?”
沈苏姀拉着钱朵朵坐在自己身边,看着她这一身男儿装的打扮更是触动了她心底的那一片柔软,看着钱朵朵的目光亦更为和善,钱朵朵看出了沈苏姀对她的善意,眸光之中没有畏惧和好奇,却是溢满了坦荡荡的真诚,点点头道,“虽然没有寨子里自由,不过这王族的屋子的确要金贵的多,多谢郡主娘娘收留!”
钱朵朵的娘去得早,钱万贯一个大男人在军中带着她并不方便,便将她留在了当年做土匪的寨子里,那寨子里的匪盗本就不是恶人,后来钱万贯跟了商王之后那寨子便作为普通村寨保留了下来,虽然不作恶,可寨子里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匪气,钱朵朵在那里长大,自然也受到了影响,说话礼数那些并不十分讲究,且喜欢直言直语。
沈苏姀倒是不介意她那匪气,相反更为喜欢,便道,“你在这殿中只管住着便是,无需拘束,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还想偷跑吗?”
沈苏姀态度亲和,钱朵朵闻言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缩了缩脖子眼底确有亮光簇闪,犹豫道,“昨日郡主娘娘说我不偷跑也可以打仗,郡主娘娘这话是个什么意思朵朵还没想通,郡主娘娘不知道,我爹那人脾气好像一头犟牛一样,根本说不通……”
沈苏姀听得发笑,钱朵朵语气里头还有那不甘心的念头,她却不说昨日她那话是什么意思,只是问,“你的功夫都是谁教你的?”
钱朵朵闻言眸光微亮,却是有点赫然的一笑,“是寨子里的二叔伯教的,二叔伯当年和爹一起出来为老王爷做事,后来二叔伯打仗的时候伤了腿就回了寨子了,我的箭术是二叔伯教的,可是说起武功,嘿嘿,我武功不好。”
沈苏姀了然的点点头,目光落在了钱朵朵的身形上,这么一看倒是发现钱朵朵的身骨在女子当中竟然是十分适合习武的那一类,她眼眸微眯,忽的想起了昨日钱朵朵和沈君心撞上之时的摩擦来,不由笑看着她道,“你和王爷有过节?”
钱朵朵是爱憎分明的人,哪怕沈苏姀是沈君心的姐姐她也是不会因为沈君心而迁怒沈苏姀,此时听到沈苏姀的问题笑容却一淡,哼了一声道,“王爷身份高贵,我不过是个乡野出来的黄毛丫头,哪里能和王爷有过节……”
沈苏姀忽的笑出了声来,“看来过节还不小!”
钱朵朵心底对沈君心有气,适才这话却是有些对沈苏姀撒气的意思,她自知这点,见沈苏姀不生气她也不矫情,这才轻咳一声将实情道来,“其实也不算过节,只是大半年前王爷还是世子的时候我做过几日王爷的伴读,那时候王爷刚回来浮屠,整日里少言寡语的,老王爷想着我和王爷同岁,便让爹把我带进了宫来,说是伴读也不过是为了王爷解个闷儿罢了,我本看在老王爷的面子上打算乖乖地在宫里待上几日的,哪知道王爷心高气傲根本就不搭理我,不搭理我我也得尽心伺候啊,可是有次因为不小心把王爷的一张画弄脏了王爷就大发雷霆,说我粗俗顽劣不像个女孩子之类之类,反正就是叫人把我赶出去了,当时我爹以为我闯了大祸便去老王爷那里请罪,还在王爷的宫门之前跪了半日,可我不过弄脏了他一张画,他把我赶出去也就算了,却要叫我爹快三十多岁的人跪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因为这事好些人戳我爹的脊梁骨,说的话可难听,还有人说我爹为了升官是想把我塞给王爷……”
钱朵朵越说背脊听得越直,语声虽然带着怒意却又有些压抑的委屈,沈苏姀看她的神色不由得一叹,这姑娘本就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因为自己叫父亲受了屈辱,换了她自己也要记仇的,沈君心早前在沈府发火骂香书的样子她还记得,委实是不给人留情面的,沈苏姀心底暗叹一声,算是明白了钱朵朵对沈君心的抵触了。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王爷是王爷,高高在上的很呢!”
钱朵朵气呼呼的总结一句,抬眼看沈苏姀之时正对上她带着淡淡笑意满是包容的眸子,她气的正凶,也算是在说沈君心的坏话,待和沈苏姀四目相对之时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底咯噔一声,忽然有些怕沈苏姀降罪于她……
可沈苏姀却这样温和的看着她,不仅不怪她身为臣女出言不逊,还好像十分理解她似得,钱朵朵怔怔看着沈苏姀泰然的模样,忽然就想到钱万贯在她耳边耳提面命的话,说这个郡主多么多么杀伐决断多么多么风华天成多么多么沉着睿智多么多么是女子的典范……
钱朵朵昨日见沈苏姀之时只觉得沈苏姀生的极美,气度也和寻常女子不同,不仅如此还准她穿男人的衣裳,要说对沈苏姀的印象她还真的描述不出来,可到了此刻,离得这样近,又说了这么多话,再看沈苏姀之时钱朵朵忽然觉得他爹那样的粗人这一次用在沈苏姀身上的那些温雅词儿用的极对极准,钱朵朵忽而红了耳根,只觉得自己适才的那些抱怨和怒意让自己变成了个小丑,在这个白衫乌发的女子面前低到了尘埃里!
好似看出了她忽如其来的窘迫,沈苏姀笑意顿时一深,摇了摇头道,“为了一张画便如此大做文章委实太没气度,你气的很对。”
钱朵朵又是一呆,全没想到沈苏姀竟然站到了她这一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向自诩侠义豪情的钱朵朵也有些赫然了,她的性子是直来直去遇强则强,对于沈君心那样的强权剥削敢于抗争鄙薄,可对于沈苏姀这般身份尊贵却又半分架子都没有的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想了想竟是解释道,“说起来这事也有我不对,那张画名叫《伽南秋水图》,是王爷画了好几日的,就差最后一点就要画完了,却被我给毁了,我……我也有错。”
若钱朵朵只会一个劲儿的冲动记仇的倒也罢了,偏生她还是个会认错的,沈苏姀眼底微光一闪,笑意更为满意起来,心中对钱朵朵也愈发喜欢,可听到那“伽南秋水图”几字她却是微怔,挑眉道,“是个什么样的图?”
钱朵朵想了想正色道,“画的是一出邻湖的高阔水榭,然后画上还有个穿白衣的女子,那女子是最后画上去的,人像还未画完就被我给弄脏了。”稍稍一顿,钱朵朵眼底少见的闪出几分好奇的亮光来,“说起来王爷对那张画很是用心的,光是景致就画了三日,那人像更是小心谨慎至极,我瞧着,那画上的女子恐怕对王爷意义重大!”
钱朵朵兀自说着,雪亮的眸子充满了戏谑和猜度,沈苏姀却忽的一怔,瞬间明白了沈君心画的是什么,她心底不由得有些感叹,彼时沈君心被她命人绑回了西楚,必定会念她,却是不曾想到为了一张画叫他发那样大的火,沈苏姀心底十分平静的感叹着,听到钱朵朵这明显带着桃色八卦的语气却有些失笑,莫说沈君心眼下还小,便是他往后存了什么念头也是旁人而非是她,摇了摇头,沈苏姀看着钱朵朵清秀明亮的面容目光一深,脑海之中忽然联想到了别处去,一时间面上的笑意意味深长起来……
钱朵朵见沈苏姀看了自己一眼便笑的似一只慵懒的白狐狸只觉得背脊发凉,正有些不安之时外头骤然响起了脚步声,香词在外轻声道,“主子,小王爷到了。”
沈苏姀脑海中还在想什么,闻言立刻眸光微亮,看了钱朵朵一眼道,“快请进来!”
钱朵朵一听沈君心来了,背脊立刻一挺,面上再也没有适才的赫然神色,一双眸子更是亮的好似刀子一般,沈苏姀看着她这幅上战场之前的势头只觉得有些好笑,一转眸沈君心一身银色的王袍正走进来,面上本带着笑意,却在看到钱朵朵的那一刻笑意一沉,脚步一顿,那黑沉沉的面色分明就是四个字……冤家路窄!
沈苏姀只觉得有趣的紧,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坐,“怎么了?老王爷的丧事都处理完了?钟子期回来了吗?”
沈苏姀话语平静,钱朵朵和沈君心四目相对空气之中却有电光闪烁,沈苏姀不动声色的看着,沈君心顾忌着她才神色冷峻的在一旁坐下,再不去看钱朵朵,只沉声道,“丧事都处理好了,钟子期早上回来的,说宁王那边一切都好商量。”
沈苏姀点点头,“那就好,你看着安排后面的事吧。”
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说,沈君心不由得眉头一皱,这边厢钱朵朵不由得看向沈苏姀,一双大眼睛略带着几分期待之色,好似宠物等着自家主人给吃食似得隐带可怜和祈求,显然是还没忘记要出去打仗的事!
沈苏姀看的分明,忍着笑意道,“此事不急。”
钱朵朵眸光一暗,不由得有些苦恼起来,那边厢沈君心看着沈苏姀和钱朵朵十分亲近的模样皱了眉头,左右看了看问起来,“秦王走了?”
沈苏姀面上的笑意便是一淡,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