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罗现在看起来,更加像一只鬼,半个月的缺药惩罚,让她恨不得再死上一次。
在山腹呆久了,已经无法适应外头的光线,她捂住脸,在那些人鄙弃的目光中,微微颤抖着身体。想着为什么会离开这里,是不是因为景横波?离开这里之后,自己又要过一种什么样的残忍生活?
茫然和绝望,如蠹虫,时时刻刻咬啮着她的心。
捂住脸的指缝里,传出女子恨绝的破碎声音。
“景!横!波!”
……
易国王宫最高处,天台之上,丝幔在天风中涤荡,拂过伫立男女的脸庞。
景横波负手立在最高处,遥遥看着易水的方向,喃喃道:“他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在异国中枢之地,空手夺国,便如高空走钢丝,稍有疏忽,便是粉身碎骨之险,为此哪怕是她和宫胤,都丝毫不敢轻慢,在矫诏将易国重臣调走,控制住宫禁和王城,勒令一切边军都必须固守原地,不得调动之后,两人商量,由景横波坐镇易国王宫,监视王城动向,宫胤则亲赴易水,彻底解决那一群螳螂和蝉。
宫胤临别时和她说:“易鄯做了一辈子卧底,因此心性不定,分外渴望翻身自由。如果我不亲自到场,他也许就会被权欲所惑,做出些难以挽回的事来。”
景横波表示深深理解。易鄯是宫胤身边的人,因此比其他人更了解宫胤的手段,只有宫胤亲自到场,才能镇得住他,镇得住局势。
在宫胤亲赴易水之后,她也向已经奔赴易国的七杀发出了召唤,请他们帮忙协助,解决一些重要事宜。
但心中总有不安,她忍不住登高眺望,想着易国尘埃落定之后,宫胤真的能够一直陪她走下去吗?
身边耶律祁侧首凝视着她,将她被风吹乱的发,理了又理。
手指无意中绕着了一根头发,正好此时她在转头,一扯之下,掉了好几根头发,他急忙松手,欲待道歉,她却浑然不觉,只顾望着那方向,喃喃自语。
耶律祁的手,在风中顿了顿,越过她的发,轻轻落下。
哪怕他就在她身侧,予温柔抚慰万千,她的目光仍旧只落在山海之外,那个人身边。
他自失地笑了笑,停了一会儿,依旧再次理齐了她的发,怕短发迷了她眼。
人生,最无奈的不是爱而不得。
是爱而不得而不得不爱。
……
七杀在平原旷野上奔驰,大笑大叫。
“哈哈哈又有活儿干啦!”
东陂城,易国户部和吏部卿,正在焦头烂额处理赈灾贪贿事宜,被一群破衣烂衫的灾民围住各种哭求,忽然人群骚动,几个衣着光鲜的家伙,捧着不知从哪抢来的破碗,嚷着,“大爷行行好,我已经七天没吃饭了啊……”忽然就越过了人群,出现在两大高官面前,最前面那个高个长腿的,咧嘴一笑,道:“好饿,想吃人肉。”一手抄一个,把人扛了就跑。
整个过程历时不过几眨眼,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大老爷已经只剩地平线上拼命挣扎的屁股,再一眨眼,屁股也不见了……
沣水,一处旷野上,支起了几座帐篷。在大荒,两国谈判一般都选远离城池的视野开阔之地,两边布下各自护卫队伍,这样双方可以互相监视,不易玩花招,也方便出事时随时离开。但和翡翠女王特使谈判开放通商口岸的副相和大司正,在规定的时间内,没有等到翡翠特使,却等到了一只鸟和一只猫,猫拎着鸟,大模大样在两位高官的愕然注视下,走进来。
鸟说:“狗爷负责和你们谈判。”
猫跳上桌,对着两大高官扭扭屁股,一股奇怪气味弥漫,副相和大司正捂住鼻子,也抵挡不住这气体的穿透力,都翻着白眼栽倒。
又过了一会,气味散尽,翡翠特使才进入,对着晕倒的两位,大声含笑招呼:“抱歉让两位特使久等。”
二狗子怪模怪样回答:“无妨,无妨,请,请。”
于是翡翠特使坐下来,睡觉。
二狗子和霏霏,则忙着玩猜拳,只有两只翅膀的二狗子回回都输。
翡翠特使睡觉下棋聊天,时不时和二狗子对答几句,天色从亮到暗,外头的护卫,一动不动地站着。都在想几位特使真是认真,这一谈判就是几天几夜不睡觉的架势哇。
易国护卫始终虎视眈眈看着帐篷,当然,自始至终,翡翠部只进去了两位特使,翡翠部的军队护卫,根本没有靠近帐篷。
众人都很放心,等待着谈判结果的尘埃落定,不过帐篷里隐约传出的声音,语气都不大好,听起来似乎很有些摩擦。
众人很有耐心地等下去,谈判这种事嘛,总是要旷日持久的。
因为这边在进行两国贸易谈判,所以沣水附近的边军按例调动,将沣水周围三县密密保护起来。
防守之事,一处过于严密,就必然会有别的地方,出现缺口。
因此,也就没人知道,夜色之中,有那么一支军队,趁着防守缺口,从两国边境越小道而过,消失在夜幕的尽头。
他们劲装劲弩,轻骑简从,绿色的衣甲之上,镶着深绿色的翡翠,黑暗中,似一双双鬼魅般眨着的眼睛。
……
在易国的临溪、义都、各庄等地,凡是朝中大臣被派遣去的地方,都有人影出没,以各种方式,将那些易国重臣控制起来。
而翡翠王军,一支渡易水,围住了易山军队,一支越沣水,扼住了边军往幻都去的要道。
而在易水之畔,宫胤轻轻弹指,指尖冰晶一闪,没入了易鄯的天灵盖。
这也是他的独门禁制。
早在斗篷人对易鄯下手之前,易鄯就已经被宫胤的独门禁制控制住经脉。
斗篷人的药物,确实能解掉之后对易鄯下的各种毒药,但是,不可能包括之前就已经布下的。
因为宫胤的禁制,同样是具有排斥性的。
排斥一切之后所侵入的药物,形成自己的独特闭锁。
所以斗篷人引以为傲的霸道药物,不过是替易鄯再加一层保护,保护他不被其余药物所侵而已。
智者博弈,就看谁布局更深,思虑更早。
看着面前恭谨的易鄯,宫胤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幻都的方向。
当他目光收回时,身后,已经无声无息多了一些黑衣人。
手腕上刺着蛛网字样的男子,躬身给他递上了一道火漆密封的密信。
宫胤又看了一眼幻都,慢慢打开密信。
“静庭似有异动,请国师速归。”
宫胤手指一抬,密信碎裂在风中,飘飘滚滚过易水。
帝歌的事情,已经不由耽搁。
他调动玉照龙骑前往玳瑁沉铁,在沉铁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朝中早有异动,怀疑他根本不在帝歌。
之后易国这里蛛网蜂刺,全数启用,一些势力雄厚,在各国都有眼线的世家大族,也迟早会发现。
而在静庭和玉照宫之内,明城据说和那位假国师有了接触,接触得很隐秘,蒙虎和禹春第一次都没发现,之后还是一个照管草泥马小胤胤的宫役,发现了一些疑惑之事,上报了蒙虎,之后静庭守卫加强,蒙虎又派人暗中埋伏,想要看看两人之间是否真有什么联系,但明城和假国师似乎无辜,又似乎特别警觉,之后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露出,让蒙虎等人根本抓不到把柄。
正因如此,蒙虎分外不安,不得不以密信再次向宫胤禀报,希望他能回帝歌一趟。
国若无主,必生妖孽。
宫胤看着那密信碎片,在风中散去如弱蝶,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
之前雪山要求他称帝,之后他失踪,如今雪山派出了耶律昙对景横波下手,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景横波。
冲突不可避免,但他觉得景横波力量还不够。
如果他不做一些事来转移注意力,景横波将会面对雪山更多的骚扰。
他再看一眼幻都。
抱歉我骗了你,我不能陪你,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收拾到底。
我有我该在的位置,这个国家的中枢,坐镇其上,替你看遍这世上风云暗卷。
但我们的脚步,总有交汇的一日。
在不久的将来,我相信你会挥师而来,向我,和这个整个大荒,发出你该发出的声音。
横波,努力过好每一日,努力做好你自己。
我相信。
黑水女王的羽翼,将在大荒的天空无垠伸展。
……
易水之上,宫胤一骑如雪,带领扈从如龙,回驰向大荒的中枢。
幻都之内,景横波还不知道此刻离别。她忙于控制王城和宫禁,勒令大相带领禁卫,打开了王城的大门,迎进了翡翠王军。
幻都的臣子们,已经发觉了形势不对——戍卫王城的军队被调走,大量异国军队忽然出现在幻都。但此时群龙无首,没有人敢于站出来合力抵抗,很快就被这些异国军队,冲入王城和府邸,加以控制。
翡翠女王亲自率军,将和黑水女王王城会晤,英白陪同。
这是宫胤和翡翠女王谈判时的要求,因为易国离翡翠近离玳瑁远,景横波的兵无法穿越翡翠远赴易国,只能和翡翠协力瓜分易国。那么翡翠军队的大批量到来,也可能给她造成危险。所以宫胤要求必须翡翠女王亲征,孤身入王城。
这样,景横波占据王宫主场,翡翠女王在外有军力做后盾,彼此各有牵制,才能维持一个基本平衡。
高台之上,景横波看见翡翠女王昂然而来,英白收起了酒壶跟在她身后,玉无色那个小子,满脸不情愿地,居然也跟了过来,走路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夹在两人中间,忍不住哈哈一笑,觉得这一家三口真是有意思得很,还有英白到现在也没搞定翡翠女王,也窝囊得很。
她对翡翠女王母子印象很好,直觉这样的人可以共事,所以同意了宫胤的提议,和翡翠瓜分易国。
翡翠女王一看见景横波就笑了,眯着眼睛道:“本王本来还在奇怪,怎么有人不顾一切,一定要瓜分易国,原来易一一自己找死。他难道就不知道,女人的脸,和男人的尊严一样,是无论如何都动不得的吗?”
景横波摸摸脸,深有同感点头。
她多善良一人啊,一向与世无争好不好?可动啥也不能动她的脸啊。
两个女子都是痛快人,不多说,相视一笑,坐下来谈判,很多事情之前已经有了初步共识,最后议定,待易国形成平稳过渡后,易国易水向东一片属于景横波,向南属于翡翠。玳瑁和翡翠,平分易国所有资源。还有很多具体的细节,需要经年累月的谈判和合作才能议定,这不是君主需要亲自操心的事,之后自然会交给各自的幕僚。
两人简单谈完,景横波注视着翡翠女王脸上的疙瘩,笑道:“你这点疙瘩,分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一直不处理掉?”
原本闲闲喝茶的翡翠女王,立即放下了茶盏,瞪大眼睛,“什么?你说这东西可以轻易去掉?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很多功夫,找了很多药,连易国和商国都求过药,也没能找到彻底解决的办法,现在你可以?”
“你用什么药?”景横波凑上前,在她脸上摸了摸,笑道,“痘痘是内分泌的问题,不是随便什么药物能解决的,甚至越用药可能越糟糕。你脸上皮肤是油性皮肤,当皮肤表层的皮脂过量并堵塞毛孔时候,就容易生痘痘,你看看你,用很厚的粉来遮掩这些东西,却不知道越是这样毛孔堵塞越严重,你这痘痘怎么能好?”
翡翠女王听得两眼放光,赶紧疾呼拿镜子来拿水来,侍女端上热腾腾的水盆,翡翠女王刚要洗脸,又被景横波拦住了。
“我说你这痘痘怎么好不了,”她叹气,“就你这习惯,完全是和痘痘过不去啊。不要用这么热的水刺激肌肤,用温开水。”
温水洗脸后,翡翠女王习惯性去挤痘痘,手又被景横波啪一下打下来。
“不要挤!你想留下永远无法消除的瘢痕吗!”
翡翠女王吓得赶紧放下手,爽利的女子此刻有点无措,下意识地便去看英白,英白一笑,对景横波一揖,“还请女王陛下指点,好早日消除玉明心事。”
景横波嘿嘿一笑,心想女人啊,再矫情,关键时刻看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她笑眯眯看女王,“咱俩又不熟。”
翡翠女王瞟一眼英白,笑道:“你家大统领最近好像是在追求本王,说不定以后就熟了。”